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3 (第一三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夜印象 朱 雀:夜印象           §                   §     ·朱雀· 【网讯】              §                   § 不知道风露中宵的味道 【牛肆】              § 夜色太沉                   § 每一次睁眼都筋疲力尽 陈 珂:我爱姚明          §   许文舟:比如吃茶(外一则)     § 第九根烟点起 院 子:怀念海子          § 身体缩进烟雾里                   § 一如玉石向大山深处躲去 【丝露集】             §                    § 坚硬的外壳一敲即破 陈宜新:二○○四年商人丁一     § 而第二次敲击时         的死亡与诞生    § 发出吴钩的清鸣 徐歪歪:像西门吹雪那样       § 徐 勇:三更之圣诞夜加班      § 第三次                   § 一个棋子轻轻地 【网里乾坤】            § 轻轻地被提走                   §   董迎军:《圣经·旧约》的形成与   § 有时候放夜在灯光中凌迟        古犹太文学特性体现  § 碎片温软如箫 尚建荣:拓荒年代的手记       § 触体时才发现深刻入骨 万精油:谁想当数学家        §                   § 有时候等待着黎明 【网萃】              § 然后在日出前睡去                   §  丘山纯子:走遍草地(组诗)     §                   § 【网讯】∽∽∽∽∽∽∽∽∽∽∽∽∽∽∽∽∽∽∽∽∽∽∽∽∽∽∽∽∽∽∽ ◆     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获奖名单   截止2004年12月31日,第五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活动 共收到来稿324篇。经《新语丝》编辑部投票表决,评选结果如下: 一等奖(奖金一千美元或人民币八千元) 阿舍《小席走了》 二等奖(奖金五百美元或人民币四千元) 简杨《倒叙哀情》 万精油《墨绿》 三等奖(奖金二百美元或人民币一千六百元) 习习《碎影》 安昌河《菜刀,菜刀》 何葆国《掐死你的温柔》 丘山纯子《走遍草地(组诗)》 夏靡《大物理学家博尔赫斯》 韦继标《捕蛇者传》 徐子《午夜出租车》 程勇《傻女》 袁凌《在唐诗中穿行》 云亮《过家家》 五月间在海南岛三亚市举办由新语丝编辑、本届和历届获奖者参与的笔会 活动,包四夜免费住宿(其他费用自理)。具体时间和事宜另行通知。 本次评奖活动由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赞助。 ◆ 3月12日下午方舟子在中国传媒大学由《南风窗》主办的“调查式记者研修 班”上做题为《互联网上的真与假》的讲座,以最近发生的“西安翻译学院排名 榜”假新闻为例,介绍如何利用互联网识别和调查假新闻。3月26日方舟子将在 北京王府井涵芬楼书店由花生文库(《万象》杂志)、800图书网和涵芬楼书店 共同主办的“八方阅读”系列文化讲座活动中做《科学时代的伪科学》的讲座。 ◆ 以下摘自《时代人物周报》的系列报道《中国黑客谱系》(记者李梓、马昌 博)。   一个时代的终结终需要一个符号。2004年最后一天,“中国红客联盟”(HUC) 发起人lion关闭了这个曾经聚集了国内最多“黑客爱好者”的网站。这在网上激 起了一波怀旧潮,一篇名为“告别中国黑客的激情年代”的帖子成为春节后网络 上的热门转帖。中国的大部分网民(超过一半是在2002年以后才接触网络)第一 次听说从1998年到2001年发生的6次中外黑客大战,他们中的一个说:“就因为 晚生了两年,我竟然没有赶上那么多事情。”   黑客们的反应与大众正好相反。听到“红盟”解散的消息后,一个叫大鹰的 黑客说,“那群小孩儿长大了。”   从1994年中国邮电部对普通客户开放网络服务算起,中国的网龄已过10岁, 中国黑客的年龄还要更长久些。1993年,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院建设了一个 试验性质的网络,开通不久,一名欧洲黑客发现了这个陌生的地址并闯进来,成 为中国第一个黑客案例。   1996年,为数不多的中国人开始尝试建立BBS。这一年,英国17岁的女中学 生莱安诺·拉斯特凭想象写出的《骇客帝国》,成为那一年的畅销书,“hacker” 这个词传入中国,被译为“黑客”。次年,中国最老牌的黑客组织“绿色兵团” 成立,黑客从此有了自己的江湖。   真正的黑客追求的是技术,极少人懂得他们世界的语言。1998年,一件意外 的事件使中国黑客浮了上来。当年5月,印度尼西亚发生排华事件,直到8月,一 部分相关的图片和报道才通过互联网传到了中国,一群愤怒的黑客决定向印尼网 站发起攻击。这次攻击引起了网民的关注和赞许,为次年的中美黑客大战打下良 好基础。   1999年5月8日美国“误炸”中国驻南使馆后,中国网民向白宫投掷了大量的 垃圾邮件阻塞网路,并成功涂改了部分美国军方网页。在这次行动中,一位黑客 赋予了这个群体新的颜色——象征着革命的红色,还发明一个对应的英文单词 “honker”,意为“爱国的黑客”。   1999年正是网络泡沫年,黑客在这阵势不可挡的浪潮中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泡 沫,一群技术刚刚起步的黑客开始建设自己的黑客网站。从1999年到2000年, “中国黑客联盟”、“中国鹰派”、“中国红客联盟”等一大批黑客网站兴起, 带来了黑客普及教育。不仅年轻人急于赶上这股浪潮,家长们也格外地支持,一 位家长对参加中美黑客大战的儿子说:“学了这么多年电脑,也该到报效祖国的 时候了。”   但并非每个人都为这种现象而高兴,“当你企图用文化去解构技术,它也许 会发展成科学,也许会发展成巫术。”老牌黑客alert7说。   黑客大战催生了一大批新生代黑客,也使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浮躁和急于炫 耀的陷阱,新生代不甘于默默无闻地摸索黑客技术,而是把技术当作玩具。当一 批小孩使用木马冰河盗取QQ号码并觉得好玩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崇拜的前辈 冰河从未攻击过别人的电脑。   若干次黑客大战后,无论黑客还是公众都开始反思这一行动的积极作用与副 作用,到2002年,这股浪潮开始消退,就像lion在他的告别留言里说的那样: “激情早已不在。”此后几年,尽管各种黑客组织此起彼伏,但大型的黑客大战 再没有发生过,而黑客这个原本隐秘的江湖,出于商业的需要,正在驶向浮华和 炫耀的水面,绝大部分老牌黑客组织已经转变成了商业机构,黑客也摇身一变为 网络安全专家。在网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红盟网站,在正式关闭前,已经多次 关版,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   红盟解散后,有人问:红盟倒了,还有新的黑客站出来吗?这根本不是问题, 尽管黑客文化在逐渐由大众回归小众,但伴随着中国外交摩擦而发生的小规模黑 客冲突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回过头来反思黑客江湖的浮躁,我们无法忘记 1999年那个愤怒的夏天,当看到白宫网站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时,心里忍不住浮动 的快意。   “绿色兵团”:标本的兴衰   这是一个被众多黑客称做“黄埔军校”的中国最早的电脑黑客组织。   它曾一度辉煌鼎盛,注册成员据说达到3000人,高手云集;它曾“黑”掉国 外站点无数,和网易数次发生冲突,声势浩大。直到现在,活跃的众多黑客高手 都曾是它的成员或徒子徒孙。   它叫“绿色兵团”,1997年由一个叫Goodwill的黑客组建。2000年10月绿色 兵团突然分裂,原因至今扑朔迷离。作为中国第一代黑客组织,“绿色兵团”的 兴衰也被看做中国黑客组织发展的标本。   聚义   1997年,上海黑客Goodwill在境外某网站申请了一处免费空间并在国内做了 镜像站点,用来黑客之间的交流,取名为“绿色兵团”。这个中国第一个黑客组 织在短期内迅速壮大,上海、北京、石家庄等地均有其主要成员。同时,随着他 们黑客攻击规模的增加,其影响力也在网民中大增。   以Goodwill为首,包括Rocky、Dspman(HeHe)、Solo、LittleFish(小鱼儿) 的5个人成为他们的核心成员,而其他的诸如谢朝霞、彭哥、PP(彭泉)、天行(陈 伟山)、冰河(黄鑫)、小榕等第一代黑客的顶级高手也都加入其中。   1999年1月23日,“绿色兵团”在上海延安东路128弄6号(星空网吧)召开第 一次年会。当时网络泡沫正盛,网络安全被认为是就要兴起的庞大市场,“绿色 兵团”的顶级黑客们掌握的黑客攻击技术换个名字就可以用来防御,变成网络安 全技术。   这时候,“绿色兵团”原成员周帅口中的“说客”出现了,他叫沈继业,一 个据说是从事资本运做的北京人。他奔赴上海,说服了Goodwill等核心成员,将 “绿色兵团”进行商业化运作,随后“绿色兵团”转轨并拥有了自己的网络安全 公司:上海绿盟计算机网络安全技术有限公司。   分裂   2000年3月,“绿色兵团”与中联公司合作投资,并在北京招募成员注册了 北京中联绿盟信息技术公司。同年7月,北京绿盟与上海绿盟因内部原因合作破 裂,北京公司启用新域名nsfocus.com。   据说双方冲突非常激烈,彼此亦对对方不断进行黑客攻击。8月底,北京绿 盟向法院起诉上海绿盟,上海绿盟败诉,不久作价30万左右将公司包括域名 isbase.com转让给北京绿盟,人员解散。北京绿盟随后将isbase.com域名停用。   关于分裂原因,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说北京绿盟早已开始在进行成熟的商业 运作,而上海绿盟的“绿色兵团”成员则依旧不放弃自己自由自在的的“黑客” 生涯,在当时的网上对话及声明中可以看出,他们想做“中国第一个非赢利性网 络安全组织”,所以和以沈继业为首的资本力量产生了纠纷,最后资本力量获胜。   另一个版本则是因为利益纠葛:Goodwill等核心成员认为自己是“绿色兵团” 的创立者,所以应该拿比较多的分成,而沈继业则认为既然组织已经商业化,那 就应该按照公司的规则,让资本说话。“主要是因为个人利益。”现在还是北京 中联绿盟老总的沈继业接受《时代人物周报》采访时说,他说因为Goodwill私心 太重,“但是网络上名声的大小,不能作为公司中商业角色的标准。”而周帅也 说是因为利益纠葛,“事后大家说,这次分裂Goodwill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   此后的“绿色兵团”几经周折,最后终于连站点也不复存在,成员也各自散 去。据周帅说,现在的“绿色兵团”依然存在,但只是一个“松散的学术联盟”。   不管如何,中国第一代黑客组织的商业化尝试就以“绿色兵团”的分裂甚至 消失结束了,而在它身后,黑客组织商业化的大潮依旧滚滚而来。   黑客从良“黑白”两道   “凡事都有黑白两条路可走,黑客组织商业化也是如此。”周帅说。   周帅所说的“白”是指利用自身掌握的黑客技术,做网络安全服务。艾奇伟 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比如‘木马’程序,黑客用来攻击,就是‘木马病毒’, 而转成网络安全名词,就叫‘远程控制系统’。”   而“黑”的道路,则稍微有点打“擦边球”,“说白了就是做商业间谍。利 用自己的黑客技术,获取商业情报”。   “商业间谍”   周帅的工作室现在从事的是“白”道,主要给公司做安全系统项目。但是他 有一个叫“亚洲情报中心”的网站,周帅说,这个只是在“试验”。这个网站有 中英两个版本,它的中文网页上介绍说:“亚洲情报中心,成立于2000年,是亚 洲地区领先的情报类赢利机构……亚洲情报中心拥有完善的情报系统和高效的专 业团队,我们帮助政府解决即时危机,我们扶植企业成长。”   “其实商业间谍在国外是个有很长历史的行业,只是在中国还没有成型。” 周帅认为,做商业间谍利润巨大,不过投入也很大,“你要有好的设备和资金, 请网络高手的费用也很高,还要有很神通的通讯网络。”关键是中国的信用制度 没有建立起来,客户怕你“偷别人的同时也偷自己,”而且“要不要签合同,签 了是否合法?”   而万涛则认为“商业情报”不一定是“偷”。“重要的是分析能力,而不仅 仅是技术。”他举例说国外一个相关组织曾出过一个“鹰派联盟”的评估报告, 提供给美国政府做决策用。“他们其实就是从各个论坛上找我们的帖子和发言, 然后分析出一个结果。”   “如果仅仅是‘黑’的话你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做,没办法市场化和正规化, 去获取外国的情报还可以,但是国内公司,恐怕不行。”万涛说。   “匪”转“兵”   事实上,用“白”的手法去商业化是大多数黑客组织转型的道路,“绿色兵 团”转型成了中联绿盟,而现在的“中国黑客联盟”根本上就是一个商业站点。   艾奇伟所在的中航嘉信公司正在从事国家网络安全标准的制定,这是一个由 公安部牵头、相关部委和企业参加的项目。   万涛所在的“鹰派联盟”也在酝酿商业化,不过他强调说不是“鹰派联盟” 的商业化,而是“鹰派联盟”衍生出来的“鹰缘网”的商业化,去和其他培训机 构甚至学校合作做“大众化的网络技术培训”。   周帅认为黑客组织商业化以后要做好两个层面的服务:一个是有形的,“中 国老板大多不懂技术,你要让他看见东西,很小的主板你最好给他用山一样的箱 子装。”然后就加上无形的配套服务,保证产品真的起作用。   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是黑客组织商业化以后怎么洗清自己的“出身”,中联 绿盟就碰到过这种困惑。“前两天我们拿一个国家级网络安全基金的时候就有专 家这么说,‘他们就是一群黑客。’人家说的并不是褒义的。”沈继业说。网络 专家许榕生也表达了同样的忧虑。   另外关键的一点则是资本和技术的恰当结合,“我们走了很多的弯路,钱没 赚到,但是看清楚了一点,就是纯技术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必须有一个人去做这 种管理、推广和资本层面的东西。”艾奇伟说。“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黑客文化 转瞬即逝的激情   第一个把hacker翻译成黑客的人是一个天才,这个词汇的翻译融合音译和意 译的意境,“黑”显示了黑客们的隐秘性及其手法,而“客”暗示了黑客们的不 请自来,同时又在宣扬一种文化的诞生。   在网上扔石头   黑客是中国网络第一个被定义为“客”的群体,从此,凡属于与中国某种网 络新事物相关的群体都被以“客”为后缀命名,比如“闪客”、“博客”。“客” 现象的出现带动了中国人对网络的热情。   黑客们都认为,他们从不主动恶意地攻击别人,除非在遭到攻击时。这一特 点在6次中外黑客大战中展现无疑。历次中国黑客发动大规模攻击都是事出有因, 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攻击时仅以修改页面表达抗议为主。   “在根本意义上,网络黑客所采取的手段和大学生对美国大使馆扔石头和墨 水瓶没有什么两样,那只是一种宣泄的手段,追求的不是攻击性。”中国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教授闵大洪说。   闵大洪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互联网,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完整地保存整个网页 信息。 2005年1月,许多网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却看到了lion关于关闭“红盟” 的通告,并在他的网络专栏上发布了名为《告别中国黑客的激情时代》的长文, 在他的一本新的著作里,这将成为书的一章,作为中国互联网的一段历史而被记 载。   “在1998年以前,中国发生的历次大事件中,国外所能听到的只有中国官方 的声音,而在印尼排华潮后,中国网民用自己的行动,将自己的声音直接传达到 他们想传达的对象面前。”闵大洪说。   “脚本小孩”的成长   1998年的牛刀小试为1999年的第一次中美黑客大战埋下伏笔。1999年美军 “误炸”中国驻南使馆后,一大批网民开始思考“要行动起来”,大量只懂简单 电脑知识的网民自学了一点黑客常识后便参与到了黑客大战中来(他们被蔑称为 “脚本小孩”),中国的人海战术正式形成。   黑客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进入的行业,每一名黑客都有一段残酷的青春,绝 大部分人对计算机汇编语言产生兴趣的年代都在中学或者大学一二年级,随后, 他们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基础学习,从而迈进黑客进阶之路,绝大部分的人 难以逾越这个挑战而选择放弃。黑客也是一个只有年轻人才能从事的行业,中国 黑客中那些自称老人的老一辈黑客年龄不过30岁,而新生一代也许还不到20岁。   以文化或者爱国的名义,在1999年前后,一大批“脚本小孩”挑战黑客的进 入门槛。那个时候,黑客技术就像今天的blog一样流行,中国城市街头的书摊上, 到处可见匆忙印刷出来的“黑客入门”,五花八门的黑客杂志匆匆出炉。中国的 网民听到关于黑客的传说,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2005年,一名从事IT业的读者 听说本报正在做关于黑客的专题,立刻问:“lion是其中最黑的吗?”   当2000年lion和其他几位好友建设“中国红客联盟”,他仅仅有22岁和一年 多一点的网龄,其他的朋友不比他年长。凭借对黑客技术的向往,lion在随后的 几年努力学习并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黑客。在最近几年的新生代里,像lion这样的 例子数不胜数。   伴随黑客大战而来的是新生一代对自身价值的定义和认识,中国鹰派的发起 人“老鹰”留在美国白宫网站上的公开信,成为具有宣告性质的发言:“我们的 下一代,已经在肯德基、麦当劳中长大。但有趣的是,正当我们的前辈们为此忧 心忡忡的时候,把他们敲醒的却往往还是你们自己。”   回归之路   当这些小孩儿慢慢成长,并即将进入“骇客”的境界时,前辈们的忧虑就变 成了他们所要面对的现实。新生的这一代极具表现欲望,他们往往在对黑客技术 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开设自己的网站,建造自己的组织,出于这种冲动,他 们可能不顾及老一辈所遵从的自律条款,挑起更多的攻击。此时他们在技术上仅 仅是入门级,但已经足以威胁其他对黑客技术一无所知的普通网络用户。   在多次经历黑客大战后,大部分的人开始停下脚步反思,关于黑客文化的讨 论逐渐回归到道德层面上来。在2001年第二次中美黑客大战中,混乱的局面已经 不是组织者所能控制,当双方开始攻击时,其他国家的黑客也纷纷参战,支持中 方或者美方,而来自欧洲的黑客干脆不顾任何立场,不管中国或者美国的网站, 只要有漏洞就进行攻击,导致网络战争总是只有失败方,没有胜利方。   2002年4月,中国互联网协会公告制止有组织的攻击行为。此后,大规模有 组织的攻击远离了中国互联网世界,但某种意义上这并不是通告起了作用,而是 一个成熟了的群体的选择。现在的网络四通八达,网络所反映出来的民间声音已 经能够轻松发散到世界各地,网民已经有了新的通道可以发泄他们的怒火。网络 的信息更新日新月异,关于6次黑客大战的报道,看上去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的传 说。   但黑客伴随着政治事件的攻击并没有停止过,网络上不时可以看到零星的消 息。“大规模作战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精英小组单兵作战的时代。”一个叫 林林的新生代黑客说。   2004年,黑客文化受到了新的冲击,在上海破获了黑客连环敲诈案,黑客不 再是一个掌握了技术的想炫耀的年轻人的单纯代号。在这样的背景下,lion解散 “红盟”,和他当初成立“红盟”,并炫耀它的红色一样,具有符号性质的意义。   “他们本来只是一个小众的群体,因为偶然的原因而走上大众的舞台,当激 情过后,他们开始思考,于是黑客文化重新回到小众。”闵大洪说。   当激情消退,理性的思维回潮,中国黑客由文化符号回归技术。也许,这次 是他应该走的道路。但那个激情四溢的年代,依然令人难以忘怀。 【牛肆】∽∽∽∽∽∽∽∽∽∽∽∽∽∽∽∽∽∽∽∽∽∽∽∽∽∽∽∽∽∽∽ ◆              我爱姚明                ·陈珂· 当Steve Francis的神奇一抓,为休士顿火箭队抓到了2002年的选秀状元后, 我就一直期盼着姚明的到来。其实我看篮球已有很长历史。在国内时就喜欢看篮 球,当年国家队的吴析水、穆铁柱,还有被称为中国的弹簧的李玉林,是我们常 挂在嘴边的明星。当时不像现在看不到什么NBA,对当时国家队的球艺已感是出 神入化了,直到有一天看山东青年队的比赛,当时只有17岁的宋涛在场上又盖又 扣才知篮球可以如此打。果不其然,宋涛后来被亚特兰大队选中,后来说是由于 受伤不能前来美国,其实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下宋涛也只有受伤这条路可走。受 伤是个双方都可接受的理由。从那天起,中国人的NBA之路注定要比别人走得艰 难。 来美国后对篮球的喜爱有增无减,从当年的魔术VS大鸟大对决,活塞坏孩子 群殴,飞人王朝,休士顿火箭队两夺冠军,乔丹帝国一路下来,越看越觉得中国 人打篮球无望了。直到有一天小牛队选了一个中国人,但能否来尚不确定,心想 别又来个受伤之类的云云……到底社会在进步,中国也今非昔比了,王治郅最后 还是来了达拉斯。虽说休士顿和达拉斯相差近300 英里,咱休士顿火箭和小牛队 也不共戴天,但咱到底和大郅流着相同的血,以致那段时间我对大郅和小牛队的 关注超乎寻常,要不是后来有了姚明,我差点成了“叛徒”。王治郅的到来似乎 向世人证明中国人也能在NBA 打球。记得有一部电影叫《白人不会跳》,电影内 容不在此叙述,不过看名字就能知道美国大众对白人在运动场上的表现是何种看 法。如果这个电影名字中的白人换成中国人的话,我看大概会叫“中国人不会动”。 其实在我看来,这何尝不是我们华裔子弟在学校的写照。常言生命在于运动,我 们的家长在督促你的孩子们刻苦读书的时候,也请你鼓励你的孩子多运动。因为 这个世界是多彩多姿的,学好数理化未必保证你会有饭吃。 2001年,似乎整个美国都在对一个大个子的中国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想 也是,休士顿的当家中锋欧拉柱万就说过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高个子的中国人。可 忽然有一天,有个长得比他还高、还会打篮球,不但会打篮球,还是个篮球天才, 不要说老欧是云里雾里,就连我这个老中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一日在书店忽然 觉得怎么周围都是老中的面孔,定睛一看,原来是姚明占据了全美畅销的体育杂 志的整个封面。一股豪情油然由心底涌出。记得最近一次登上美国杂志封面的中 国人是被选为1986年世界风云人物的邓小平。姚明能以一人之力玩美国国球之情 勇登体育杂志封面,看得我汹涌澎湃热血沸腾。平静下来后,细数休士顿火箭队 当年的战绩,拿到状元签的可能是微乎其微。那段时间我是天天白日做梦,异想 天开。最后不得不天天阿Q 自己:姚明到哪个队打球不还在美国吗!谁知风云突 变,Steve 一只神奇之手不可思议地把状元签抓给了休士顿火箭队。所以Steve 这个功臣今天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我最想念的球星。 休士顿用这宝贵的一签签下了姚明。上一次火箭队拥有状元签已是猴年马月 的事了,但就是那一签火箭队签下了NBA 有史以来最好的中锋——欧拉柱万,大 欧也不负众望帮休士顿赢得了仅有的两座总冠军。看到这里球迷肯定会说火箭队 真衰啊。84年那一签应该签飞人乔丹哪!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看来马后炮也是 人人会放。其实亏大的是Portland队,1984年Portland手握榜眼签,竟然也对俺 飞人乔丹视而不见而签下了一位叫Sam Bowie的人,此兄自进NBA后从未打过一场 完整的球,也未打过主力,数年后山姆不玩也离开了NBA。今天就是最死忠实球 迷能记得其大名的人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言归正传,这次火箭队的老板莱思在选秀会上抬手要写下姚明时,心里一定 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姚明毕竟没在美国打过球,文化的差异要比改吃美国牛 排难得多。会不会来一个山姆重演。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坚信签Jay Williams是正 确的(此兄在进入NBA后的第二年就因骑摩托车出车祸至今不能打球,这是后话)。 另外,他真能来吗?连我也在怀疑。我的老美同事就公开跟我叫嚣:火箭队这次 又浪费了一个完美的选秀签。我外强中干地回击:姚明一定会给你一个惊喜。说 完此话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见过姚明打球,但细想姚明在国内和王治郅这 几年的争斗占尽上风,还以一人之力将八一队历史性地打下马来。应该说武林顶 尖高手过招都在伯仲之间,如有一人稍占上风便会被推为武林盟主,所以我认为, 姚明的球技来NBA打球应该不成问题,让人担心的是姚明能不能来。这在美国看 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到了中国就有了中国特色。不然,如何显示我中华民族的聪 明智慧?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咱来个烹小鲜如治大国。三十六计先用一遍 再说,不行俺还有三十六计外计。不把你老美整明白了怎知我中华神功。 美国这边似乎也受了什么高人指点,一时间市长出面、州长关怀真是个你方 唱罢我登场,想世界能源不短缺也难。 长话短说,姚明,最终还是来了休士顿。一时间休士顿街头巷尾到处是“要 命”之声,老美中似乎某人老婆的弟弟的老婆的妈妈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也成 为值得骄傲的事。 当姚明下飞机的那一刻他激动我也激动。可以说,从火箭队选姚明的那刻起 他就在不停地创造记录。首先,去现场看球的华人人数更直线上升,从无到有。 休士顿华人间篮球术语成流行问候语。仅姚明球迷俱乐部就在第一年卖出球 票达一万多张。火箭队的老板莱思喜上眉梢。NBA 其它28支球队更是垂涎欲滴, 恨不能立马去中国再找出个姚老二、姚老三来。有好事者还编了姚明之歌,在比 赛场上此起彼伏。俺也看得是忘乎所以,想何时中国人的个子反倒成了优势?但 蜜月总会过去,慢慢不少华人开始抱怨了,姚明什么东西吗!我从来不看球,现 在全家化数百块钱前去看球,不就冲着姚明吗?可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那表情 爱理不理的,请他吃饭也不来,合影都不成。姚明的球技差远了,你看昨天才拿 两分,早就知道他不行,那么大个个子篮板球还抢不过一个6 尺的后卫。牛什么 牛啊!官员们也出来凑热闹:姚明去了趟NBA 就牛起来了,现在什么人都敢批评。 直看得我心惊肉跳、痛心疾首。 各位看官,在我看来,姚明的价值早已超越了姚明本身,他给我们带来的远 远不是我们化几百块钱看他的比赛所能回报的。中国人移民美国百年,几代人的 努力,前赴后继不就是为了让其他民族了解华人,了解我们中国文化,认同我们 华人吗?可我们做到了多少?效果又怎样?我想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姚明 的来到,使多米诺批萨饼针对美国市场的广告中加进了了中文,您难道不深有所 思吗?当苹果电脑以姚明为代言人,你不觉得自豪吗?计算机行业无论硬件软件 十之七、八不是中国人就是印度人,但在姚明之前可从没用过中国人做代言人。 当你看到NBA 的大牌球星在他们自己身上纹刻了中文,你是否感到中华文化 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传播?当你周围的白人黑人都认为中国人矮小而你却说NBA 最 高的球星是个中国人,你是否感到有一招致胜的快感?当NBA 篮球现场姚明之歌 的歌声此起彼伏,观众们不论黑白黄大声叫着姚明的名字,当你和你的同事们在 平时的调侃和闲聊中老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被重复,你是否感到你得到了最大限 度的认同?这些于有形无形的变化,哪一样不是我们百年移民追求的目标?行文 至此,我想说,你不爱姚明吗?爱姚明还需要理由吗?姚明不一定要和你握手, 姚明不一定要参加我们华人的活动,姚明不一定要给我们签字和我们留影,姚明 也不一定要向我们微笑,但我们一定要爱姚明,毫无条件地爱姚明、支持姚明。 作为球迷我认为姚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如学会合理利用技术犯规以唤 醒球队、球迷和裁判。我希望姚明不要追求技术全面,所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但作为华人,我无条件地支持姚明。姚明我爱你。 ◆             比如吃茶(外一则)                ·许文舟·   小时候在作文里描写过父亲的茶罐,怎么写都无法让文字将茶罐的形与茶香 的味表达完全,永远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开头:“父亲坐在火塘边,一手扶着旱烟 锅,一手持着茶罐,茶在文火里泛香,烟塞满低暗的堂屋。”如今都已经是父亲 当年那份年纪了,却不止一次将笔舔在茶杯里,写些怀乡的文字,或者一次次走 进茶室,可是,再也难看到父亲喝茶时那份悠然自得幸福满足的情形。   一片茶叶,经过纤纤玉指采摘,经过工厂的机器加工,就成了商品。在茶的 身上,厂家贴上了商标,上了现代化的柜台,再深层次的就是文化。我看到灯光 闪烁的舞台,茶被几位年轻的演员弄出这样那样的喝法,逗乐着不谙茶事的外宾。 就是那个茶罐,虽然模仿得看不出破绽,可是沸水倒入时的茶杯,无法闻到泥土 的清芬与云雾的滋味。   茶的家族很大,天南地北都有它的直系亲属,人们于是从深山老林里找到野 生的茶本,让植物学家做出或真或假的年轮鉴定,每一个地方都把自己地方的老 茶树年龄无限拔高,试图说明自己地方的茶树是王,是冠军,是老祖宗。因此, 弄来哪一部茶书,都不能相信那些被标榜为世界茶树王的树的岁数。   只是我更关心的不是茶的历史,而是茶的品味。茶与水的关系是不可分的, 在《茶经》里占用了一定的篇幅说明这个问题,烹茶的水最好是露珠,或者雪水。 就是茶具,也都有许多考究,土罐烧出的茶与玻璃杯泡出的茶,味道天地之别, 火塘烤出的茶与开水泡熟的茶,就有两种不同的姿容。当我端起茶杯,漫山遍野 的茶叶向我涌来,就像面对与茶芽竟发的茶歌,就像与茶歌为伍的采茶少女。物 质时代的茶叶不可能都留在茶农的茶罐里,那是茶农的经济,因此,还得“背井 离乡”。只是那些美丽的采茶少女们也与茶一道,被城市发来的招工广告吸引了 眼球,当我在某幢宾馆遇见她们,她们已不再是我那乡间采茶的小妹,就像茶贴 上了许多标签,那些唱着茶歌的少女脸上的化妆品早击退了阳光镀上的红颜。   只是身处都市,无法拿出大把大把时间连同茶叶一起烹炒,最大的乐趣就是 拿信用卡去商场为速溶时代的茶饮料埋单。就是朋友自远方来,非逼到一定程度 是不上茶馆的,倒不是怕标着天价的茶叶伤钱,而是怕半温不吞的加了某些清洁 精的水伤胃。这几年,虽说是去喝茶,最后都让各种各样的酒将身体的器官给占 领了,本来是想去清醒一下子,到后来连梦都是醉着做。我一个农民的儿子,知 道茶的来历,那是每公斤只几毛钱交给初制车间的东西,一下子在城市的明码标 价的牌子面前,还真会吓着。   每年都得找一些时间回到乡下,主要是看看守在火塘边的父母,但另外一个 原因恐怕与想喝木柴烤出的茶有很大干系吧。冬日的阳光早早地收敛了它的热情, 把一些寒意送到了挂着鸟语的小院,父亲从腰间取下砍刀,将牛送回圈里,就直 奔火塘。火塘的木柴还冒着烟味,父亲将嘴凑到火塘一吹,乡村一天的傍晚就被 诗意地引燃。             在云南 用鲜花美颜   我记忆之中,外婆一直都是村子里出名的美人。她红润的容颜就是到了七十 古来稀的年纪,还是没有减色。母亲说那是得益于一山一山的鲜花特有的功用, 外婆到死时,体味里还闻得出有名无名的花香。   其实,作为地处云南的每一个女人,都有用鲜花美容的往事,倒不是因为她 们懂得这种绿色的美容方法比工业的化妆品好到哪里,更主要的还可能是缺钱, 舍不得拿出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到价格昂贵的化妆品上面去。可是就是这样 的出发点,让云南的每一位少数民族女人们得益于天然的恩泽,在她们身上的每 一寸肌肤,都闻得到鲜花的美味,都体味得出那些开在寂寞的山中的花卉的美丽 与清香。   春天一跨进村庄,笑容满面的桃花最先发言,她想说的恐怕是自己的美丽, 那种张扬的花朵经不住缕缕微风的轻抚,便会从枝头花下来。没有让人怜惜的葬 花人,只有几个脱下沾满炊烟的围腰的少妇,不紧不乱地躬身俯拾着一朵又一朵 鲜艳的桃花。古诗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小妇女们不懂这些,她们只知 道用这样的花熬粥敷面,一定能让肌肤换回曾经的青春。她们的想法对了,当某 一天某一位少女看到自己劳作的汗斑与步入中年的皱纹渐渐淡出,美颜的桃花就 随春风传遍滇西山山水水。   云南是花的国度,每一寸红土地上都是花的息壤。一年四时不败的花朵都让 每一个少数民族得到益处。有的用鲜花熬粥,慢慢煲来,细细品用,既养颜又涤 荡身体;有的用鲜花直接泡茶,在几许清新的芬芳中润泽身心。年轻的小姑娘们 喜欢做玫瑰花粥,长期食用不仅使人拥有清新体香,还可活血、理气平肝、促进 血液循环,使肤色红润、美丽。老家人常常习惯将玫瑰花在阳光下晒干,再储藏 起来,用时取出一小部份,用新鲜的大米熬成粥,再加入玫瑰花朵,于是整锅粥 便成为粉红色,食之后,不仅养颜,还能治疗肝气郁结引起的胃痛呢。   云南的鲜花粥尽管各地的烹制方法不同,但都喜欢用公认美颜效果不错的鲜 花,如茉莉、菊花、杏花、荷花、攀技花、百合花等。这些花都可以入粥。都是 在吃上做文章的,通过自己的身体吸收功能,把美铭刻在每一寸肌肤。   在云南的很多地方,都有出嫁前的鲜花浴,那才是花的世界。出嫁前三天, 作为新娘方就得到山上去采摘鲜花,要采足一百种,然后在村子外边的小河里浣 洗,在新娘子出嫁前夕,在新娘子好朋友的帮助下,把采摘到的鲜花烹制成能吃 能浴的汤液,在几个“贴身”的保护下,让鲜花簇拥行将交给另一段生活的胴体。 ◆              怀念海子                ·院子·   春天,尤其是3月26日将到的时候,很多人怀念海子。当然,紧接着又是清 明。正如海子自己所言: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 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转眼之间,海子去世已经 十五年了。我也从接触海子的诗歌进而到喜欢,进而到反复咏唱,这也已经过去 约八年了。我一直在感叹这时代急剧的变化,因而也就愈发感叹海子诗歌给我这 个普通人的精神慰籍。   我相信许多人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海子促使我们热爱生活。海子的过早离去, 更使我们感到他诗歌中对生活的极端珍视。我时常为海子惋惜。当然,我以一个 普通人的热爱生活的方式为海子惋惜。或许海子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海子的吟 唱肯定是面向普通人的,他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吟唱,所有的风都向他吹。海子或 许认为质朴、自然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才是生活的特性,他通过土地、麦子、太 阳等意象狂热地讴歌生活。所以对自然的回归,不仅贯彻在他的诗歌中,也贯穿 在他的实际生活中。他似乎在不停地逃离喧闹的生活,以至于终归迫不及待地融 入土地。有人说他选择与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相碰撞的方式结束最后的吟唱,至 少在形式上是这样的。   所以,海子促使我们热爱生活,是热爱我们生活中的纯真,热爱一种纯粹的 生活。这固然有理想主义的成分,但在海子这个殉道者的道袍破碎之后,我们能 否在风中抓住一根丝线攫为己有呢!我想海子并不反对庸常的生活——喂马、劈 柴,也幻想着逍遥的生活——周游世界,渴望着充满真情的生活——给每一位亲 人写信。更重要的是,生活是其乐融融的,个体之间相互转告着幸福——那幸福 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所以,做一个胸怀宽广的人——面朝大海, 过一种品质优异的生活——春暖花开。   我一直在想,海子与他所生活的城市是格格不入的吗,海子与他所在的时代 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吗?我也一直在想,我们这些怀念海子的人与我们所生活的城 市,与我们所在的时代精神又有什么关系呢?怀念海子的人是有一些共同的品质, 还是充其量他们只是有一些共同的爱好而已,甚至怀念海子只是一个假象而已。   我相信怀念海子的人群相对于大众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当然我也不以为跻身 于此而有了某种身份。在我的日常交流中,没有谈论海子的可能。当意外地有人 谈到海子的时候,比如在春天的时候,报纸的一角报道《海子传》出版的消息, 但他们对海子的称谓显得莫名其妙。当然更多的人是忽略了这个消息,正如忽略 了一则栏花的广告。所以怀念海子的人群是寂寞而隐秘的,因而也就似乎可能是 持久而深入的。你不可能在人群中广泛地谈论海子,你只能在深夜里慢慢地咀嚼 海子。   对海子的怀念可以区分为不同的层次,一个事件;一个老乡;一个天才;一 个诗人;一个象征;一个精神。对怀念海子的人群的认定,在我内心里是从一个 诗人算起。海子对于我们绝大多数怀念的人来说,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海子死 亡之后,他的诗歌留下来了,我们无一例外的是由诗歌了解海子。我认为这是我 们幸运的地方。当我在大学图书馆的一大堆诗歌中选定了海子的时候,是因为 《亚洲铜》或者《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而不是因为海子。于是,慢慢地,海 子成了一种象征,成了一种精神。海子对我们的改变,是融入了我们血液中的一 些因子。   所以,讨论海子与他所处的时代究竟有着什么关联,甚至我们这些怀念海子 的人群与时代又有什么关联,可能是将问题扩大化了。海子的死亡只是他对待生 活的一种态度,是他的整个人生的一个片段。海子对待生活的态度是诚挚的,海 子最后的生活片段也是令人难忘的。而我们这些怀念海子的人也是表明了对生活 的某种态度,某种态度而已。事实上,我们对海子的怀念是持久而深入的,正如 我们的生活是持久而深入的。 【丝露集】∽∽∽∽∽∽∽∽∽∽∽∽∽∽∽∽∽∽∽∽∽∽∽∽∽∽∽∽∽∽ ◆         二○○四年商人丁一的死亡与诞生              ·陈宜新·   丁一想,有了钱,一定要买下草堂书院的想法,是在1967年夏天的一天中午 产生的。   那天中午,丁一和几个基干民兵扛着长枪站在草堂书院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抽 着烟,看着草堂书院红漆斑驳仍旧十分威风的大门,突然,一大群灰土土的白头 翁“嘟啦嘟啦”叫着从头上飞过,让他感到了渴望已久的一种滋味骑着阳光朝他 驰来,徘徊在他的眼前久久不能离去,他就突然想到了这儿。那时间,他非常激 动,好像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的一个想法终于孕育而成。后来的多少年里,他无 法放弃这个想法。哪怕是生存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也无法放弃这个想法。一旦 放弃这个想法,那群灰土土“嘟啦嘟啦”直叫的白头翁就飞进他的梦中不停地啄 他。他的皮肉会痛苦不已。   草堂书院是麻镇冉家的,土改时期被冉家三少爷冉满堂捐给了县人民政府。 1967年那时,草堂书院是麻镇公社党委和革委的办公大院。那年,丁一37岁,冉 满堂47岁,丁一是麻镇公社麻镇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基干民兵,冉满堂是县革委会 副主任。丁一有这个想法的那天中午,冉满堂仪表整齐地坐在草堂书院的大会主 席台上参加一个长达六个半小时的万人批斗大会,丁一在草堂书院门口抱着枪站 岗。   1994年的春天,在麻镇做木材深加工生意的丁一,终于实现了他的这个刻骨 铭心的想法。   草堂书院地处麻镇黄金地段,破烂不堪的草堂书院有些碍眼,政府要将其转 让给镇上的商人,让商人开发利用。几大商人虎视眈眈盯着草堂书院,要把草堂 书院夷为平地撑起几座大楼。竞争十分激烈。 那天,在草堂书院竞买广场上,丁一几乎倾全部积蓄,从政府的手里把草堂 书院竞买了过来。使用期50年。丁一竞买下草堂书院之后,清除了多余的建筑, 栽花种草,恢复了草堂书院的原貌,建立了图书阅览室、乒乓球室、篮球场等场 所,让镇上的人和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职工晨练、观赏、娱乐。 竞买下草堂书院的丁一好像彻底伤了元气,再也没有过去的那种十足的创业 劲头了。他把丁氏木业有限公司交给总经理助理冉红妹管理,把草堂书院交给了 另一个手下管理,自己和跟随了他多年的保姆兰婶从公司里搬出来,住在镇东南 角的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地处麻镇的高处,不出院能一眼看到草堂书院全貌,出院北拐, 步行不到十分钟就进了草堂书院的前门。他们在这座小院里养花喂鸟,早晨,或 者傍晚就去草堂书院看拔顶的松柏,听鸟儿唱歌,观草堂书院全貌,优哉游哉。 丁氏木业有限公司除了有重大事情,听听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及有关人员的汇报, 帮助拿拿主意,接待一下生意方面的贵客,偶尔会一会老领导,老同志,其他的 事情丁一一概不再料理。那一年,丁一64岁。   草堂书院在鲁西南平原上一座30余万人口的新兴小城镇——麻镇的东南部, 是麻镇除了文庙、城隍庙、护城大堤之外,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非常古老的 建筑物。 据麻镇的《冉氏家谱》记载,是孔子的门徒冉求的后代始建于清朝道光元年 春。分后院和前院。后院是九间楼,前院是七间楼。后楼和前楼相距43米,后楼 比前楼高出了整整九步台阶,前楼到大门高5.6米。“43”和“56”这两个数字, 是冉家打造前后两座楼的两代主人的当年年龄,合而为一是“99”,又寓有九重 天的意思。后楼和前楼的两边,一直到大门的两侧都是与之相连的一溜厢房,两 溜稍狭稍矮的厢房犹如从后楼伸出的双臂,远远虚虚拥抱着,使这座院落里的前 楼、后楼与厢房合而为一,给今人的感觉有拥子携孙的感觉,更有学子满堂的感 觉。前楼门前一左一右有百年历史的一雄一雌两棵公孙树,门前9 米处一个百年 历史两三吨重的花岗岩石雕刻而成的石香篓,与门口的两棵公孙树成三角形,与 旁边高高耸起的花坛里的两棵盘旋在石条扣成的石架上的紫藤成平行状。 院内都是生长了数十年的松树和柏树;后楼西南角那棵弯脖子松树形状怪异, 特别醒目。树荫下,处处都是在草堂书院就读的莘莘学子,那是在若干若干年前。   草堂书院并不孤立,它原本是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冉家大宅的一个小小的组 成部分,1942年春天的一场连续十三天的抗日阻击战,作为国民党司令部的冉家 大宅。司令部刚刚撤离往西逃匿,伴随着滚滚的硝烟,冉家大宅里的大火就弥天 盖地地烧了起来,烧了三天三夜。草堂书院之外的建筑几乎全部化为乌有,而草 堂书院却完好无损奇迹般地躲过了那场大火。这给草堂书院赐予了非常神秘的传 奇色彩。麻镇迄今为止,活着的目睹那场大火的人,都说在那时看到了一块祥云 像一条乌龙死死笼罩住了草堂书院的上空,大火一旦触摸到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 那块像乌龙似的祥云就会有一阵疾风暴雨倾天而下,形成巨大的屏障;大火无法 透过这一屏障舔食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草堂书院就在这种传说中具有了超越自 然的巨大东方神秘性。   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   那时间,丁一12岁,瑟瑟发抖地蜷瘫在冉家老长工丁二狗的怀里,躲在九间 楼前的冰镇般的石香楼下面,被大火烤红了的眼睛,偶尔惊恐地看上大火一眼, 魂魄都要飞到九霄云外。老长工丁二狗护犊似的不时地把身体转向外面最热的一 面,把丁一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怀抱里,遮挡了一切炎热和恐惧。 那天,没有事情了的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正在打扫卫生。他们在冉家大宅打 长工除了看护草堂书院之外,这是他俩每天必作的功课。一老一少,“吱吱哇哇” 刚刚推开草堂书院九间楼的那两扇沉重的红漆木门,一群灰土土的白头翁就拼命 地相互追着,“嘟啦嘟啦”直叫,转眼间大火就在冉家大宅无端地燃烧了起来, 像放了一把天火,说燃烧就“轰”地一声起来了,像麻镇最大的一个魂魄突然在 空中炸开了,夹带着滚滚的硝烟,风助火势,无法阻挡,“霹雳啪啦”,万丈火 舌吞烟吐雾,尤为巍巍壮观。 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连忙惊慌地躲到了冰镇似的石香搂的下面,他们感到快 要变成熟肉、焦肉的时候,天上下了一阵急促的暴雨,落下来的暴雨和冰雹打在 他们和石香楼的身上,犹如打在烧得通红了的生铁鏊子上,发出火爆爆的“吱啦” 和“扑啦”声;冰雹大的,就像那些“嘟啦嘟啦”直叫的灰土土的鸟。   麻镇丁氏木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丁一,的确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这场天 火的见证人之一,也的确就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这是牢不可破 千真万确的事实。多少年来都这样用尖刀血淋林地篆刻在所有麻镇人和丁一的脑 海里的,无法涂改和删除。   然而,2004年四月的一天的早晨,一切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这天,天还没亮,丁一就起床了。丁一的记忆力里好像在梦中听到了草堂书 院里的一种什么鸟的叫声,可能是白头翁那“嘟啦嘟啦”的叫声,也可能不是, 丁一被这叫声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起床。草堂书院的鸟与别处 鸟的鸣叫大为不同,它们的叫声里有一种非常好吃的吃食的滋味;那种吃食是什 么,却在丁一遥远记忆的深处无从让他查出;哪怕是漫从空中飞过的一只病鸟微 弱的鸣叫,丁一也能听出来,就是这个原因。丁一住进这座小院子里,公司无紧 急事务,这还是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很快就来到院子里的丁一,感到这天的空气 的滋味和往常空气的滋味,也有一点不大相同。空气中的那种滋味,使丁一预感 那就是将要发生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他不清楚,但他 必须起来,非得起来。不起来,犹如万箭穿心,这非常非常重要。起来的丁一在 自院子里,毫无目的地趿拉着一双大红色的平绒拖鞋,走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 落,也没想起来将要发生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丁一准备往屋里走的时候, “扑通”一声栽倒在那里,眼前的一棵玫瑰花现着花蕾模模糊糊在他的眼前摆来 摆去,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失去了记忆和知觉。   习惯早起的保姆兰婶,虽然还没起床,屋内的灯在那刹随着一声惊呼突然亮 了。   丁一醒来已经是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了。丁一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 己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了,脑袋里 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架势,丁一知道自己是病了。镇医院内科的姜大夫、 镇政府的几个老领导在和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小声嘀咕着什么。镇医院护士小段在 仔细而有耐心地观察着吊在他的床头上打点滴的瓶子。丁一微微听到大家好像在 嘀咕着他的生平,嘀咕着麻镇1942年春天发生的那场没有把他烧死的大火什么的。 一锅的糊涂。丁一就想给大家找一点麻烦,证实一下自己的存在和身体的状况, 就要求大家把他弄到当门的躺椅上。大家就前携后抱把丁一抬到了躺椅上了。丁 一睁开眼睛看到大家的表情像是在满足一个将死而未死了的病人的最后的一个愿 望。丁一感到非常好笑,脸色变得更让大家焦急万分了,特别是总经理助理冉红 妹和保姆兰婶,泪水都涌了出来。丁一躺在躺椅上,又睁开眼睛看了大家一眼, 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又眯缝上了眼镜。之后,丁一感到这样做有些不妥,便努力 装出悠然自得的样子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着,吸了几口,向眼前的冉红妹,安排 了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眼前最当紧的几项工作,特别是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在青岛将 要发往南韩的那十六个集装箱,要冉红妹带几个人,利马前往青岛找有关方面督 察落实此事。这是丁一几年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了,却非常自然、自信。冉红妹刚 刚转身离去,丁一有了一些记忆,非常模糊,也很飘逸,这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 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好像就这样随着丁一手中袅袅燃着的那支香烟和室内“嘀哒 嘀哒”的钟表声,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弥天盖地。   这天上午,天无任何预兆下起了绵绵细雨,像烟,又像雾。室内招呼丁一的 人留下镇医院护士小段,都吃早饭去了。小段给丁一输第二瓶点滴的时候,随着 血液的循环和心脏的压力,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就这样在丁一的 脑海里实实在在的、又残酷无情地燃烧了一遍。大火烧过之后,丁一突然产生了 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丁一在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样躲过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天火的丁一, 自己是不是就是发生在麻镇那场天火的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的丁一,那个长工 丁二狗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冉家大宅去打长工,大火焚烧了冉家 的那么多宅院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草堂书院,自己为什么又在那样的日月里产生了 要买下冉家草堂书院的想法。丁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接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 又都在肯定和自我否定之中,使他的脸色急剧变化。 丁一有了这些莫名其妙、离奇古怪的想法所带来的脸色变化,使打点滴的护 士小段一直站在丁一的眼前手忙脚乱,两腿打着哆嗦,点滴都打完了,也不敢走。 保姆兰婶赶过来,让丁一躺稳了,就和护士小段说,姑娘,这里没你的事了。护 士小段才迟疑地倒退着步子,走了。护士小段走了,丁一看着绵绵的细雨脑海里 又非常安静而又清晰地开始回想着1942年春天麻镇发生的那场大火了。然而,丁 一回想来回想去,越是认定那场大火确确实实在麻镇发生过,那场大火就越好像 没有在麻镇的历史上发生过。 想着想着,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之一,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却无法成立了!换句话说,这天上午的丁一与1942年春 天麻镇的那场大火,那场天火,毫无任何纠葛。也就是说,今天早晨躺在躺椅上 的丁一,绝对不是1942年春天麻镇那场大火里的丁一。这就是丁一一大早思考来 思考去得来的结果。丁一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结果,非常烦恼, 也闷闷不乐,除了医生、护士、镇政府的老领导、木业公司和他一块创业的老帮 手,丁一拒绝接见任何客人。包括下午从绵绵细雨中离析出来的,据说是从美国 回来的冉家在美国腰缠万贯的后代冉天昊。冉天昊叶自我介绍说他是冉家二少爷 冉满天的三公子。冉天昊给丁一的感觉,好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这么 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冉家在美国还有人。人站在眼前了,不信也不行。冉天昊 具有德国血统,来麻镇的目的是讨回冉家祖业草堂书院。冉天昊讨回草堂书院是 要把草堂书院改造成一座豪华娱乐场。久经商场的丁一深知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 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在丁一的眼界里绝对是一个毒瘤, 他不希望这个毒瘤生长在他喜欢的地方,但他心里不想说出来。   冉天昊是带着家眷、随从,和县里镇里的领导一块来到丁一的家里的。躺椅 上的丁一,打着点滴。   从这天早晨早饭过后,丁一彻底否认自己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否认自 己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之一。丁一的这个否认是由衷的,与从美国回来的冉天昊 无任何干系。草堂书院的确就是他丁一的,他喜欢,是他半生的奋斗花钱买来的, 谁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出让。无论有什么样的压力,这压力又来自何方,又 有多么的大,他没有出让或者交给谁的任何责任和义务。   丁一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就和县里与的领导人叫上板了。   保姆兰婶愤愤地站在丁一躺着的躺椅背后,扶着躺椅的靠背,鄙视着所有的 人。   然而,麻镇好多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和诡谲的好事人,拨弄着 蒙蒙细雨,似乎看到了丁一的心灵深处,不约而同,不厌其烦地和躺在躺椅上, 仍旧打着点滴的丁一,也叫上板了。大家对冉天昊说,指着丁一的鼻子说,画着 丁一的眼睛说——丁一绝对是麻镇1942年春天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 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有人甚至指着丁一的鼻子对冉天昊说——丁一就 是当年你们老冉家的长工丁二狗怀里庇护着的那个小孩子——丁一!他是草堂书 院合法持有者。更有明白人对冉天昊说——你要想讨回你们冉家的草堂书院,你 必须让丁一点头,让丁一开口。大家罗里罗唆了一阵子,别的是因,让丁一交出 草堂书院是果。   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的丁一,脑海里从早饭起就没有了1942年发生在麻 镇的那场大火的记忆了,然而,大家在他的眼前都非常激动、兴奋,有些诡谲, 甚至有些居心叵测地围着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冉天昊,像要讨得冉天昊一点 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的剩饭残羹似的。这样大家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对冉天昊 出谋划策地说,嗓子都说哑了,眼睛都流血了,面孔都说扭曲了,变形了,丁一 要是再不承认这个现实,不交出草堂书院,大家就会把他吃掉,消灭掉似的。丁 一的脑海里的确空空如洗,根本没有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什么大火,天火, 更不记得自己与冉家的那个叫什么丁二狗的老长工所庇护的丁一有什么关系了, 更不想交出草堂书院。然而,在这种压力下,丁一必须顺从麻镇人的意志,必须 按照麻镇人的思维,描述,提醒,叫板,开始往脑海里填充眼前麻镇人心里的 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了——没有硝烟的那场大火——因为眼下的麻 镇人没有谁提起绝对与那场大火有着因果关系的那场战争硝烟。麻镇人迫切需要 的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的神秘性,草堂书院在那场大火中所具备 的超越自然的灵性,大火过后草堂书院的知名度陡增等等等等。这样的一个具有 神秘性、超越自然的草堂书院要物归原主,其目的也似乎非常明确,就是激起冉 家的这个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后人——冉天昊,对家乡麻镇,对他们冉家祖 宗祖业最大的兴趣、眷恋、占有和回归。丁一理解。   保姆兰婶看不下去了,瞪大着眼睛说:人都病成这个样了,你们还在胡说啥? 还叫人活不活?   麻镇的人前后簇拥着冉天昊和县长、麻镇的镇长进丁一的庭院时,保姆兰婶 就费了很多的口舌,但是人们像一股几百度的热浪似,阻拦不下。丁一不认识这 个具有德国血统的冉家的后人冉天昊;丁一认识县长、镇长和麻镇的其他人。丁 一把和县长、镇长一块进门的冉天昊看成了一个国外商人,一个具有德国血统的 国外商人。丁一忽然明白了他这一天的反常,不平静,全是因了丁氏木业有限公 司又来了一笔大买卖,大生意!县长和镇长总在帮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做这样的好 事情,为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生意牵线搭桥。丁一非常激动,努力想从躺椅上站 起来。当县长、麻镇的镇长向他介绍了冉天昊,以及冉天昊回麻镇的意图,丁一 失望了,丁一合上了眼睛到大家离开他的庭院,没再说一句话。然而,1942年春 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在来丁一家这么多麻镇人留下的那么一大堆像山似的 又咸又淡的话语中,在丁一的脑海里又突然燃烧了起来。丁一嗅到了从他的腹腔 里涌出的红烧大肉的味道。十几位药料丁一都能一一辨析出来,特别是大茴香的 那股甜得有点发腻的味道。   躺在躺椅上的丁一,偶尔睁开眼睛,望一望大家,心静似止水,也乱如团麻。 丁一感觉心律在急促加快,血压在急促升高。丁一知道自己处在了一个无法摆脱 的漩涡之中。兰婶在院子里比鸡骂狗似的瞎叨叨着。院子里的麻雀惊恐地“喳喳” 着四下乱飞。   ——大火还在燃烧,没有逃出冉家大院里的丫环、长工,以及没来得及逃逸 的残兵败将,鬼哭狼嚎和霹雳啪啦被烧焦的树木的声音随着流动着的火焰越来越 大。 粮仓开始燃烧,玉米、小麦、高粱、大豆、芝麻的焦煳味透着独特的魅力使 丁一和丁二狗忘却了燃烧在树梢上的火焰,不约而同地忘却他们所面临的险境, 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那飘来的阵阵浓烟里夹带着的巨大诱惑,冉家的火药库 “轰”地一声炸起,砖头瓦快朝他们飞来,他们才仓惶地又躲在了石香楼的下面, 辨析着浓烟里面的各种粮食的滋味,因为十三天来的战乱他们没有吃上一顿饱饭 了,从粮仓里刮来的滚滚的浓烟唤醒了他们最美好的最甜蜜的最向往的记忆。 有人在爬草堂书院的墙头,而且不是一个,是多个,他们想爬过墙头,躲进 这块不燃的圣地,继续他们的生命,然而,他们好像艰难而又痛苦地刚刚从墙头 上露出几根焦发,两支或者一支焦臂,丁一和长工丁二狗就听到一声尖利的撕心 裂肺的嚎叫,和一股股越来越浓的焦尸香味,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书院的院墙就是一个天然屏障,一个具有巨大魔力的天然防线,无人能够逾 越。大火平息之后,从书院的狗洞里爬出的丁一和长工丁二狗,稀里糊涂啃了一 具也许是人,也许是狗的焦尸,填饱了肚子,一觉醒来,他们的脚下都是变了形 的焦尸,呲牙列嘴,面部狰狞,痛苦地匍匐在他们的眼前。 长工丁二狗看着眼前的焦尸,疯狂地在冉家的大宅里转了一圈,回头仔细地 看着完好无缺的丁一傻傻地笑了一阵,接着像一匹孤独的野狼对天长嚎了几声, 疯了。疯了的丁二狗一点也不可怕,颠三倒四不停地对丁一说着的丁一早就铭记 在心里的是一个叫“燕儿”或者是“意儿”还是“印儿”的姑娘的事。 那姑娘是吊死在草堂书院那棵弯脖子松树上的,丁二狗经常默默地看着那棵 弯脖子松树上发呆,流泪。丁二狗和丁一常说那个姑娘非常喜欢草堂书院,从小 就让丁二狗讲草堂书院的事,更喜欢过来看在草堂书院读书的青年人,还喜欢草 堂书院里的这些“嘟啦嘟啦”直叫的灰土土的白头翁。这个姑娘还说她如果是死 了,她一定是这群白头翁里面的一只。丁二狗说的这些总让丁一听得目瞪口呆, 总让丁一感觉那姑娘就是他丁一的一个什么人,丁二狗不说,也不允许丁一问, 丁一每到这个关节喉咙里总像卡上了什么,这一辈子总也没能咽下去。疯了的丁 二狗说着这些同样内容的一些谁也不明白的话外,就开始在草堂书院的九间楼里 打造了一个地铺住了下来,一直住到1949年夏天冉家的三少爷冉满堂在表妹—— 后来成为冉满堂妻子——齐小娟的护理下,像一只病猫似的让人用担架抬回来。 冉满堂回来了,也把五区的区政府带进了草堂书院,丁一和疯了的丁二狗只 好搬到了冉家林上,和冉家的守林人唢呐刘,住到了一块。搬到冉家林上,丁二 狗更加疯了,大有死不罢休之感,像一条发不出声野狗不断地嚎叫,狂奔。后来, 搂着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丁一嘴里不停地哭喊着“燕儿”或者是“意儿”还是 “印儿”,哭了两天两夜。丁一高烧退了,醒过来的时候,与丁一相依为命的丁 二狗已经没气了。丁二狗的遗容的确有点死不瞑目,丁一和冉家的守林人唢呐刘 怎么抚摸丁二狗的眼睛,丁二狗的眼睛就是合不上。   1967年深秋的一个淫雨绵绵的日子里,麻镇冉满堂的妻子齐小娟的一个叫齐 先锋的远房侄子,为了捞到出人头地的大资本,戴着一个从麻镇过路的一个女学 生身上抢来的红卫兵袖箍,带领一队人马跑到县城夺权闹革命,揪斗出了深藏在 革命内部的叛徒冉满堂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时,目睹了丁二狗死亡全过程的冉家守 林人——丁二狗的好朋友——唢呐刘,突然十分愤怒地从人群里拉出毫无思想准 备的丁一,情绪激昂地声讨冉满堂如何残害长工和他们冉家的守林人!揭发冉满 堂把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像撵牲畜一样从草堂书院撵出来,致使老长工丁二狗惨 死冉家林上,这便成了冉满堂夫妇最大的罪状和自杀的最大动力。那一年,冉满 堂寄宿在岳母家里惟一还活在世上的孩子——冉红妹,仅仅一岁零三个月。   丁一多少年来已经没有目睹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了,惊愕得险些从躺椅上 站了来,心律也异常地加速了,怦怦地弹出了胸口,击打得周围的空气增大了对 流的速度。丁一吸了一口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很陌生的一场大火忽而从 冉家的草堂书院的九间楼开始燃起了,是从坐在九间楼当门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 的冉家的老太爷冉存朴的脚下开始燃起的;也是一把天火;时间也是1942年春天, 的确没有那场持续了十三天的与日本人的鏖战所残留下的滚滚硝烟。大火先是烧 焦了冉家大宅里的老太爷冉存朴,烧焦了九间楼,顺着紫藤架一奔正南,接着就 是七间楼狼烟四起,一直蔓延了整个冉家大宅。冉家大宅坠入了火海,无法救助 的火海,不是三天三夜的时间,仅仅是瞬间,冉家大宅和草堂书院,和冉家所有 的男男女女就化为了乌有,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说没了,转眼之间就这样都没了,真让人心静呀!丁一突兀地打了一个 寒战,想。   次日早晨8点,绵绵细雨仍旧下个不停,似烟又似雾。镇医院内科的姜大夫 领着护士小段给丁一全面检查了一遍,刚刚挂上点滴,县长和麻镇的镇长就各打 来了一个电话。电话内容惊人的相似,都有三层意思:一、真诚的问候,对丁一 的身体欠佳表示口头上的真诚的慰问;二、关于草堂书院物归原主的问题,恳请 丁一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在草堂书院的所有经济损失,由政府 全面承担(县长在电话里一再重复说:冉天昊说,如果草堂书院物归原主一切进 展顺利的话,还要在全县教育事业无偿投资200万美元!不得了呀老丁!200万美 元!);三、让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冉红妹速回麻镇与她的堂兄冉天昊会面,尽 快促成这桩为后人行善积德的美事。   丁一知道此时的麻镇人已经没有谁再需要1942年春天麻镇的那场大火了,但 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还在丁一的心里燃烧,丁一却不知道这到 底为了什么……   第三天的早晨,也许是这场绵绵的春雨刚过,万物滋润,一觉醒来的丁一感 到心里非常明朗,身体虽然还需要再挂点滴维持机能,精神却超乎寻常地饱满, 眼睛大而圆地透过窗户看着院内一棵盛开着鲜花的广玉兰,随着春风摆来摆去, 悠然自得,拿起身边床头上的手机拨打出了一组号码。   我是丁一。丁一说:县长,我答应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同意把草堂书屋物归 原主。   接着,丁一穿上衣服,洗刷了洗刷,吃了早饭,一切收拾停当,又拿起手机 拨打出了一组号码。   我是丁一。丁一说:镇长,你定一下时间、地点吧。关于草堂书院物归原主 的事情,我们三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县政府招待所——就招待所吧。好,就今 天下午吧,再说,他堂妹红妹也许上午,不,一会儿就从青岛回来了。从来没见 过面的堂兄妹,他们也该好好见见面了。好,好,好,很好,哦,下午三点半, 准时,那我就挂机了。丁一感到有点心力交瘁,气粗地合上了手机。兰婶无奈地 站在那里。   然而,1942年春天的那场发生在麻镇的大火似乎还在燃烧,而且朝丁一扑来, 冉家的粮仓开始燃烧,玉米、小麦、高粱、大豆、芝麻等粮食焦煳的味道透着独 特的魅力使丁一不停地打着喷嚏。火药库“轰”地一声炸起,更使丁一惊恐不已。 丁一正打着的喷嚏,也被炸得无影无踪了。正在打扫院子的保姆兰婶哆嗦了一下 就停在了那里看着屋里的丁一。丁一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心里惶惶不安地在屋内 来回转动着,一圈,两圈,三圈,丁一不知道自己转了几圈,精神转眼间不知道 为什么又全垮了下来,像一堆死灰,风儿轻轻地一吹就会无影无踪了似的。从青 岛赶回来的冉红妹一脸疲倦地出现在了丁一的视野里,丁一才慢慢地在当门的躺 椅上坐了下来,像久不维修的一架老机器,发出一阵不规则的“咔嚓”声,踏进 门坎的冉红妹感到一些惊骇,痴呆地站在了那里,半个时辰没动地方。   丁一面无表情而又无力地随意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一脸疲倦的冉红妹在他身 边的另一把躺椅上坐下来。冉红妹看了一眼丁一,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坐下了半 个屁股,面向着仍旧躺在躺椅上眯缝起了眼睛的丁一,努力拿出了一种极为亲近 而又庄严的表情,突然感觉这好像在聆听一个老人临终的遗嘱似的,这使她感到 有点不可思议,连忙又换了一个姿势,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红妹,你到公司会计室里去一趟,让齐会计查一查,木业公司把草堂书院买 过这些年来,共投资了多少。丁一双手揉着眉骨有气无力地说:半个小时后,我 要答案。   丁一说过,张嘴还要对冉红妹说点什么,抬脸看到镇医院的护士小段来给他 挂点滴了,身子往后一躺,伸出了右臂,闭上了眼睛,就没再吱声什么。   ——大火还在燃烧,已经翻过了草堂书院那高高的院墙,开始舔食草堂书院 的两侧厢房,厢房前的松树和柏树,朝九间搂和七间楼冲来,躲在石香楼下面的 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的身躯在“吱吱啦啦”的煎烤声中,慢慢地被烤焦,冒着油 的身躯在变形,在缩小……   丁一一梦醒来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皮肤感到灼热的烫,心脏不规则地跳。不 知道什么时间从公司已经回来的仍旧一脸疲倦的冉红妹,手里拿着几页写满字迹 的稿纸,目光怅然若失地站在丁一的眼前,看着丁一。丁一接过冉红妹递过来的 关于草堂书院的账目,看了几眼,还给了她。   红妹,下午两点派几个人让他们陪我到草堂书院转一转;我要看草堂书院一 眼。丁一对满脸疲倦的总经理助理冉红妹有些满意地笑着说:我这些天来身体不 太舒服,看过书院之后,你全权代表公司,到县政府招待所与你堂兄冉天昊,还 有县政府、镇政府洽谈草堂书院物归原主的具体事宜。具体尺寸,你自己掌握。 但是,你记住草堂书院绝对不能改造成娱乐场所,这是条件。   丁总,你真要把草堂书院……,冉红妹似乎有难言之隐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 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在家不要叫什么丁总,要叫丁叔,叫丁叔。丁一 接着冉红妹的话,有几分丧气地说:是的,在草堂书院这件事上,无论从哪里说 起,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丁叔,可是……   红妹,没有什么可是。这个草堂书院原本是你们冉家的,我虽然非常喜欢它, 并且把它买了过来了,但是,这些年来,麻镇人谁都知道,这毕竟是你们祖上的 遗产,学子千万!在受益无数的麻镇和麻镇以外的人眼里,是一块纪念碑,这是 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不能因为自己喜欢,200万美元就泡汤了……   兰婶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焦躁不安,胖人眼睛。丁一摆了摆手,兰婶流 着泪出去了。   丁一是坐着他的那辆一两年没有坐过了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去的草堂书院。兰 婶挤了挤没能挤上去,心慌意乱,就跟在车的后面跑了起来。六十多岁了,脚下 像生了风,没有一点阻力。   下午,阳光明媚,春意盎然,和风煦煦,草堂书院显得特别有韵味,有灵性, 有生机。草堂书院影影绰绰的树荫下仔细听一听,似乎真能听到昔日学子们那朗 朗的读书声。   丁一的身体仍旧不太舒服,但气色很好,精神也很好,一脸慈祥的微笑。车 停在草堂书院的广场上,冉红妹就和大家一块从车里把他搀扶了下来,他再也不 让别人招呼了。他自己在前面走。一群灰土土的白头翁追着他们,“嘟啦嘟啦” 直叫。冉红妹不是第一次跟着丁一转草堂书院了,每次跟着丁一转草堂书院,她 都怕丁一在那棵弯脖子松树下停留,进门心就惴惴的,然而,丁一在草堂书院转 了这么些次,却一次也没有在那棵弯脖子松树下停留过,她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这次冉红妹也不例外,很放心丁一,想,丁一绝对不会去那棵脖子松树下的。冉 红妹想错了,丁一走到从草堂书院的前楼转到后楼,这样转了一圈,却在西南角 那棵形状怪异、特别醒目弯脖子松树下停下了,仰脸,眼睛直直地看着弯脖子松 树。微风轻抖,弯脖子松树婆婆娑娑,丁一看着弯脖子松树说,我不行了!冉红 妹还没反应过来,丁一就面带微笑,僵硬在了她的怀里,那群追着他们“嘟啦嘟 啦”直叫的白头翁,“扑啦”一声,都静了下来。   下午四点多,疾步走进县政府招待所小会议室里的冉红妹,看着早就等待得 有些不耐烦了的吸着雪茄烟的陌生男人,她想这可能就是她那位从美国回来的堂 兄冉天昊一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站起来对在座的县长、镇长等领导非常 严肃而又认真地说:各位领导,我首先向大家报告麻镇的一个事实:那就是,冉 家的草堂书院原本就在冉家后人的手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物归原主的问题!   你……你,这位女士,是什么意思?   冉天昊不知道进门的冉红妹就是留在大陆上的三叔冉满堂惟一的女儿,迷惑 不解地站了来,手中的雪茄烟险些从手指缝里滑落下来。   接着,冉红妹向在座的人们说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我是冉满堂的女儿,我就不用介绍了。冉红妹非常镇静,继续和 大家说:我爷爷冉存朴在世的时候,曾糟踏了一个姓丁的丫环。那个丫环不甘爷 爷的屈辱,生下孩子后就在草堂书院的一棵松树上吊死了。那个孩子就是现在麻 镇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丁一,是丁一在冉家当长工的外祖父丁二狗把 他养育大的。接着,冉红妹扭脸问冉天昊说,你如果是我满天伯父的后代,我想, 满天伯父在世的时候,不会不和你说起这件事情的吧?冉红妹说着从她的公文包 里掏出一本发黄了的日记本,举着说:这是我父亲冉满堂生前日记,详细记录了 冉家的这件事情。你可以仔细看一看吧。   这真是天方夜谭!好像是县长,也好像是麻镇的镇长,非常吃惊地问:丁一 知道不?   丁总已经走了。冉红妹呜咽着说:丁总不知道。 ◆              像西门吹雪那样                 ·徐歪歪· 我姓西门。他们都夸我姓得好。但是我的名字不好,我叫西门羊,一不小心 就变成了细门牙。这是老爹取的名字,我猜老爹的名字一定更糟,因为他从来不 提自己的名字,村子里的人似乎也没一个知道,大家只是称呼他:西门羊的老爹。 简称羊爹。我和我的老爹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如果有人问我们贵庚,我们会作 同样的回答:我属羊。绵羊还是羚羊,悉听尊便。 我的偶像是西门吹雪。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一个 人如果能够吹雪,他的口气一定很大,或许鼻气也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一定非 常有情趣,就像一个吹蒲公英的女人,挺着胸,厥着屁股,鼓起的双腮里储存着 许多物质混杂而成的气体。那些气体经过她的唇香被放出的时候,无论那张面孔 多么不够漂亮,画面也必然是诗意的。 西门吹雪在村子里似乎很神秘,听说只有几个快要断气的老头儿知道他的秘 密,但我,却与这个名字接触过两次。第一次,小学六年级时班里的老大董膘膘 给他的同桌苏小小写了一封情书,传说情书的最后一句是:我愿是西门吹雪,吹 给你塞北的皑皑白雪;第二次,我随老爹上市集时遇到了镇里的远房表哥,他听 说我姓西门时说:是西门吹雪么。这两个人在这两件事情之后就失踪了,也没有 其他人来告诉我西门吹雪的身份,我只是凭着直觉,相信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 并且在某个领域或者某种程度上非常具有名望和威信。 天定的事情通常都充满巧合与转机,譬如两周前,以上提到的这两个音信全 无已久的人的消息就毫无预兆地同时到达。董膘膘因为诱奸、表哥因为诈骗,进 了同一个劳改农场。那个农场我认得,就在狼羊山下,所以叫做狼羊劳改农场。 那个农场里装满了犯人,但多半是犯了大案从外乡被押解到此,这就是为什么这 两个本村人入住其中的信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我觉得我要再看看他们,因为 我迫切得知西门吹雪是谁,毕竟一个没有机会见识大世面的人通常都是习惯并坚 持着忠于偶像的,而我又直觉他们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每天我都会放羊。本来应该放牛,后来太多人问我叫做羊为什么不放羊,我 只好请老爹让我放羊。老爹给了我四只羊,每一只都丑到了畸形的程度,但也很 有自知之明,就和我一样,喝水时总闭着眼睛,生怕看到水里自己的模样。我给 四只羊取了四个名字,分别叫西、门、吹、雪。每次我都把它们每一个的名字连 续呼喊,它们也会很有感应地一齐点一下头,再吹一口气,吹得山花分外烂漫, 只可惜田野里的色彩一片缤纷,而并不是我要的洁白。 狼羊山是那些山里最高的一座,从屋子出发,翻过两个小山丘和一座不大不 小的山就到了。据说狼羊山上没有狼,因为埋了一个娃子,夜里他的鬼魂会走出 来唱歌,那歌声能吓跑附近所有的狼。传说有人曾经亲眼见过那个鬼魂,瞧不清 模样,只见着他总在半山腰绕着山轴跑,嘴里喊:狼来啦。狼来啦。狼来啦。不 过不论有狼还是闹鬼,这山都被人避得远远的。 山上的小草却生得年轻而茂密,因而我还是选择了这个山脚放羊,我但愿我 的西门吹雪能吃得好,吃得好了才有可能长得标致,我不能把西门吹雪养坏了。 每个午后,我带着西门吹雪四个翻过山丘,到达狼羊山的脚下。我躺在斜坡上, 放眼注视洁白如雪的云,任羊儿尽情地享用大餐。它们吃饱了就躺到我身边,摆 出和我一样张狂的姿势望着天空。狼羊山自下到上由绿渐青,直到山峰就青得能 用青涩来形容,和天空互相浸染着。 过去我是不想上山的,我怕狼也怕鬼。但是现在我的念头里满是上山和上山, 除了上山还是上山,因为我知道过了山就是狼羊劳改农场。知道鬼魂的传说之前 我到过一次山顶,看到山下有密密麻麻的人,有的打扑克,有的打架,看起来似 乎没有人管教着,甚至没有被劳改的意思。但是这儿的人清楚,没有谁能从狼羊 山逃跑,曾经有人想这么做过,但是死了,大约是被狼吃了,剩下白色的骨头, 一根根清晰排列成身体的模样。这个传闻和鬼魂的说法相互矛盾着,同时也悠久 流传着。于是山那头的大千世界也跟着遥不可及,就被这传说中出没的狼和驱狼 的鬼隔绝着。 现在我终于决定上山了。我起了一个大清早,带着我的西门吹雪出发,挺进 狼羊山上的狼羊峰。我的勇气表现在做好了被吃掉的准备,也做好了被吓死的准 备。于是我就出发了,四只小羊走在我前面,都有些不情愿,不停地回着头,像 是诀别。我就很温柔地赶它们,我说:西门吹雪,走吧。我说:西门吹雪,快些 吧。 这天阳光不好,带着污点的灰云很放肆地从某个点弥漫开来,变成像天空一 样广阔的整整一片。我想用灿烂来形容。其实我不知道灿烂的意思,我想到它只 是因为董膘膘的情书里有另外一句在学堂流传了很久的话:你的眼球像那放射灿 烂的太阳。而我觉得这天模糊的太阳就很像我的羊儿们白底黑斑并沾着屎的脏眼 球。 我对狼羊峰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是事实上我所看到的情形与其他大山小山没 有区别,山上有土,土里有虫,土上有草,草里有花,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蝴 蝶,没有蜜蜂,因为那些花都像我和我的羊一样丑,也一样歪歪扭扭和缺乏气质。 我踩着散发隔夜的太阳味道的草,温柔地告诉仍然没有死心的、正一步三回头的 西门吹雪,我们走定了。 快,我们走定了。 途中门生气了,它停在一堆草最稀疏的泥地上,抬头看一朵正在移动的云。 云的颜色和形状都很像羊,所以我以为它只是在看一只飞行的同类。于是我等着, 准备等它看饱。可是直到飞行的羊变成了飞行的猪,它还是在看,又像一只猪一 样专注。我意识到它生气了,它找了一个很不诚实的借口拒绝我。我也生气了, 我不能放弃它,它可能走失,可能被狼吞了被鬼捉了,然后我就成了间接的凶手, 即便不被老爹打死,也很可能被它的兄弟西门雪踹死。于是我开始安慰它,把嘴 凑近它发臭的耳朵,用一些我力所能及的最华丽的词汇游说它。 我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劝说成功,总之它愿意走路的时候,我的影子已经从身 体的前头转移到了后头。不过我想,有影子总比没影子好,鬼就是没有影子的。 我便带着我的西门吹雪继续向狼羊峰逼近。天色越来越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 自己勇士般敢死无畏的气势。 又不知多久,我们走到了狼羊峰。这是一个面貌上很普通的山峰,甚至比其 他山峰更加光秃凄凉,不是在山脚下看到的青色,而是黑黑的死寂颜色。我想如 果非要这座山名副其实,我和我的四只小羊倒可以进行填补。他们会说:狼羊山 上有一匹长着人类脸孔的羊和四只长得很像猪的狼,所以它叫狼羊山,它们共处。 我向下看,下面没有人,但是我熟悉那些大石头。它们不是孤独的石头,它 们可能常常被屁股压迫,无论如何遥远,它们身上温暖的颜色和气味都是有形状 的。我猜想农场的人都回山洞睡觉了,老爹说他们总是睡得很早,因为他们要干 很重的活,他们必须把狼羊山挖干净,这样我们的子孙才能走出这个只有人狼牛 羊的地方。我问老爹他们为什么可以打牌和打架。老爹说,因为他们要干几百年, 如果在几百年里,他们只是挖山,就会变得不会挖山。这是个用途广泛的道理, 就好象,如果我只放羊,我就会变得不会放羊。那么,我就能为自己寻找西门吹 雪的疯狂行为多找一个借口。 这时候山峰的颜色已经把天空彻底染黑了,也把我的羊染黑了。我不想承认 我的恐惧,我是一个成年男人,即使他们仍然称呼我放羊的小伙子西门羊。我犹 豫着是否要在山顶过夜。我注意到门正注视着山下,它很悲伤,眼球不再灿烂, 而是充盈着泪水。我抱住门,我要安慰它。它是一只胆小而忧愁善感的羊羔,身 体也非常瘦弱,不如它的兄弟们膘悍强壮。它的兄弟们都是食素的猪,摆脱不了 懒惰的本性。 山顶很冷,我必须有一床被子,或者必须不停地活动,自给热量。而如果不 在山顶过夜,我可以按照最初的安排朝着农场的方向下山,只要不遇到狼或者鬼, 我就能在第二天凌晨找到董膘膘和表哥,请他们告诉我西门吹雪究竟是谁。当然 我也可以原路返回,同样的,只要不遇到狼或者鬼,我就能用更短的时间到达山 脚,和羊一起睡上几个钟头安稳的觉,到了天亮重新上山。但是门仍然会害怕, 可能第二天我仍然要在同一个地方耗费时间。于是我选择带着已经有些疲惫的羊 前往劳改农场,或许我们可以边走边唱歌,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太在乎剩余的路程 了。 带着四只羊儿,我唱着歌上了路。我唱的歌很不好听,不断地走音,也常常 忘了词,但是我用了很快活的曲调。于是,不论我唱得多糟糕,它们都被感染到 了,变得像出来郊游一样兴致高昂,就连门也跟着叫唤了起来。我很高兴我已经 不太害怕,甚至有几个瞬间,我以为我统治着狼羊山,正在某个午夜上山巡逻。 时间非常短,我到了后山腰。这约莫是因为我走得非常快速,人在被逼迫的 时候总是能发挥出无限潜能。回头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山顶,因为高处只有一片 黑色,从上方的天空一直延伸到四周,甚至我的脚下。于是我也看不清楚周围的 情况,如果百米外有一只狼,如果它隐藏起发光的眼睛,我就不能察觉它。我必 须承认,我正一边唱歌一边打哈欠,渐渐的,哈欠也成了我歌里的一部分,唱一 句,打一哈欠,伸张的嘴唇就像一种正在和着节拍演奏的乐器。 但我还是察觉到动静了,我感到我和我的羊以外的生命的存在,那明明就是 和我们一样的呼吸。我停下脚步,努力分辨呼吸的来源。可是我困倦着,我感到 自己眼睛和大脑的充血,我已经很难运用这些器官。那个呼吸必定是存在的,就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藏在黑暗里,非常清晰和平稳。这很像夜里的狼,它们有 着超越人类和任何动物的意志和耐力。我确定那是个单数,即使是狼也只是一只, 如果这样,按照常例,它会吃掉四只小羊中最肥硕的一只——自然也很可能是逃 跑时最落后的一只,然后我和另外三只必然幸免于难,我们可以用并非最快的速 度逃离,因为狼必须花上一段时间享受它的美食——它们也是懂得享受的。可是 倘若这样做,我必须再次考虑到结果,被老爹打死,以及被死者的家属讨伐。况 且,我不能用一只羊的生命作为交换,我的偶像是西门吹雪。我还不知道西门吹 雪是谁,但是我相信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在这一刻,我把自己放羊的使命 扩张到了无限大。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那个呼吸也就地继续着,可惜我仍然无法辨认它的位置, 因此我不能立刻带着羊群朝某个方向奔跑,我根本无法确定每个方向的危险系数。 我立刻又想到黑暗里的呼吸未必是狼,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山间的还可能是传说 中驱狼的鬼孩子。这是一种更为恐怖的猜测,即使按照流传所说,我们的生命可 能将不受到威胁,我的精神对此却绝对无法忍受。我开始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包括最初上山的决定和后来前行的选择。我想,如果我是西门吹雪该多好。我继 续想,如果我是西门吹雪我会怎么做。因为我确定西门吹雪非常聪明,非常勇敢, 非常懂得化险为夷,所以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立刻变得跟我想象中的偶像一样冷 静机智反应灵敏。 然而我很快发现,我的能力只允许自己成为像身边的西、门、吹、雪一样的 人,那至多不过是集合四只羊的智慧。我站在夜色下,那个未知出处的呼吸就像 夜晚的一部分,在我身边进行着。而我和我四合一的西门吹雪小羊们就像在等待 突如其来却又意料之中的屠宰,连起码的抵抗方式都找不到。终于我决定就这么 坐以待毙,和所有的妖魔鬼怪僵持下去,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够捱到天亮。放下 警戒的姿态之后,只是几分钟,那种阴森诡异的呼吸就驳回了我之前的念头,它 又一次加重了音量。我不得不再一次警备,做好殊死一战的准备。 僵持只能增加我的危险,我做了新的决定。呼吸的位置仍然是重点,我捡了 一个石子,朝任意一个方向扔去,轻微而沉闷的声音在一瞬间盖过了山中所有的 呼吸。我很仔细地听,希望从中察觉一些细微末节,但是那个呼吸仍然平稳,仍 然奇妙地存在着,没有似有似无,没有若即若离,却终究无法辨别由来所在。终 于我的体力开始有透支的倾向,我要赶在崩溃之前做一些事情。我走向四周的黑 暗中,只走了几步,回头就已经看不见羊群。我再原路返回走,四只羊的白色才 慢慢显现。夜的雾色已经黑得太厚重,我的视力完全不能帮助自己,但是走动告 诉了我自己和那个呼吸的距离。我知道我正在靠近它。那是一种通过鼻孔吞吐的 呼吸,平静得令人无从判断它的性质。 我在梦幻般的神智的驱使下,带着羊群前行了若干距离。正是这个瞬间,毫 无心理准备的,毫无前奏的,他就在夜色的烘托下囫囵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很白, 除了头发白,皮肤白,衣服白,呼吸和气质也是苍白的。尽管他是白色的,我却 仍然在最后一秒,在已经与他接近得能够感觉他的气息时才看到他。他是一个人。 他不是狼,有狼的冷酷,却没有狼的杀气,长得也不像狼。他不是鬼,即便死寂 的白,他还是有足以影响周身空气的温度。他没有表情,面孔就像他的呼吸,看 不出任何情绪,推测不出年纪,甚至连五官都被白色淹没着。这就是为什么我无 法形容他的容貌,更因为,我可谓根本没有看过他的脸。我吐了一口气,至少他 是一个人。我招呼了一声,四只小羊凭借着声音把步伐拖向我的身边。它们都已 经很睏,我能看到它们白色的毛发里充满血丝的眼睛。 但是它们的白,在他那一种白得惨淡的颜色对比下,又显得带有些许浅灰。 他一直不说话,我开始有些发窘,只有先开口。我说:你好,我叫西门吹雪, 你叫什么名字。我借用了我的偶像的名字。事实上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叫那样一 个名字,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用那几个字称呼我。他继续看了我一会儿,仿佛 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说话。我更加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转过身,向前走去。他没有 任何表示,但是我接收到了他的意图,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他像一个有魔法的人,根本不需要语汇和举止表达自己的要求。甚至于,在我跨 出第一步之前,我的小羊已经退却倦意、站直身体、严肃地起步,排着整齐的一 行,跟随这个白色的人。 进山洞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是狼羊劳改农场,我以为这是一个山中隐人 的居所,但是我知道隐士是不招待客人的,更不会收留一个打扰他的年轻人。我 就在一张没有来得及被细致观察的床上躺下了,更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入了睡。睡 着后我做了许多古怪的梦,只是醒来后,那些梦只留下单纯的恍惚。疑惑了一会 儿,我睁开眼睛起了床。我想这多半是劳累造成的后果。我的羊还在睡。这不奇 怪,它们本来就很像猪。我走出山洞,洞外不再是黑的,太阳已经露出了额头。 我终于确定我安全地度过了一个充满杀机的夜晚。但是我更为确定我身处的地点, 就是劳改农场,这是因为我看到了我对农场不多的知晓中唯一属于我的记忆:许 多男人,大部分搬运着石头,从这一头,到我看不见的那一头。另外一些,围成 一圈玩扑克。另外的一些,正吵闹着打架,有一堆两个人,有一堆许多人。许多 人中有几个已经头破血流,染红了两块本来就有些被晒干了的旧铜色血迹的石头。 而那些正在进行搬运的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白色的人带我来的地方,竟然 正是我的目的地。 刚走出洞我就知道了一件更叫我惊讶得难以接受的事情。当时没有人在意我 的到来,我也还在对故友的寻找中。我听到两个扛完了石头正返回的人的对话: 有个小孩。是谁。谁知道,西门吹雪带来的。我把最后一句听得格外清楚,我能 百之百地确认,他说的是西门吹雪,是一个人,不是四只羊,更不是我这个冒充 者。我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们转过身时,我才看到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董膘膘和表哥。表哥先认出了我,表哥说:西门。他只说了 两个字,这或许是因为他只记住了我的姓,而我猜这两个字对大家而言的重要意 义都与我无关。这时候董膘膘也认出了我,他说:羊。 我跟着董膘膘和表哥走进山脚下一个被纵横的枝杈遮盖的小洞,里面挂着一 盏油灯,暗淡的灯光照亮了高过我头顶的草堆,草堆上被凌乱地更高地堆着些东 西,其中我只能看见垂下的裤衩。表哥抓起裤衩,擦了擦脸上的汗,得意地说, 这是我和膘膘的地盘,我们赢了一个月的扑克才得到的。然后我开始讲述我的遭 遇,唯一与事实不符的是我此行的原因。我说我想看看这个地方,没提我的偶像 西门吹雪,也没提那个白色的带路人。接着我问:西门吹雪是谁。董膘膘和表哥 对视了一眼,表哥说,明天走。董膘膘说,现在走。他们同时低头看着身材矮小 的我,就像指挥一只迷途的羔羊。我可不愿意走,我在这个地方还认识第三个人, 那个带我来的人。我没有听错也不会忘记,董膘膘说过,西门吹雪带来的。 我走出山洞,我要去找那个白色的人。我花了一整天,跟在每一个走在搬运 途中的男人身边,看他们的脸,听他们的呼吸。他们会低下头用略带诧异的轻视 的眼神观察我,再朝我挥挥拳头,继而得意地仰天哈哈大笑。他们都很黑,而且 大部分的脸孔上都生着麻子,脓水在鼓起的红胞中间欲滴又止。他们的呼吸也不 平衡,时轻时重,还常常大声咳嗽着,嘴唇之间就喷出黏涎的液体,有些绿色, 有些黄色,夹杂着血丝。傍晚的时候,我还在找,我忘记了带我的羊喝水吃草, 忘记了自己已经饿了两天,我只是想找到那个人。 天黑之前我放了一会儿羊,自己也同它们一块儿吃了些草。就像我前一天晚 上在山顶看到的,天色暗了以后,山脚下是没有人的,劳改犯都早出早归,看似 无人看管,却严格守着各种规矩,搬运、吃饭、游戏、收工,从来也不耽搁半分 钟。我决定多花一整夜的时间,因为我猜只有在晚上才能看见那个白色的人,阳 光一出来,他就被日光照得透明了。我把羊带进山洞,又躺着胡思乱想了一阵, 待到凌晨的时候,低头抬头,除了一轮晶莹雪白的月亮,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我 想起白色的人就在前一天的这个时候出现,狠了心,决定独自上山。 山还是黑的,只有感觉到脚下的细软和听到啐啐声时,才能确定踩到的是泥 土和青草。我看不见来路,月亮虽白,但是不亮,无法照明夜色中任何东西。我 凭着记忆判断方向,把我带来的人,大概笔直走了多少步,大概拐过了多少山石, 我还能记得绝大部分。如果我把那条路线倒退走完,或许真能够找到遇见他的地 点。 狼嚎是在我不知不觉间出现的,待我发现时,已经离得非常近。那嚎叫一声 连着一声,音拖得绵长而悠远,调喊得尖锐而凄凉,落下时却收得既快又紧,像 一种几近绝望的悲伤,比我听过的任何狼嚎都更加丰富和令人惊恐。我决定得匆 忙,甚至没有记得带上火把。我知道,一旦狼出现,我是逃不掉的。然而这时候 那嚎声换了方式,再也不落不收,每一声都似乎不再止尽。直到声音真的缓缓降 落了,我耳边的呼唤仍然回荡着,震得耳膜瑟瑟发抖。我猛然发现,这声音根本 不是狼嚎,倒很像鬼怪申诉叫怨的呼喊,哀怨到极致的时候,几乎就像是从身边 凭空出现的。我已经无法辨别方向,我的周围只有一片漆黑,我看不见自己走来 时的脚印,连头上的月亮,也突然由洁白变成了黯然的深灰色,并萎缩成一团被 揉捏着的面糊状物体。我没有时间再去恐惧,我只感到某一种威胁的靠近,来自 于四面八方,充满压迫地围绕我,逐渐逼近,逐渐剧烈。我没有想到这一夜会比 之前的夜晚更加可怕。我宁愿身边有我的四只小羊,至少那样我有理由假装勇敢。 我张开嘴巴,现在我唯一能作为挣扎的就只有呼喊,即便我清楚这山脚下的人不 会有所察觉,即便这可能将是我最后的存在证明。我喊了,尖叫从身体的每一个 部分汇聚于一点,充斥着惧怕和无望,突破已经开始相互挤压的内脏,一线冲到 喉咙的出口,就要像爆破一样,从牙齿的缝隙里发散开来。突然之间,我那剑拔 弩张的叫喊被另一种悄然却更加气势逼人的声音压制下去。那是一种呼吸,一种 嘶哑而沉重的呼吸,每一口气都渲染在黑暗里,不仅压制了我,也压制了这慌山 上原始和险恶的自由。狼嚎、鬼哭、怪诞、放肆,都在瞬间俯首称臣似的自我熄 灭了。 我认得那呼吸。正在我已经能够确定那呼吸的渊源时,白色的人也出现在我 的面前。我第二次观察他,使用探索的态度。他仍然很白,并且他的身体自上而 下唯一可见的就是颜色,头发是洁白的,没有长短和梳理的,脸孔是惨白的,没 有五官和表情的,衣杉是雪白的,没有面料和样式的。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 个人又出现了,我找的就是他,他也再一次救了我,可是看着他的时候我无法记 起自己为什么要找他,又要找他做些什么。他再次转过身去,再次朝黑暗的某一 个方向走去,再次传递给我跟随的意识。于是我也再次紧紧随着他飘忽的脚步, 并在走出了两步之后恢复了部分理智。我说,西门吹雪。看到他回头的时候,我 确定了,他就是西门吹雪。 醒过来的时候表哥和董膘膘的两只脑袋填满在我的视线里。表哥告诉我我被 扔在山脚下,身上沾满了泥土,像从山上滚下来的,浑身却又找不到半点伤痕。 董膘膘说,这真是个奇迹。我拨开他们的头坐起来,才不再恍惚。我看到清晨的 阳光正从洞口射进来,便牵起四只正在睡觉的羊,我说我要带它们回家。走之前, 我又问了董膘膘和表哥那个曾经被他们回避的问题。我说:西门吹雪是谁。董膘 膘有些犹豫的时候,被表哥打了一记嘴巴。表哥只说了两个字就拽着董膘膘离开 了。他说的是,走吧。我就真的走了,而且走得很快,带着我的羊,天黑之前就 翻过山回到了家。 那以后的一切就像最初,我跟村里的姑娘接触不了,只会放羊,只能放羊。 只是我再没提过西门吹雪,就好象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偶像,甚至从来都没有认得 过他,哪怕名字也是陌生的。对于那些天的夜不归家,村里的人没有大惊小怪, 他们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叛逆。而我也继续着这种叛逆,我开始 更多地夜不归家。没有人知道晚上我上了哪儿,就连那四只羊,也跟着在傍晚之 后、清晨之前规律性失踪了。 许多年以后,唯一能忍受我的迂腐木讷的姑娘去世了,留下一个刚成年的男 子。他叫西门狼,名字是我取的,自然我是他的老爹。他生得很矮小,很像多年 前这地方的一个小子,一样沉默,一样固执,并且一样偷偷崇拜着从某个地方无 意听来的一个叫做西门吹雪的人,仅仅因为这个人的神秘和名字的动听。而他不 接受自己的名字,他认为我的构思糟糕透顶。所以他永远只说自己的姓氏。他属 羊,所以他放羊。我给了他六只小羊,我相信他能干得比我更出色。 有一天晚上他离家出走。我看到他上了狼羊山,带着他的羊羔,唱着小曲。 他听说了,他知道在狼羊山的那头有两个跟我一样的糟老头,他们知道西门吹雪 的秘密,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个曾经在小学时写的情书里提到这个名字,另一个则 在幼年时总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他们大概是从哪家的窗口偷偷听来,但他们很 严格地保守着秘密,等到他们往生了,这个秘密就真的不会再被流传了。西门狼 走得很仓促,没有带上任何抵御寒冷和抵抗狼袭的工具。我知道他其实害怕狼, 很可能还怕鬼。他是一个胆小的孩子,也许不久之后会改变,但现在他需要我的 保护,所以我正紧紧跟着他。果然他开始害怕了,但他的恐惧不无道理,就在不 远处,一只成年的雄狼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他和他的羊。这座山上的狼都有着异 常敏锐的嗅觉,无论距离多遥远,空气多浑浊,它们都能凭靠着敏感准确的判断 捕捉到猎物。它们的眼睛是黑色的,像被这山感染了,从来都不让人看见,只有 轻得像风的步伐和巨大的气魄,透露着它们一触即发的行动。 他站在半山腰,小心翼翼地朝四处张望,好几次视线都掠过了那狼,却全然 没有察觉。而狼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它跟踪他,潜行着等待最适当的时机。 我看到它已经在上下磨牙,他的扑咬是弓在弦上的。我不能够继续潜踪,一个致 命的危机靠近了他。 我相信他会拼死保护他弱小的羊羔。对于他的坚守,我感到高兴。我慢慢走 进他和雄狼,而狼也发现了我。我用眼神和心底的交流发号施令,命令它立刻离 开。这是条和我一样年老的狼,统领着这座山上所有的狼,但它同其他年轻的狼 一样尊敬我和服从我。我看到他眼神中的会意,然后很快地转身离开,而那些跟 在它身后的,没有杀伤力的孤魂野鬼们,也在同时向远处游移去了。我走到正在 颤抖的西门狼面前。他能看见我,我是白色的。他正在惊诧于我覆盖身体所有部 分的白色。其实如果这时候有一盆水,他会发现他自己也是白色的。这是只有在 黑得阴暗无边的环境下才能显现的,这种惨白能藏起脸孔,也能熄灭判断能力。 然后,我带他下了山。 那头是家,狼羊山的这头则是一个劳改农场,远近村子的犯人都在这里服刑, 已经有几百年。他们的劳动很简单,就是敲碎山上的石头,搬运到其他山上,直 到这座山不复存在,直到出现一条亮晃晃的道路,带山后的人们走出去。我就在 这狼羊山工作,职位的名称是场长。犯人们都称呼我老把子,但他们谁也没见过 我,他们只知道老把子很可怕,掌管着整座狼羊山,而若是逃跑,唯一的途径就 是农场周围的山,因此唯一的结果就是变成狼的一餐野味。所以他们照着规矩劳 动,尽管偶尔打扑克消遣,偶尔也闹些矛盾争吵甚至打架,却从不会偷懒。老把 子之于他们就像一个凶神,时刻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必须让西门狼在农场呆上几天,至少他得熟悉这里的环境。因为,当某一 天,我不得不退休的时候,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工作将很辛苦,到了夜里, 他必须出没在狼羊山的每个角落,救下误闯误撞的孩子或者惩罚带有侥幸心理的 犯人。现在的他无法想象那个工作的艰难,那需要像狼一样对寒冷对饥渴和像鬼 一样对孤独对煎熬的忍耐。而目前他首先要学习的,是用他的勇敢征服这座山上 所有的狼,成为王者一般的领袖。所以今后的每个晚上,我都会带他游走在山里。 这是一个漫长和艰苦的过程,一旦这个过程圆满结束,他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 人,但同时,他也要开始忍受他非人的一生。这是他的任务,是他的家族交付给 他的重担。当然,在胜任之前,他也会受伤,那时候我会替他治疗,这也是我们 必须掌握的技术。我会像一只狼一样舔干净布满他身体的伤口。这些创口会愈合 得很快,而且不留下任何疤痕。或许有一天我还会告诉他,他的偶像其实不是别 人,正是他的爷爷。曾经的某一个晚上,他的爷爷替他的老爹治伤的时候,他的 老爹才意识到,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             三更之圣诞夜加班 ·徐 勇·   奇怪的短信   12月22日   夜深了。由于大楼在晚上8点就停止了供暖,办公室里的温度降得很低。窗 外零星的灯火丝毫不能给这间屋子带来一丝暖意。   苏志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用手搓了搓面孔,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 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一点。   “终于完成这份企划书了。如果明天能够被客户认可,也不枉我这么辛苦独 自加班了吧。”志祥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去打印机那里取新鲜出炉的文件。   等他回到桌前,正准备关闭电脑,放在桌上的手机轻轻颤动了一下,是新的 短信。   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62895514。志祥微微抿了一下嘴巴,寻思着:“现 在的固话也能发送短信到手机了么?一定是哪个熟人在试验新开通的功能。”   志祥不疾不徐地穿好外套,关电脑,关灯,锁门,踱入电梯间,才摸出手机 查阅刚才的短信。   “你好,可以聊聊么?只要用手聊就可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志祥懒懒地靠着厢壁回复着:“好啊,不过你 总要告诉我你是哪位?”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很快,那头有了回复:“你不会认识我的。权当我是一 只守候在黑夜的精灵。你到车库还有好几分钟的步行呢,聊聊可以么?”   志祥呆了呆,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周围是空空的电梯厢。他又习惯性 地抿了抿嘴。   “这样子很好玩么?你再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谁,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 写完这条回复,电梯正好到了地库层,志祥朝着自己的车位走去,却并没有将电 话放回衣袋。   走到自己的车前,志祥将电话放到车顶,腾出手来摸钥匙,却发现屏幕亮了 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坐进车内,打开短信。   “好吧,先不打扰你了,专心开车。”   志祥皱了皱眉头,左右看了看车窗外。地库已经空空荡荡了。既没有其他车 辆,也没有任何人影。他把手中的电话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发动了汽车,忽然 又重新拿起来关闭电源,回身扔到后座,然后用力踩下油门。S40带着沉沉的发 动机的呼啸开了出去。   突然出现的女人   12月23日   运气有时就像多米诺骨牌,不管好的坏的,总是会接踵而来。   苏志祥的家离开市中心半小时的车程,新造的公寓房子,独自居住。   和其他单身男子不同,志祥的生活应该说很有规律。   每天回家,他都会去社区的便利店买些点心当作第二天的早餐。回家后,当 天换下的衣服一定要洗掉。在洗衣机滚动的1个多小时内,他习惯把自己埋在宽 大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转换着电视频道,或者看一套电影碟片,然后上床睡觉。 每天清晨定时起床,用过早餐后他会用心地将屋子弄干净,然后开车去公司上班。 他不喜欢请人打扫,因为不愿意多费口舌去教工人将每样东西放在固定的角落。 他曾经有过一些女友,却不喜欢她们和他一起住,甚至不喜欢带她们回家,最终 会和她们无疾而终。似乎他总是在担心生活会因为多一个伴侣而完全改变了。   但是今天,从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规律就不存在了。   闹钟定时在7点半,却在7点15分的时候停了。这使得志祥要比平时晚了半个 小时起床。匆匆地梳洗完毕,志祥坐在厨房,喝着牛奶,看着玻璃窗上雨点的溅 落,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离奇短信,“等下到公司,一定要看看谁在和我开这种 无聊的玩笑。”   急急忙忙整理了屋子,志祥从充电器上拿起了手机,塞进公事包就出门赶往 公司。   雨天的路上出奇的拥堵,车窗玻璃渐渐地浮上了一层水汽。志祥打开了空调, 却发现这个季节不论开暖气还是冷气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从车库入闸口到车位是唯一一段畅快的路,志祥知道已经晚了将近45分钟了。 他发泄似地开着车子冲进车库,在刹车打磨地面的啸叫声中狠狠地煞停。当他急 匆匆地从驾驶座上冲了出来时,却一脚踏在一大滩积水上。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志祥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注意他。他清楚这只 是心理作祟:虽然他是这个部门的副主管,是否准时上班也没有人能够说三道四, 但他总是对自己一贯严谨的工作作风感到自豪。今天的这种狼狈样是他所不愿意 表露在人前的。   志祥推开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有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拿着 昨天他刚刚作好的那份企划书翻看。   因为她的存在,志祥不好意思立刻关上房门,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口,湿湿的 裤脚让他很难受,这让他有点愠怒。   那女人看上去不过30岁。看到志祥走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文档,站起身走到 他面前,摘下鼻架上的黑色镜框,注视着他。   精致的脸庞,略显苍白的脸色,让志祥忽然感到一丝局促。他下意识地回头 看了一下门口,秘书小刘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个女人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伸出手说:“苏志祥先生是吧?我叫王依蕊。 是新来的企划部主管。”   “新来的主管?”志祥飞快地将这几个字在脑子里默念了几遍。原来的主管 老赵辞职3个月了,在这期间工作一直是在志祥的主持下开展的。虽然他并不乐 意接替老赵的位置,而更喜欢以现在的身份管理一切,但是眼前的这个新任主管 还是让他感到有点突然。   志祥定了定神,伸出手握了一下说:“欢迎你王小姐。”他是一个很能够调 整和掩饰自己情绪波动的人,这点一直都让他很得意。   “刚才黎总和我一起在这里等你来讨论今天要交给进宝公司王总的这份企划 书,不过他十分钟前刚刚离开。这个计划一直是你在跟进,黎总很放心你。我刚 来这里,等下和王总的会议还是你来主持吧。”依蕊边说,边向门口走去。志祥 不得不赶忙侧过身体,免得被她撞倒。   依蕊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王总还有半个小时到,你可以先去洗手间 把衣服吹吹干。还有,请打开你的手机,刚才黎总不停地在拨你的电话,怎么也 接不通。”   志祥看着她走出去,发现她属于那种比较纤瘦的女生,在黑色衣服的包围下, 更加显得娇小。   志祥坐回自己的位子,发现椅子被依蕊调得很高。他微微摇了摇头,重新调 回自己熟悉的高度,这才从包中拿出手机。“都是那个莫名短信,平时总是24小 时开机,当然没有早上打开电源的习惯咯。”这样想着,他打开电源,轻轻放在 面前的桌子上,静静地等了2分钟,直到确认并没有新的短信进来过,才起身去 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志祥稍稍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同事们,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 情,他知道这样要找出恶作剧的人实在没有可能。经过依蕊的房间,志祥瞥见她 正站在窗前,怔怔看着外面。   “难道在看风景的么?”志祥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容回到自己的房间。当 目光停留在桌上,他的笑容也凝固了。   手机收到新的信息:“昨晚关机之前你忘了说晚安了。”志祥突然发现背脊 开始有些发凉……   敲门声把志祥从沉思中拖回现实,抬头看去,只见依蕊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时间快到了,我们先去会议室准备一下吧。”她笑的时候,志祥看到一只酒窝 挂在左边嘴角。   “你先过去,我整理一下资料就来。”看着依蕊转身离去,志祥深深吸了一 口气,拿起桌子上的文档和备份好的光盘站起身,旋即又坐下打开抽屉,伸手将 手机扫了进去,这才匆匆赶往会议室。   会议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那些台湾人对志祥的计划并没有提出任何不满。 依蕊的话不多,却能够在关键时刻引导对方的思路固定在志祥的演示上,这让志 祥对她有了一丝好感。志祥知道对方最在乎的还是预算,他的心情也随着对话的 进程一点点地好起来。会谈快结束的时候黎总赶了回来。看到黎总进来,志祥不 禁暗暗地笑了出来,这个老总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得以接受商谈价格的任 务。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的配合已经默契无间了。   不能拨的号码   志祥没有随他们一起去吃午饭。这是他的惯例,黎总也从不勉强他。   外面的同事已经开始下午的工作了。志祥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检 查手机。如他所料,有新的短信。这次是两条,之间相隔一分钟。“会开好了? 还算顺利吧?”“为什么这么紧张?我永远也不会进入你们的生活,……”   “结束不了的无聊玩笑!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把你找出来。”志祥拿起座 机,稍稍犹豫了几秒钟,然后狠狠地按着拨号键,“6,2,8,9,5,5,1,4” 然后慢慢地把电话听筒靠近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冷漠而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 询。”志祥“砰”的一声挂下话机,然后再拿起重新拨了一次,还是同样的回答。   还没等志祥挂机,信息又来了:   “唉……”。   志祥抄起手机,飞快地回复:“不要再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了。如果你不想告 诉我你是谁,我可以当这件事情不曾发生过。”写完,志祥把手机重重地摔在桌 上,紧紧地盯着屏幕。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挂钟的秒针和窗台噼里啪啦的雨点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许久,屏幕才重新亮了起来:“你不应该打那个号码的。我说过短信就可以 了。现在,它们知道了……”   志祥感到一阵寒意:“那明明是个空号!他们是谁?”   “不是‘他们’,是‘它们’。救你自己!”   志祥呆呆地坐着,这次,他真的有点紧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志祥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思绪都被那些奇怪的短信占据 着。   雨越来越大。天色阴沉得好像要塌下来一样。   “唉……”   虽然只是字面,志祥仍能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幽怨。   “唉……”叹息再次响起,这次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志祥下意识地从座椅上 跳了起来,然后就看到一个被黑色包围着的身影,还有一张苍白的面。   是依蕊。   依蕊的脸上还是一贯的微笑。看到志祥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笑得更开了,脸 上的那只酒窝深得好像一个黑洞。   “怎么?还沉浸在刚刚的会议里?”依蕊说,“黎总已经和他们谈好了价格, 现在应该在做合同了。祝贺你。”   “你刚才一直在这里?”志祥没有接她的话题。   “是啊,我在这里看了你足足10分钟。”依蕊说,“小心!别让他们知道。”   “什么?知道什么?”志祥全身又开始绷紧了。   “别让黎总他们知道你连午饭都没有吃过啊。你还要留着体力为公司拼命 呢。”   “噢。”志祥这才感到自己有点饿了。“我正好想去吃点东西呢。”   “现在应该算是下午茶了,不如一起去吧。顺便可以向你请教一些公司的情 况。”   志祥踌躇了一下:“好啊,应该我来请你,算是正式欢迎你到来。”   看着志祥拿起外套,依蕊忽然说:“别忘了手机。”   志祥猛地转身看着依蕊。   “干嘛?我脸上有西洋镜么?”依蕊还是甜甜地笑着,忽然让志祥产生了一 种莫名的亲切感。   “没什么,不好意思。走吧。”志祥居然有点脸红,轻轻带上门,陪依蕊走 了出去。   如果志祥留意到被他留下的手机,就会发现新进的短信写着:“不要!”   近距离接触   对街的咖啡馆有个别致的名字“抹”。很多人都猜测过店名的含义,有的甚 至直接问老板,却得不到答案。志祥喜欢这家店,除了因为店名,店内的装饰也 与众不同,譬如眼下整条街的圣诞装饰到这里就有了一个缺口。   通常志祥都会在这里解决午饭,用很香的咖啡,陪他坐在窗口,看对街办公 楼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   志祥和依蕊走到大堂门口才发现都没有带雨伞。   依蕊又开始笑了,说:“要不要扔硬币决定谁上楼去拿伞啊?”   “不用,你在门口等一下。”志祥说着,就冲进了大雨里面,穿过马路进了 咖啡店。一个相识的服务生看见他进来赶忙和他打招呼:“苏先生。”志祥点点 头,伸手在门口的伞筒里面拿出一把雨伞,丢下一句:“谢谢,借用一下。”又 冲了回去。   依蕊看着他带着雨伞飞奔过来,忙不迭拿出手绢要帮他擦拭。志祥见她如此, 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将雨伞递给她。   依蕊撑开伞,看志祥站在她身边,说:“进来一起挤一挤吧。”   志祥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雨伞,依蕊顺势贴到他身前。   志祥见她半边身子仍在雨里,努力把伞朝她那里倾过去。依蕊有意无意靠着 他胸膛,头低着,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红晕。看着依蕊的发丝轻轻飘起来, 志祥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两人快步走到咖啡店门口,志祥收起雨伞,看见依蕊正笑着抬头看着他。志 祥定定神,刚想把依蕊让进去,依蕊却先开口了:“我的手绢掉在街上了。”   志祥转头望去,那条白色的手绢正躺在道路中央。“我去帮你拣回来吧。” 志祥说着,便回身奔了过去。   志祥刚想俯身捡起手绢,忽然听到依蕊的惊呼声。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 就感觉到雨伞被什么东西往后勾了一下,带着他的人往后倒去。这时,他才看见 一架黑色的小货车贴着他的身体急速擦过。   志祥回过身,看到依蕊满脸惊慌的表情,却并没有看到那个在后面拽他雨伞 的人……   志祥从洗手间出来,发现依蕊已经居然也挑了靠窗的座位。   志祥将洗好的手绢放在依蕊面前,说:“还好,只是一些泥水在上面,洗手 液就能对付了。”   依蕊把手绢握在手里说:“你真是有心。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到现在我的心 还在乱跳。”   志祥将湿外套挂在椅背上,笑笑说:“我也差点吓死。人生往往都是被一个 瞬间的事件改变的。要不是有人从后面拉我一下,说不定我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呢。”   “是啊,往往一个片断,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依蕊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似的 重复了一遍,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你真是被吓傻了?哪有什么人在你身后啊? 分明是你自己的反应快,往后闪得及时。”   志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时正好服务生过来,依蕊要了巴黎水。   志祥只点了一份下午茶。   依蕊说:“这么少?你可是没有吃午饭啊。”   志祥说:“是啊,不过如果吃了午饭,消耗到现在肚子里面一定也只有这么 多。再说,现在吃痛快了,晚饭不是又要往后延了?”   看依蕊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志祥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取下左手腕上一 段已经湿透的腕绳,用纸巾细心地包好。   腕绳被编结得很复杂,包含了几种不同的结构,显得比普通的要粗很多。原 本的红色已经褪了很多,看得出已经是很古旧的事物了。   依蕊问:“这应该是没有卖的吧?看你这么爱惜,是不是女朋友送的。”   志祥没有回答她,反问道:“王小姐,你看,关于我们部门,你有什么不清 楚的尽管问我。”   依蕊说:“不如这样,你以后叫我依蕊,这样我称呼你志祥才公平。”   志祥这才想到这是他认识依蕊以来第一次正式称呼她。“那原先岂不是就像 两个很熟的人在说话?”这样想着,他向依蕊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她的提议。   依蕊向志祥了解了很多公司的情况。志祥总感到在有些方面,依蕊似乎比他 更清楚,而她的提问则更像是在询问志祥对于公司一些层面的意见。   当志祥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依蕊扬了扬腕上的手表说:“快下班了。不如继 续晚饭吧?算是给我一个机会感谢你今天下午的指导。”   “今天肯定不行,”志祥的口气很坚定。“我已经约了人。还是改天我请你 吧。”   志祥的故事   回到公司,志祥自然也看到了那条警告。经过了下午的惊魂事件,他已经决 定再也不去理睬这样的短信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他开始相信一切都是 老天安排了的。奇怪的是,对方随后也没有再发来任何信息。   志祥等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走完以后才离开的。经过依蕊的房间,却发现她 并不在。这个女人的离开和到来同样的神秘,这让他稍稍有一些失落。   红色的腕绳被烘干后重新又回到了手腕上,志祥回家换了衣服,驱车来到近 郊的江边。   江水从市中心穿流而来。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闹市冲天的灯火。   志祥站在岸上,右手从身后握紧了左手的手腕。   “卓可卉。”想到这个名字,志祥的心有点隐隐作痛。   可卉是他大学里的女友,也是他第一次恋爱。一段半年的恋情,却让他十五 年来每年今天都要来这里追忆。   大学里的恋情总是通俗地开始于才子佳人的绝配。可卉有着显赫的家庭背景。 和其他高干子弟一样,可卉的幸福不可避免地被家庭贴上了交易的标签。志祥从 一开始就抗拒着可卉的追求,他总以为这样的感情纠葛对可卉来说,爱的成分远 远小于她对家庭桎梏的报复。即使当他和可卉确立了关系,他的想法也始终没有 变过。   可卉为志祥做着所有一个爱人应该做的事情,然而在人前,志祥从不承认可 卉是他的女友。他的耳朵里面都是可卉被家里安排和这个或者那个男生见面的传 闻,这使得他在一段热烈的开始之后越来越没有自信,时时刻刻都盼着能够抽身 而出。终于,在整整一个暑假的逃避之后,志祥在新学期开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她。   毕业后,志祥有过好几个女友,但最后都被他放弃了。随后他意识到,这辈 子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心仪的人了:因为他要找的,只是可卉。   这里是他们的天地。由于附近曾经是父亲部队的营房,可卉很小的时候就把 它当作自己的领地。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或者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会在这里 坐着望天,放飞着自己的情绪。后来,可卉将志祥带到了这里,同时把他带进了 她的世界。那个时候,他们会并排坐在废弃的船墩上,可卉一改平日的安静与寡 言,讲述着自己对每件事的感受,志祥则聆听更多一些。听够了,说够了,再带 着一肩夕阳回家。   分手的那个夏季让志祥羞愧至今。可卉的每一封信他都有保存着,一封封叠 放在抽屉里,好像伤口上的新结的痂。12月23日,是他第一次被可卉带来这里的 日子,所以每年的今天他都在这里打发一个黄昏的时光,因为他相信,如果可卉 还在这个城市,就不会不来这个本属于她的天地。   而那些信,他会一封封地复习,好像把新结的痂重新拨开了一样。   “回到家里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给你写信。   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呢?今晚很开心,真的,我希望我的快乐可以传递到你那 里。   可以听到你的声音觉得很惬意,因为你就在我的身边,你应该也有这种感觉 吧?   上午坐在操场晒太阳,觉得很温暖,看着白云飘过蓝天突然就想到你了,我 是幸福的,因为可以这么在乎你,听到你的声音,很安心。   你知道我喜欢初秋的季节,喜欢那个季节阳光,有爱情的味道。   我期待,有一天,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可以和你牵着手,慢慢地走……”   “打开信箱的时候很惊讶,本以为你都不会再出现,而且有种莫名的恐惧, 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到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不要自己这样想!!   不过看到你的回信就很开心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但是感觉你又回来 了,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真好:)   原本以为暑假可以见到你却没想到一直没有你的音讯,你真的很坏!!   还是要祝你愉快,一切顺利!”   “你不残酷,是我不懂你的心,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或许,我还不够你的 要求,我想:你会找到更好的。   从远方,到远方。   就这么以蓝色柔软等待。那以后,我的眼睛,再也想不起什么是蓝色的。   看是飘落,不是飘落,是一段缠缠绵绵的牵挂。   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我想,或许在我的生命终结前,你也 不会到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千年万年,我都会在这里等 你。”   一封封地看下去,志祥的心也会一点点地疼下去, 这让他有一种自虐的解 脱感。   “我曾经以为是疯狂,现在才懂是悲伤,多么甜蜜的悲伤。   约了下辈子还要遇见,只许你爱上我,那是我爱你的复仇。   我不知道我的爱可不可以彻底收回,但请你不要抱着愧疚,真的不要!!   我想:我要比你先死,假如你明天死,我但愿我今天就早一步。   没有你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   有的人会说,如果上天要你先死,可能是要我照顾你,如果你要是那样受苦, 我更宁愿由我来照顾你。   有人说,哪一个先死,根本不由你选择,这一点,我不得不点头同意。因为 不由得我去选择,所以我会害怕。不要让我害怕?   如果你不理我了,好象我就没有了生活的重心。   所以,为了我爱的你,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好好保护自己。   我为你编的结,请你一直带着它,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有着一点点真。那样, 我会感觉我能够永远跟随着你。”   这是可卉留给志祥的最后一封信。   江风越来越大,吹得眼睛酸酸的。远处的灯火渐渐地黯淡了,志祥才发动汽 车回家。   一晚的失望,是一年的失落。   “唉……”空旷的堤岸上又是一声叹息,一只野猫霎时弓起身子望着穿出声 音的角落。可惜车里的志祥听不到。   依蕊的故事   12月24日   仍然是雨天,天色昏暗。   志祥整晚都没怎么睡好。今天,他早早地到了公司。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看见王依蕊。   没有开灯,百叶窗阻挡着外面可怜的一点光亮,整个屋子黑黑的,依蕊也是 黑黑的衣服。   志祥走到自己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依蕊不说话。   许久的沉默后,依蕊先开口:“我等下会向黎总辞职。”   “什么?”志祥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机械地问了一句算是回答。   “还记得你昨天说过的话么?‘一个瞬间,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我的一生 都在恨一个人,这个人夺走了我最亲的人。我回来这里,是为了让他得到惩罚。 可是,当我准备要他付出代价的时候,却发现十几年的仇恨一下子就崩溃了。所 以,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留下去的理由。”   不等志祥开口,依蕊继续说:“你不要提问,不要打断我。趁我还有勇气, 我会告诉你一切。”   志祥向后靠在沙发上,点点头。   依蕊说:“我是跟母亲的姓,这种情况在类似我们这样的家庭里非常普遍。 我的父亲姓卓,我的姐姐叫卓可卉。”   志祥跳了起来,两手撑在桌面上保持着平衡,声音有些颤抖地问:“可卉? 你是可卉的妹妹?她现在怎么样?”   依蕊慢慢地站起来,这使得她比弓着身子的志祥高了许多。志祥受不了她的 目光,不由自主地退回到了沙发里。   依蕊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喃喃地说:“慢性心肌炎和窦性心动过速。可卉 从出生就被这种疾病折磨着。从小,她就没有离开过药物。   在这样的家庭,我们一出世就注定要成为家里的政治筹码。我和可卉的关系 不仅仅是姐妹,她更是唯一真心爱护我的人。   妈妈和爸爸的关系并不好,我早早地随妈妈去了美国。可卉会写信告诉我她 所有的事情,其中自然也包括你。爸爸妈妈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我却清楚你们 的一切。我感觉得到,那段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开心的时光。”   志祥皱着眉头,“窦性心动过速,难怪她总是要定时服药。”   依蕊继续说下去:“可是那个夏天,你开始疏远她。她开始一点点地失落下 去。她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恐惧,说她经常做恶梦,梦里有人对她说, 如果失去你,生命也会终结。   我看了很害怕,就说服妈妈劝她来美国做手术。一来可以彻底根治她的病, 另外,我要让她从你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可卉几乎是立刻答应了过来——要知道 她可是连打针都会紧张的人啊。   她来美国之后,几乎没有提到过你。直到在手术前,我实在忍不住问起,她 只是笑笑说‘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放弃了!’   可卉最终没有坚持到手术完结。医院的调查报告显示手术过程中没有任何失 误,所有的指标都很正常,她就这样停止了生命。这时我才知道她说放弃的含义。   我开始恨这个叫苏志祥的男人,我发誓要惩罚这个害我失去唯一爱护我的人。 我把可卉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房间,每天都会告诉她,会让你得到报应。这,也就 是我回来这里的原因。   通过爸爸的关系,我很容易就找到你的下落。我只是没有想好怎样报复你。   可是昨天,当我们挤在一把雨伞下面,忽然有种奇怪感觉:这就是我姐姐为 之放弃生命的那个男人,他的气息此刻正包围着我,而我却发现恨意已经消失得 无影无踪。   后来,看到你还戴着她送给你的腕绳,又看到你昨晚去了江边,我知道你心 里始终有着她的位置。   仇恨是我十几年来生活的支柱,却被你轻轻的一拥摧毁了。我怕我已经恨不 了你,更怕我会像姐姐那样爱上你,所以,我只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逃开。”   说到这里,依蕊转过身,看着坐着发呆的志祥,努力地笑了笑:“其实,当 时确实有个女人从后面拉了你。可惜她消失得太快。”   志祥抬起头,看到依蕊正朝门外走,问道:“那你会去哪儿?”   依蕊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还是回去。恨一个人恨了这么多年,我想 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或许,找个人来爱是个不错的选择。祝你好运。”   志祥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那,写那些短信的是你?”   依蕊回头:“什么短信?糊涂了你?”看志祥不说话,依蕊咬咬嘴唇,终于 走了出去。   转世   夜雨丝毫没有影响圣诞的气氛。   已经晚上9点了,志祥仍然坐在办公室里。   依蕊失去了十几年的仇恨,而他失去的是十几年的希望。   外面是璀璨的灯光和欢笑的人群,屋子里却空得很。   电脑提示有新的邮件。志祥信手点开了收件箱。   “发件人:62895514”   和电脑对峙了好久,志祥打开了邮件。   “你好,志祥。   很难向你介绍我是谁,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曾经是谁。因为现在,离开你的 时代整整25年。   我们的世界被人类发明的智能系统管理着。这里的人们过着轻松的生活,他 们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去工作。   从爱因斯坦的理论,我们利用脑电波快于光速的原理,制造出能够了解自己 的过去与未来的仪器。但这样的仪器是被禁止使用的。很奇怪是不是,人类总是 会对自己发明了东西产生恐慌……   一切都缘于那个不断重复着的奇怪的梦。   梦里面,我感觉自己是一张照片。有个女人每天都来陪我,她叫我‘可卉’, 并且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是他害了你,我不会放过他。’   后来的梦里,她终于说出了你的名字——‘苏志祥’。   于是,我偷偷地去检测了自己的前世。   我知道,我叫卓可卉,你叫苏志祥。那个女孩,王依蕊,是我最亲爱的妹妹。   你是我前世所爱的人,也是我今生的起因。死后,我做了15年的孤魂野鬼, 为了能够时时刻刻陪着你,直到那天我的,或者说是可卉的幽灵从一场即将发生 的交通事故中救了你。   我从不后悔放弃生命。如果没有那样做,我根本不会知道你是如此地在乎着 我。每次你去江边,我就被兴福包围着。那一刻,好像我们又回到了从前:每个 属于我们的美丽的黄昏。   我想,前世的我是如此的爱你,得不到你,就毋宁毁灭自己。所以,我不能 容许你被依蕊毁掉。   62895514,是我注册的时光骇客机的号码。我通过它向你发送短信,想警告 你有关依蕊的事情。我不想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不管是被别人,还是 被自己。   由于你回拨了这个号码,骇客程序自动关闭了连线,那是为了防止时空的紊 乱。   今天是可卉的灵魂转世做人的日子。因为依蕊的心里再也没有恨,而你也可 以放下15年的包袱了,所以她能够安心地离开。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降 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这是我能够发给你的唯一一封邮件。不要回复。   我前世的爱人。祝,安!”   十五分钟后,志祥走进在喧闹的街道。他知道,在某个地方,可卉得到了新 生。 【网里乾坤】∽∽∽∽∽∽∽∽∽∽∽∽∽∽∽∽∽∽∽∽∽∽∽∽∽∽∽∽∽ ◆   《圣经·旧约》的形成与古犹太文学特性体现              ·董迎军· 《圣经·旧约》的形成                   (一)希伯来《圣经》由三个部分组成:“律法书”、“先知书”和“圣录”。 “律法书”的内容最古老,也被称为“摩西五经”。                   (二)犹太教《圣经》的三个部分的写作年代各不相同。它们被确立为正典 的时间也不同:   1.“律法书”于巴比伦流亡时期结束(前538 年)至撒马利亚人从犹太教中 分离出去(约前300 年)间被确定为正典。撒马利亚人只承认“律法书”为圣经。   2.“先知书”约在前第3 世纪末(即前200 年前不久)被确定为正典。   3.“圣录”被确定为正典的时期更晚,在1 世纪末叶,巴勒斯坦的犹太教经 师确定下该书的最终目录。 (三)在犹太教《圣经》的三个部分中,律法书最受尊重。 (四)从神学观点来看,把《圣经》放在最高位置,以书代替偶像,代表宗 教发展史上的一个进步,标志着从简单信仰向理性信仰的转变。 (五)危机意识、寻求解放的意识和道德意识是犹太教《圣经》的三大特点。 (六)罗马天主教使用的《圣经·旧约》的原本称为“七十子本”,东正教 使用的《圣经·旧约》的原本也是“七十子本”。“七十子本”常被用来指旧约 全书的希腊文译本。然而在托勒密二世时完成翻译的可能只是“律法书”,其余 两个部分的翻译,以及所谓“次经”和“补篇”的翻译是在以后相当长的年代内 逐步完成的。犹太教《圣经》不包含七十子本的一些篇章,但并不意味着这些篇 章必定是伪作。 (七)《死海古卷》。它说明基督教可能起源于某些非正统的犹太教的宗派。 (八)除了七十子本外,还有其它的希腊文的旧约译本,但它们只以残篇的 形式或在早期教父的引文中流传下来。3 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奥利金的“六栏圣 经”说明不同译本之间有差别。4 世纪末圣杰罗姆完成《圣经》拉丁文本的翻译 工作,该译本最终被天主教会接受为“通俗拉丁文本圣经”。天主教教会的特伦 特公会议和“梵二”会议两度修订译本,最后一次修订工作于1977完成。直至今 天天主教教会在举行国际会议的礼拜仪式上,仍然使用这个经修订的“通俗拉丁 文本圣经”,并主张各民族语言的圣经译本以此为蓝本。 (九)1466年,马丁·路德把《圣经》翻译成德语。自此以后,《圣经》被 翻译成欧洲各国的民族语言。《圣经》重译工作一直在进行,它被翻译成各种流 畅的现代语言,这包括现代汉语的圣经译本。 《圣经·旧约》与古犹太文学特性的体现 古犹太民族是一个蕴育文化的民族,不仅有着其丰富的文化传统,还谦于接 受四邻各族的文化,成为文化的集大成者。她所创作的《圣经》、《伪经》、《 次经》和“死海古卷”组成了世界文学上的一大宝库。 何谓古犹太文学?古犹太文学指的是自公元前二千世纪初到公元2 世纪上半 叶之间由犹太人所创作的文学。其中前八九百年属口头创作阶段,自公元前12世 纪起出现书面创作,使用的文学主要是古希泊来语。古犹太文学最主要成就是 《旧约》。 《旧约》是《圣经》的组成部分之一,它既是宗教经典,又是具有很高价值 的文学作品汇编,具有鲜明的文学特性,对全世界文学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一) 《旧约》的文学作品主要包括神话、历史故事、诗歌、小说、戏剧、预言等 几种体裁,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贯穿着爱国思想和民族感情。历史故事《出埃及 记》中,歌颂了救民族出水火的英雄人物摩西,他头脑聪明、意志坚强,带领着 民众披荆斩棘,突破重重困难,摆脱埃及统治者的压迫。在《诗篇》中,诗歌的 内容丰富复杂,有的歌颂上帝,有的祈求保护,有的恳求赦免,有的是对敌的复 仇……其中最能打动读者心灵的是那些表现流亡者怀念祖国的诗歌,将爱祖国、 爱故乡的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旧约》所表现出来的强烈的爱国思想和民族感情 与犹太人沉重的历史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古犹太人原为古希泊来人的一部分, 在几经侵犯,屡遭战争折磨,饱尝亡国痛楚的情况下,他们把那种强烈的民族性 蕴藏到文学创作中,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之中用形象的语言来记述整个民族的源起, 发展,是史诗性的文学史。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古犹太文学的民族性。 (二) 《旧约》作为一部宗教经典,具有深厚的宗教气氛,可以说它的初始就是为 了宗教目的而汇编起来的。正因为这种宗教目的,《旧约》自始至终围绕着一个 中心展开:歌颂上帝,以上帝为核心,以上帝为主宰。也因此,作品中的事件, 人物多神化,刻意营造一种神秘的氛围,如《出埃及记》,它所记述的是摩西领 导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国境,但编者却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的一切功劳归于上帝, 连摩西的英明领导也是由于受上帝意旨,也只不过是个执行上帝意旨的人物罢了, 全文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圈,展示出一种神秘、威严、崇高、宏伟的风格。 综观《旧约》全书,不难发现犹太民族的忧患、忏悔、希望、欣喜常常是通 过呼求上帝、依靠上帝、感谢上帝的特殊语言、象征、激情加以表达的。 (三) 作为宗教经典,《旧约》所要营造的是一个神秘又神圣的世界,采用了浪漫 主义的手法。它在表现那些在民族生死存亡关头救人民出火海的民族英雄时,往 往将上帝与其相联系,在他们身上加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而且通常运用夸张的手 法。如在《士师记》中极力强调参孙的力大无穷,《出埃及记》中更多极尽夸张 的奇迹,尤其是跨越红海一段:“当摩西向海伸出手的时候,上帝掀起一阵强烈 的东风,把海水吹退,吹了一夜,把海底变成了陆地,水就分开了,好像两堵墙; 以色列人走在陆地上,通过了海,埃及人追赶他们,连战马、战车和骑兵都进到 海里。……天亮的时候,水又恢复了原状,淹没了所有追赶以色列人的战车、骑 兵以及所有埃及的部队,一个也没留下。” 《旧约》的浪漫主义运用,从另一个侧面来看,它反映了古犹太人在现实中 的苦难、坎坷,他们揭竿而起,却遭受失败、受难和驱逐;在种种黑暗中受苦, 摸索前进的道路的古犹太人极端地向往光明,却无力追逐光明,如此残酷的现实 下,他们只好追求另一种方式的慰籍——精神上的补偿。所以,古犹太文学难以 避免地采用了大量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具有浓郁的浪漫性,表现了古犹太人丰 富的想象力。 古犹太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十分显著的地位。它与古代中国文学、印度 文学和希腊文学比肩而立,共同构成世界古文学大厦的四根台柱,它在中东和欧 洲文学的发展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 拓荒年代的手记   ——霍珀和他的绘画               ·尚建荣·   如果要盘点上个世纪美国现实主义的画坛,曾创作了《夜游的人们》、《夏 日的黄昏》等一批风格迥异、蕴涵了美国特定年代社会背影画作的爱德华·霍珀 (Edward Hopper 1882——1967)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去的一位画家。可以毫不 夸张地说,拓荒年代的美国因为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的存在而留下了 它最为真实的一页。   因为生性腼腆,爱德华·霍珀在当时的美国画坛一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 人。他的习画生涯是从学插图开始的,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版画而外, 插图这一工作就成了他最为重要的谋生手段之一。   因为不善言辞和怕羞,爱德华·霍珀处处逃避着与社会和时代相勾通相融合 的每一次机会。而爱德华·霍珀的眼光是敏锐的,对艺术的追求是执着的,这注 定他的内心和艺术之旅是孤独的,卓绝的。1906年,他前往巴黎。在他的一生中, 这次巴黎之行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浪漫记忆。美丽的塞纳河、神奇的卢浮宫、 繁华的巴黎街景和别具异国情调的咖啡馆,极大地开阔了他的视野,丰富了他的 想象。而大多数时间里,他常常流连于一家家美术馆而忘记了吃饭和休息。为探 询艺术道路,伦敦、阿姆斯特丹、马德里、柏林、布鲁塞尔等地也相继留下了他 不倦的身影。可以说,正是这一次次欧洲之旅,慢慢打开了他与众不同的艺术之 门并给他的创作注入了一股股新鲜的活力。   在艺术史上,美国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国度,当英国人浩浩荡荡挺进北美大陆 开始建立殖民地的时候,欧洲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早已是浪潮回落杰作遍地了。在 当时,美国的画坛依然对欧洲等外来国家那种千篇一律的、缺乏个性的唯美画风 崇敬有加。模仿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画家的取材、技法等旧套陈式,在美国的一 些画家看来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且十分荣耀的事。1908年,一帮执意要与上述画 风决裂的被称之为“垃圾箱派”的画家在主导美国绘画风向的纽约大张旗鼓地宣 扬、鼓动美国画家以日常生活做为艺术创作的主题。为此,他们还举行了一场声 势浩大的画展。在当时的美术界,画展的举办无异于一场不小的地震。“垃圾派 箱”的主要领导人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是爱德华·霍珀的老师,无论 是在绘画上还是在哲学观点上,他都给予了爱德华·霍珀很大的影响。然而,作 为一个一生都不愿抛头露面的人,爱德华·霍珀并不愿意参与到种种喧闹的场面 和大庭广众中去。在艺术的悬崖上,他始终宁愿一个人默默朝着理想的高峰攀爬。   1913年,一群不为当时画风所囿的美国画家在纽约第69兵团军械库举办了一 场展示欧洲现代艺术流派和本土青年画家作品的展览。这次画展,第一次向美国 观众全方位透露展示了欧洲和美国本土的现代绘画。爱德华·霍珀的油画作品 《航行》入选本次展览并首次得到他人的认可和肯定。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美国 公众中,这次画展所引起的的震惊大大超出人们的想像和预料,当画展转到芝加 哥艺术学院时,甚至出现了群众游行和烧毁画作的举动。此后不久,他的版画再 度赢得大家一致的好评,《夜晚的风》、《夏日的朦胧》等版画就曾为他在画坛 赢得了一定的声誉。   在20世纪的20年代前后,以巴黎为中心的先锋和现代派艺术仍然对美国的许 多艺术家具有磁铁般的吸引力。然而,到了30年代,美国暴发经济危机,全国上 下一片萧条。这一现实极大地震撼了那些把目光投向欧洲的美国画家,一大批画 家把目光逐步投向美国本土。作为现实主义画家之一的爱德华·霍珀,独辟蹊径 地最先把笔触伸向了美国公众最为真实的内心。空旷的土地,清冷孤独的街景, 孤寂的男女,浮华掩饰下的空虚,内心的失落,这一切题材成了爱德华·霍珀成 熟期作品中最为主要的内容。   在当时,爱德华·霍珀不是一个新潮流的拥护者,因此他独特的观点和画风 往往就与国际潮流背道而驰。他说过:“艺术生命最恒久的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观 点,技艺是短暂的,只有个性才会永存。”事实上,他是想用地道的美国特色取 代国际主义。   最终,爱德华·霍珀成功了。《夜游的人们》、《夏日的黄昏》、《铁路边 的房子》、《科得角的黄昏》、《空房间里的阳光》等作品就深刻地真实再现了 拓荒年代美国的社会和人们的种种风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面对他那一 幅副轮廓分明、处处投射出冷落、孤寂、极具个性的画作,我们依稀能触摸到拓 荒年代美国细微的心跳。因此,我们把他的作品称之为拓荒年代美国的手记,这 是绝不为过的。 ◆ 谁想当数学家? ——二零零五年美国数学年会杂记 ·万精油· 一年一度的美国数学年会总是在一月初召开。这时候许多人还沉浸在新年的 假期气氛里,学校和公司的工作一般都要到一两个星期以后才恢复正常。按理说 不该有太多的人在这个时候来开会。但因为会议总是选在比较温暖的城市,大家 除了工作以外,也乐得年年利用这个机会去避避寒,所以开会的人总是在千人以 上。我从波士顿起飞时,一场大雪正在开始(后来下到三十英寸),到亚特兰大 时,外面的温度是华氏70度,单穿一件T恤也不会觉得太冷。会议开了五天, 我作了一些笔记。现在挑一些非技术性的部分出来与大家分享分享。 一、与众不同的“10” 先来一段轻松的。亚特兰大的Marriott Marquis是一个很不错的旅馆。几十 层的高楼建了一圈,中间是室内花园及各种艺术装饰,有固定的,有悬浮的,看 起来非常气派。大厅的正中是一圈电梯。由于楼层很多,为充分利用电梯,各电 梯都只到固定的楼层。我住在五楼,我注意到我用的几个电梯的指示牌上写着: Floors 1 through 17 & 10。我觉得很奇怪,10不是在1到17中吗,为什么要单 独列出来?后来发现,另外的电梯上写着Floors 18 through 34 & 10,Floors 35 through 51 & 10。这下我明白了这个10的特殊性。或许10楼有个商场或健身 中心,每个电梯都应该可以到。尽管如此,这第一个指示牌仍然显得很别扭和可 笑。自然,它给在那里住的几百个数学家带来了乘电梯时的自然话题和笑料。 二、谁想当数学家? 大会模仿电视节目“谁想当百万富翁”搞了一个节目“谁想当数学家”。题 目是初等数学及数学历史。参赛者是本地的高中生。电视节目“谁想当百万富翁” 中如果不会回答一个问题可以有三个选择:“问观众”,“打电话问朋友”及 “一半一半”(去掉一半选择)。“谁想当数学家”保留了其中两项,把“打电 话找朋友”改成问老师(老师一般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这形式和内容都很不 错,主持人也很风趣,很有欣赏价值。只不过当学生不会的问题去问老师而老师 的答案又是错误的时候,那情景怎一个窘字了得。 三、边界的模糊 虽然说是挑一些非技术性的内容来写,但因为是记数学年会,总还是要扯到 一点数学。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数学的分枝越分越细,越钻越窄。各分枝 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常常有代数学家不懂几何学家研究的问题,拓朴专家 读不懂数论学家的文章等等。大家一致认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数学家了。只能有 几何学家,代数学家,拓朴学家等等,因为不会有人能懂得数学的所有分枝。极 个别的例外只有两个半。也就是说,从二十世纪开始,数学界只承认两个半数学 家。第一个是庞加莱,他的研究遍及数学所有领域。另一个是冯·诺门,他的研 究工作甚至超出了数学领域。最后半个给了希尔伯特,他几乎懂得数学的所有领 域(有著名的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为证)。这种各分枝间互不相通的现象后来是 愈演愈烈,搞丢番图方程的人不懂得偏微分方程,搞代数群论的人不懂得流形等 等。我原本觉得这种趋势将永远不会有好转的时候了,这次会议却使我欣喜地感 到情况并非如此,各分枝间的边界似乎正在模糊。由于许多分枝被人搞得越来越 深,越来越细,往往越来越难再出新成果。与此同时,其它分枝或许正好有现成 的工具可以利用,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大概要算微分几 何之应用于相对论。所以,现在时兴把几门分枝联合起来搞。我这次听的报告中 有人用代数簇(数学中最抽象的概念之一)来解决统计学中的极大可能性问题, 一个数论中的历史难题(等差级数中的质数问题)被人利用组合,调和分析,遍 历理论等混合拳打掉。还有一个矩阵方面的难题被解决,其方法竟然是利用冰块 的化学结构。如此的例子还有很多,看起来各分枝间的边界正在消失。 四、太空飞行与天体力学 这个其实也应该归到边界消失一类。但因为其内容太奇妙,我把它单独列了 出来。对于太空飞行,人们通常用的方法是二体模型。离开地球时这二体就是地 球与火箭。登月时这二体就是飞船与月球,如此等等。我这次听的一个大会邀请 报告说:近来人们开始利用三体模型(这也是庞加莱研究得很深的一个问题)。 这要用到许多混沌动力体系中的最新成果。由这些新成果可以推出,太空中 存在许多管道,这些管道由天体的万有引力场所产生的稳定与不稳定流形所组成。 飞船在这些管道中穿行,不需要任何燃料(极少的方向控制操作除外)。美国最 近的一次太空飞行就是用的这种模型,结果相当成功。另外,根据这一套新理论, 人们发现整个太阳系完全由太阳和木星(太阳系中最大的行星)所决定。这两个 星体的重力场在太阳系中形成一些不动环(也就是说这些环中的物体不往外跑), 久而久之,在重力的作用下聚在一起形成了各个行星。这些不动环的位置与我们 现实中观测到的现有行星轨道吻合得很好。这是我在整个大会中听到的最有意思 的结果。 五、中国人与数学 91年我在旧金山开数学年会时,看见很多中国人,估计应该占开会总人数的 10%到15%,其中有不少是我不同时期的同学和朋友。去年在Phoenix开年会时, 中国人就少多了,我在会上遇到的朋友不到五个。今年的中国人就更少了,我只 遇到一个朋友,而且他还是从新加坡来的。看来现在中国人学数学的越来越少。 想当初因为徐迟的一篇《哥德巴赫猜想》,多少的神童、有志青年选择了这摘皇 冠的专业。如今,大家都去选一些更有“钱”途的专业去了。比如计算机,电机, 统计等等。说起统计,两年前的美国统计年会在旧金山召开,开会的中国人已不 能只用百分之多少来看了。据我粗略估计,没有二分之一也至少有三分之一。大 会的主会场希尔顿饭店的大厅里总是挤满了中国人。放眼望去大厅里全是中国的 男女老少(开会的人及家属),你会感觉回到了中国(我想北京饭店的外国人比 例都会比这里高)。去年在多伦多,情况也是如此。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统计 年会几乎都在很有意思的地方开,比如旧金山,多伦多,北京等等。相比之下数 学年会的会址就比较没有什么意思。亚特兰大,Pheonix, San Antonio等等。去 年在Pheonix,几个晚上都无聊得要死。 连续两个晚上我沿两个不同的主要街道跑步,一方面锻炼身体,一方面也有 看一看市容的意思。两天都跑了六英里,却没有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去处。会议本 身倒是很有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我总去),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亮点。唯一 值得一提的是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飞机场(这个城市贫乏得连塞车都没有:)), 恰好菲尔兹奖得主John Milnor也提前一小时到了,我与他单独吃了顿午饭。与 这样的数学大师单独交谈,精神上和学识上的收获都是很大的。今年在亚特兰大 我就没有如此幸运,还差点因为波士顿的大雪而被堵在那里回不来。 六、一个丰富多彩的会议 年会与其它专业会议不同。最大的区别是有各种各样题目的报告。你可以选 择任何你喜欢的题目去听。如果你进去后发现这个演讲没有意思(或者听不懂), 没关系,翻一翻会议目录,或许隔壁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演讲刚刚开始。而且, 几乎可以肯定,所有被邀请作大会演讲的(不同于那些在小会议室做专题演讲的), 演讲都很有意思。这些被邀请的人都是他们领域里的大师,他们不怕别人说他们 不懂。演讲都是深入浅出,很容易懂,道理却很深。听完总是很有收获。 除了严肃的数学专题以外,还有其它许多轻松有趣的话题。比如,有一个为 时四个小时的小型课程,讲的是隐含数学原理的各种扑克游戏(这些游戏几乎不 需要太多的手上操作),学一学在家里开Party时还可以骗倒一些人的。我已经 在一个大Party上试过了,效果很不错。另一个演讲专题是折纸游戏中的数学, 你会发现你从幼儿园时就会的一些折纸游戏竟然包含这么多有意思的数学。 你还可以去听音乐与数学座谈,除了学到不少关于音乐的数学以外,还可以 听到一些音乐幻觉。比如你明明听到这曲子是一个音阶一个音阶的高上去,但几 个音阶下来,它却又回到原来的音阶。有点象我们平常看到的那些图象幻觉(比 如Mc Escher的画),明明看见楼梯一级一级地升高,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 其它还有“谁想当数学家”这样的节目,或者数学雕塑展览(比如各种各样 的克莱因瓶等等)。对一个数学家来说,这真正是一个极好的休假场合。与一般 休假不同的是,因为是开数学会,一切都可以报账。 每次开完年会,我都感觉在学业与个人修为方面有极大的收获。在如今数学 越来越不被人青睐的时候,每年能有这么一次补偿,也应该可以满意了。 “谁想当数学家”? 【网萃】∽∽∽∽∽∽∽∽∽∽∽∽∽∽∽∽∽∽∽∽∽∽∽∽∽∽∽∽∽∽∽ ◆             走遍草地(组诗)               ·丘山纯子·   梦见一匹马      梦见一匹马!像我期冀中的花朵   和歌谣,盛开在一片   三色堇上。我想象它来自那片草地   那些草的根部。它鬃毛的颜色   青葱而明亮,仿佛草根中暗藏的黄金      我在冥想中看着这匹马。这匹奔驰而来   又将飞腾而去的马。我注意到   它的眼睛,澄澈而平静   带着草地的沉默,善良和隐忍   仿佛那骑马的汉子怀揣的梦和情人      黄金的马,宝石的马!像一个巨大的词   在我眼前一会儿出现。又一会儿   消失。它的蹄音,一会儿清晰逼人   一会儿又杳无踪影。我知道,关于草地   我已触摸到她柔软的实质部分   仿佛这辽阔的风景,不是在   遥迢的北方,而是藏在我渴望的内心      梦见一匹马。或被一匹马反复梦见。在今夜   语言不曾打开。只有草地的风   一遍遍吹绿梦和心情。而一匹马   是今夜最美的花朵。它灿烂的力量和光   一次次涉水过河,接近黎明   梦见一匹马,不灭的魂,扬蹄踏碎   点点寒星。或被一匹马反复梦见   我怀抱一棵青草,深入草地的梦境      接近草地      我首先看到野花:在草丛中寂寞盛开   歌唱。那银白或淡紫的光芒   仿佛晚风轻扬。然后是   马!我灵性的马,诗歌中的骨殖   和铁——被一条岁月的长鞭驱赶   我的心随之抵达,草地深处   越来越幽邃的地方      仿佛疼痛的伤口中,隐藏着许多岁月   和往事:平静的草地坦荡如砥   我是马!一匹矮小的马,在草地边缘   抖动长鬃,在青葱的火焰中   点燃自己宿命的血和渴想      在接近草根的地方,我再次看到它们   那些美丽的歌谣,透彻爱情   和死亡的歌谣。而背负苍天的牧人   以一种坚韧的姿势,击打着   流年坼裂的胸膛!我看见他们厚朴的嘴唇   擅长倾诉和梦想的心脏。我听见   他们漫长的歌声,经年漂泊   最后消失在茫无人迹的方向      腥膻的风啊!你把我赶进草地中央   又让我徘徊在一枚心形草叶上   草啊,风景中盛大的灯盏!我知道   你在更幽远的地方呼唤我   以平静移动的草地月光   和草地上不断轰鸣的马蹄声响      烈马奔驰      我的每一个春天,幻想的春天,都被   一阵烈马奔腾的声音   震动。惊醒。那刚硬的蹄踏   如迎春的大鼓,在我的血液和灵魂中   叩敲,在我的书桌上不断击打      它淌着汗,站在我的面前   那红色的鬃毛,迎着冬天的寒冷燃烧   如火似霞,点燃我的梦和眼睛   仿佛春天,正经由那柔软的飘拂   沿着温暖的方向上升,一千次地上升      我被这声音劈开!一万次地劈开   然后看见花朵。鸟。风和纸筝   这疼痛销魂的渴望,由烈马强健的四肢   表达。它抓起   又放下大地。春天就缓缓降临   远近的青草被火焰点燃   持续燃烧,直到满眼都是绿色的灰烬      而烈马仍在奔驰!铁蹄下的火星   在尘土和冰雪的光芒中   穿行!然后进入我的命脉,骨殖   我通身红亮的马啊,我幸福深处的   根!咬定一片青草   像我咬定唯一的爱情:往南   是我的家乡。往北,是我的向往   南南北北,只有在马蹄声中   我才如此实在丰盈。只有手执缰绳   我才更接近温暖,神圣和梦中的情人      缘草的光芒上升      黄昏有风。草叶的絮语不绝如缕   仿佛移动的马群   穿梭。律动。并浮起明亮的火光   在我额际和眼角,留下深入人心的辉煌      不仅仅为自己的存在而闪烁   草,古老而朴素,被一阵风抚平   又被另一阵风压倒的草!在无雨的黄昏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双凝泪的双眸   怜悯和爱,引我走进你秘不示人的梦境   让我的灵魂,像鹞鹰一样飞翔   并且看见一粒粒草籽的欲望      落地生根,见风就长!再没有什么   比这更令我心驰神往   我生命的沉默也因此富有意义   ——流星一样划过天幕   砸入草地深处,母腹般温暖的异乡      草海茫茫!拥挤的风景仿佛为我开放   沿着旺盛的血脉   深入我缺乏钙质的骨胳和脊梁   我于是忘却流浪天涯的幻梦   缘着青草绿色的火焰上升。并且看见   大地上,我攀登漫游的脚步   艰苦卓绝。我饱经沧桑的泪珠   噙含一颗颗永恒的太阳      更深处的火焰      翱翔的鹰啊!请为我托来   最初的太阳。在我双脚走过的地方   烈焰般升起歌谣!古老的牧人的   歌谣!让我再次踏着那旋律   抵达草地更深处的火光      那些孤独的马!那些寂寞的灯   在我眼前闪烁,晃荡   最后又飘散成无人可知的苍茫   主啊!是什么使我如此惶恐,把一段段   日子,塞进内心。听浅水低吟   如一朵朵迎风凋零的格桑      “你已临近冬天!”一个声音提醒我   风景深处,鹰的翅膀频频   振动。穿越云朵,像水汽袅袅升起   坚决地升起,抛却草地   和我钟情的故乡。我沉重的肉体   和魂灵,在那片草根下面   缄默成一段美丽而凄苦的梦想      于是我点燃自己的血。在寒冷中间   烘烤成显赫的篝火。温暖啊   温暖!粮食和布匹一样温暖,太阳   一样温暖!众草之中   我看见自己,如烈焰翻腾   在孤寂和冷清中,历经苦难和辉煌   并永恒厮守。等待在火   和血泪中复活的春天,再度歌唱      骑马的汉子去了远方      天地辽阔!骑马的汉子,当你的马蹄   得得地踏过我的胸膛   我才终于看清,你就是草地远行的梦想   你和你胯下的马   无时无刻不在风雨中踢嗒脆响      青草。花阵。海子。河流。这庞大   而遥迢的草地啊,多么空旷   骑马的汉子,你驰骋如风的姿势   令我沉醉,并开始相信   这世间最美的风景,生长在高高的马背上      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往哪里   手中的长鞭将什么驱赶?骑马的汉子   你是否看见,我正在马蹄声中   颤抖。惊惶。我柔软的心脏   已不堪马蹄的再次碰撞      而今我在南方。那得得的马蹄   仍在我梦中回荡。仿佛落日中的草地   盛大辉煌!当我铺开稿纸   忽然看见:骑马的汉子,像一滴尖锐的血   砸进我的诗歌,并在我心中留下   深刻的创伤!鲜血弥散   一匹匹红鬃烈马破纸而出   那嗒嗒的蹄音,在我书桌上闪闪发光      走遍草地      草地再大,也有一匹马属于我。它   帮助我缩短一些必然的距离   在令人心醉的颠簸中,抵达姐妹们   放牧的爱情和梦想   而当黑夜来临,它使我比寒冷   风、雨和饥饿更快地接近   毡房中的火焰、奶茶和温暖的梦乡      一匹马!银白或者纯黑。奔腾   或者静默。这浑然天成的行者   直截了当地与草地亲近,迸发出   清脆的轰鸣!它高过任何一棵繁茂的草   和我的眼睛。此外我一无见闻      除了那盏灯。前方的灯!它亮着   一直亮着。仿佛很远。又仿佛   很近。而一匹马使我渐渐莅临。对美   保持不败的向往,这是人类   最后一次机会。很多人因此告别家乡   像我一样,把灵魂放逐在   无边无垠的草地上。像我一样   他们的掌心,刻满情人的名字和远方      想起骑一匹马走遍天下,我就禁不住   热血沸腾!在草地   在我生命的最初源头,一匹马   充满智慧和灵气。它让我亲近,热爱   赞美,并且遐想!而当我挥动   手中并不存在的长鞭,我才发现   其实,世界本身就是   一副简单而深奥迷人的马鞍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 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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