◇◇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独舞
李存刚

  迎面而来的那个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突出的前额看上去饱满而亮
堂,小小的双眼微眯着,有些上翻的鼻孔仿佛是它下面明显凹陷和歪斜的下颌和
嘴角支出的两个了望孔,走起路来浑身摇摆,像是个毫无乐感的人舞出的杂乱无
章的舞步,肥大而浑圆的臀部像两只悬挂在腰身的铁球,随着身子的摇摆不停地
晃动,仿佛即刻就要将整个身体拖倒的样子。他身后不远,跟着三个人:左边的
是个身穿唐装腆着肚皮的秃顶男人,不多的头发很随意地搭在头顶,使得他的头
更显油光发亮;和他并排走着的是位约莫三十开外的少妇,不高的个头,染得黄
焦焦的头发,像深秋里一树随风乱飞的草枝;在他们前边一点的,是一个约莫两
三岁、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脚下平坦的水泥路被她走得高高低低、凹凸不平
的。
  很快就知道,他叫磊。他身后的那三个人,分别是他的父亲、他的第二位继
母和他的第一位继母给他留下的妹妹。渐渐地,就又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位小
学教师,曾将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反复教了三遍;他的
第一位继母,是在生下他堂妹的第二个年头因为“宫外孕”大出血死去的,他的
父亲,也就是那个身着唐装腆着肚皮的中年男人,是位老中医,在自己的第二任
妻子刚刚犯病时,有同事建议他找西医看看,他说没事的,就阑尾炎嘛,用不着,
后来等他将下楼突然晕倒的妻子送进手术室时,肚皮里已装满了血……;而他的
第二位继母,也就是那个头发染得黄焦焦的女人,曾经是他父亲的患者,他父亲
先是给人把脉,然后又给人量起了三围,接着就连下半生也弄来和自己一起丈量
了……
  我第一次和磊说话,是在一个下午。他背着鼓鼓的书包打我的办公室外经过,
一边走,一边哼着歌:“啷——啦,啷——啦 ——……”摇头晃脑的,十分陶
醉的样子。从他不断哼出的曲调,我隐约听出他唱的应该是“啦——呀,啦——
呀……”,可他的舌头似乎很肥大,不怎么听他的使唤似的。因为某件烦心的事,
那一刻我步出办公室的门,冷不丁就和他撞了个满怀。磊歪歪扭扭的,险些倒掉。
我伸采取准备抓他的手臂,被他猛一下狠狠地挡了回来,他歪斜的上唇随即挑起
老高,好不容易站住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又继续迈开步子,“啷啦啷”
地哼着,走了。我追赶上去,学着人们一样唤他:“磊哥!”他停下脚步,乜斜
着眼答道:“爪——正(做啥子)?”我微笑着上前揽住他的肩,这一次,他没
再挡也没躲避我,但也只是停了一下,就又哼着他的歌,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磊是什么时候不再背书包,走进我的住院部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起初,他
还只是偶尔来一次,偶尔唱首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唱。
每一次,当我寻着歌声和间或响起的放肆的笑声响起的方向赶去的时候,他的歌
声就随着我的出现和一大堆放肆的笑声一起戛然而止了,我一出现,他便在一大
堆目光的注视下,捂着嘴,低着头,无声地起身离开。在住院部,我不知道为什
么他不愿在我面前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认识他父亲,他害怕我去告诉他父
亲?或者害怕我说他的歌唱的不好?抑或是他知道自己不该在病房里唱歌?一次,
当我再次听到那放肆的笑声时,我正在隔壁的病房里查房,我悄悄地溜到门口,
躲在门框边,不时往病房里瞅一眼,只见磊手拿一张皱巴巴的纸,一边不住地抽
泣着,一边在一屋子人面前朗读着什么,但他读出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他每念一句,病房就发出一阵猛烈的轰笑。我的怒火是在轰笑第三次发出以后爆
发的。我一个箭步窜到磊面前,磊紧了一下身,停止了朗读,继而飞快地将那张
皱巴巴的纸捏成纸团,紧握在手心,又飞快地将拿着纸条的手背到身后,狠狠地
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这很安逸吗?”我冲人群高声嚷了一句,人
群便无声地潮水般散去。我定了定神,揽着磊的肩,轻声问:“你不去看妹妹
吗?”磊一定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抬起婆娑的泪眼,点点头,甩开我的手,默
默地走了。
  磊那次在病房里朗诵的,其实是一封“情书”。情书的接收者,就是那天也
在病房里的一位藏族女人,三十多岁,刚刚离了婚;她教磊唱歌,教磊跳“锅庄”
舞,还买东西给磊吃。磊说,那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女朋友,她说她以后要给
我结婚呢。我听磊这么说的时候,那个女人刚刚出院。那个女人离开时我正好也
在场,我目睹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磊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然后猛地跪倒在地,
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让她上车;后来她终于上了车,磊一下摊坐在
地,双腿不停地从地上抬起老高,又放下,像是在用腿和那个女人作别,哭得分
不清脸上哪是鼻涕哪是眼泪……后来好不容易把磊弄到办公室后,磊却一一言不
发,只把下颌靠在前胸,不住地叹气。
  此后就几乎每天都见着磊,在住院部,白天、下午或者晚上,我在不同的时
间里见过他。磊好像也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不再老是在一个或者固定的几个
病房里进出。和往常一样,每一次见着,我总是想方设法叫他离开,我想告诉他,
他不是病人,不是病人家属,更不是医生或者护士,住院部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尽管我知道,这些,磊不一定能懂。开始的时候,当我问磊“你不去看妹妹
哦?”,或者对他说“你爸爸要下班了”,他就拿手遮住半边嘴角,或者挠挠头,
有时候微笑,有时候极不情愿地离开;渐渐地,他就回答我:“妹妹读书去了”,
或者“你哄我的”;再以后,我一出现在他所在的病房,他就将头扭到一边,装
着没见到我,没听到我的话。如果那天我没太多的事,我会一直站病房,直到他
再也熬不住,自己起身默默地走开,可大多数时候,我见他在那里,却没太多的
时间,也没多余的心思。于是,我小小的住院部就不时有磊的歌声、放肆的笑声,
间或还有雨点般的掌声响起。我似乎也已习惯了磊的存在,习惯了在病房里听到
磊的歌声、那些放肆的笑声和掌声。偶尔会见磊急冲冲地走出住院部,这时,他
手里总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馒头或者香蕉、橘子什么的,塑料袋在他的
手里钟摆一样不住地摇晃,发出很细小却极有节律的声响,和他的步子一样,安
静而悠然。
  磊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这是那次他送走了那个藏族女人后我才知道的。
让磊跳舞的是一位和他父亲差不多大的女人,我每天见着的一位同事。那天就是
她和我一起将磊从地上弄到办公室的。见磊不住地叹气,她就说,那,你跳个舞
吧,我猜她以前一定是见过磊跳舞的,要不她不会对磊说得那么直接和肯定。磊
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不断鼓励下,磊很快就舞了
起来。开始时是一边走一边扭屁股,那样子极像舞台上那些模特儿,后来又唱起
了歌:“鞋上只要妈妈好,要妈的黑子像困抱……” 他唱的是那首我十分熟悉
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一边唱,一边走着“模特儿步”,几个短而粗
大的手指很不规则地弯曲着,小指直直地伸在一旁,活像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针。
跳着跳着,磊的泪就再次涌了出来,他的舞步因此变得更加杂乱无章。他终于唱
完了,他停下舞步,握着的拳头捂住嘴角,飞也似的向外跑去。这次,我没想到
他会哭,他跑出了老远,我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沉浸在他的舞步和歌声里。而我
那位同事却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的。因为有个很有钱的老公,我那位
同事后来不再上班了,可每次在路上遇见她,我就冷不丁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
某个地方跟着会狠狠地动一下,又动一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磊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跳舞。尽管后来我多次见他在
病房里走“模特儿步”,但身边总有人为他伴唱,他只是跳,不再唱《世上只有
妈妈好》。照例会有雨点般的掌声。看着磊投入的舞步,我不再问他“你不去看
妹妹哦?”,也不再对他说“你爸爸要下班了”,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想方设法
地让磊离开我小小的住院部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就那样舞下去,一
个人,在别人的掌声里,或者哭泣着,独自舞下去,多好!(正文约3060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