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1 (第一三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王 叶:东钟            §     东  钟                   § 【网讯】              §     ·王叶· 中文网2004年十大新闻      §                   § 色彩是柔和的墙 【牛肆】              § 蚂蚁和蛇 院 子:徽州印象——在徽州村落里行走§ 匍匐,软行 玉 龙:摇橹女           § 王庆卫:绽放在钩尖上的花朵     § 这里是盒子 吴祚来:观看“外地民工”张学友的  § 没有薄绸          微型歌舞剧演出  § 地迥,山重 【丝露集】             §                   § 她说 苏洗穑:我们相逢在山岗(外一首)  § 打开 许文舟:母亲在秋天进城       § 看看 李 澍:淀水悠悠          § 几点钟? 蒋建伟:少年鱼           § 韦继标:捕蛇者传          § 哪能有什么                   § 珊瑚形的马桶 【网里乾坤】            § 琥珀色的玻璃杯                   §  贺 铭:美国猎鹿季节的惨案     § 我高看一眼 李昌玉:教授上访记         § 这个年代就终结了 周家发:谈《水浒传》思想的复杂性  §                   §  (寄自澳大利亚悉尼) 【网萃】              § 老 芨:先生韩           §                   § 【网讯】∽∽∽∽∽∽∽∽∽∽∽∽∽∽∽∽∽∽∽∽∽∽∽∽∽∽∽∽∽∽∽ ◆         中文网2004年十大新闻 一、北大法学院招生黑幕引发网络风暴 7月9日,甘德怀将自己报考北大法学院院长朱苏力博士生落榜经过写成长文 叫新语丝发表,引起众多有类似报考遭遇的网民的同情和声援。朱苏力撰文答复, 知情者透露出重重黑幕,各方人士加入辩论,爆发了一场持续半年、遍布中文网 各个角落、评论文章多达五百多篇的网络风暴,北大和中国考博制度在网上遭遇 最大的一场诚信危机。 二、国内加强对网络的控制 “搜狐星空”、“新浪观察”等门户网站的时评频道在2003年一度成为网络 舆论监督的重要阵地,进入2004年后不久即于一夜之间突然消失。9月13日,由 北大学生创办、在高校学生中有重大影响的民间BBS网站“一塌糊涂”被关闭。 6月起,中国公安部、信息产业部等部门联合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网络扫黄运动, 大量黄色网站被关闭,许多相关和无关人员受严惩。 三、县委书记上书人民网反腐败 8月11日,人民网在主页显著位置刊载《连江县委书记致信人民网:为何防 弹衣随我6年》一文,轰动海内外。福建连江县委书记黄金高在文中诉说自己因 为致力于惩治官商勾结的腐败,生命受到威胁,6年来外出须穿上避弹衣。3天后, 福州政府网站开始连载长篇批判黄金高文章进行反击。年底香港媒体报道,黄金 高已被“双规”。 四、国内网络过滤词表泄漏 7月,网民发现“保钓”、“钓鱼岛”、“保卫钓鱼岛”、“南京大屠杀” 等词语成了在腾讯公司的QQ游戏中禁止使用的不文明用语,群起声讨腾讯公司 “卖国”,迫使腾讯公司道歉。后来发现腾讯公司使用的是全国统一的网络过滤 词表,由于QQ游戏将这个过滤词表下载到用户终端硬盘,使这个秘密的词表泄漏。 五、“中国最受尊敬大学”西安翻译学院现形 10月,各大媒体相继登载一则新闻:《洛杉矶时报》称,据“美国50州高等 教育联盟”问卷调查,西安翻译学院名列“中国最受尊敬大学排行榜”第十位, 其院长丁祖诒更位于“中国最受尊敬大学校长排行榜”第二位。新语丝网友们揭 露,这个“调查结果”是一则自费广告,所谓美国五十州高等教育联盟是子虚乌 有,西安翻译学院的内幕及其院长的事迹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西安翻译学院校方 在网上设立“撩开方舟子的面纱”论坛,“直面回击文坛流氓方舟子”。 六、“妞妞”网上演大戏   10月,深圳市五部委向深圳中小学下达红头文件要求学校组织观看电影《时 差七小时》。网民揭露该电影投资公司法人代表和主演为深圳市委副书记李意珍 的24岁的女儿李倩妮(笔名“妞妞”),之后又发现她是该电影投资公司法人代 表,名下拥有三家公司,同其家人一起遭到网友质疑,迫使深圳当局发布“调查 报告”。 七、“爱国骗子”告恶状 3月,声称“贵州军阀周西成曾向美国花旗银行存入2.5亿美元巨款”、要向 美国银行讨爱国债的《花旗银行在华掠夺纪实》一书出版,新闻媒体推波助澜, 新语丝网友们揭露其漏洞百出,为一大骗局。“存款”代理人以侵犯名誉权为由 起诉方舟子和登载方舟子揭露文章的搜狐网站,索取巨额赔偿。年底,法院以双 方争议属于不同观点的争鸣,不属于民法调整范围为由,裁定驳回起诉。 八、中央电视台三次报道网上学术打假 3月30日中央电视台“新闻会客厅”节目、4月3日“面对面”节目、9月21 日“人物”栏目分别播出对方舟子的采访,专题报道新语丝网站近年来揭露中国 学术腐败的事迹。 九、网上“姚文元”抓“网特” 2月5日,千龙新闻网发表其记者蒲红果一篇题为《美日高薪雇用“网特”占 领BBS专事反华调查》的文章,声称“国外反华势力”大面积收买网民占领中国 BBS发表反华言论。该文在网上广为流传,许多网民为此要求打击“网络特务”、 “卖国贼”,也有许多网民认为该报道捕风捉影陷害持不同意见的网友,该记者 被比为网上姚文元。 十、大陆黑客“攻陷”台湾 5月23日,台北刑事警察局发布新闻说,陈水扁就职之后,台湾政府机关、 企业、网路银行、竹科等科学园区的数百台电脑主机遭中国大陆黑客攻击,使用 的武器为一名台湾电脑工程师自己设计的“木马”病毒。这名台湾人为此被台湾 警方逮捕。 【牛肆】∽∽∽∽∽∽∽∽∽∽∽∽∽∽∽∽∽∽∽∽∽∽∽∽∽∽∽∽∽∽∽ ◆            徽州印象——在徽州村落里行走                  ·院子·   古徽州在现今的行政区划上已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了,这个名称只是作为黄 山市的一个区而保留着。但无论是在文化习俗上,还是在自然景观上,我还是不 愿意把徽州这个整体拆散开来。所以在我的心底里,整个黄山市,宣城市的大部, 池州的部分,甚至包括江西的婺源,都属于徽州。三年前我开始踏入徽州,我丝 毫无法掩饰对这片土地的喜爱。   绩溪晨曲   我被徽州打动最初是源于徽州的晨,那可能已经是我第二次去徽州了。省城 合肥有一趟火车夜里出发,往那个方向去。我轻装去歙县,没什么钱物,所以就 趴在车上睡觉。一觉醒来,已是清晨,但确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清晨。火车临时停 车,车窗外是一片开阔的河滩。不远处是层叠的村落,更远处是起伏的绵山。典 型的黑白两色的徽州民居依青山而建,笼罩在迷离的晨雾中。晨雾已渐渐消散, 因而视野越发清晰。河滩上的沙石历历可见,早起的村姑临溪浣洗。我被这幅画 面惊呆了,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静谧,这么清朗的晨。画面似乎是凝固的,而我 也仿佛在这凝固的画面中第一次嗅到了清晨的气味,那是由山水木石夹杂的自然 气息。火车缓缓开动,这幅画卷也就缓缓展开。在欣赏这似静似动的关于晨的画 卷中,我一直抵达目的地。我不知道是否是有意而为之,在绩溪至歙县间,火车 一直缓缓而行。而这正是打动我的徽州的晨光。   徽园毛豆腐   到歙县之后,友人带我去逛县城。从火车上就看到,这是山脚下的一座孤城。 也是一座山水之城,练江穿城而过,在她之上横跨着几座桥梁。古城里有故去的 人物,有遗留的风景,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气息。我没有力量承载这么厚重 的历史,正在对这座城市一筹莫展之际,友人建议我去徽园吃毛豆腐。   徽园修葺一新,很适合拍古装片。我们来到徽园的一角,一个小煤炉上支着 一口锅。和崭新的徽园相比,这里有点儿不协调,所以地方也显得隐蔽。毛豆腐 放在平底油锅上,发出滋滋的声音。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上面确实长了毛。除 了筷子之外,没有看到任何餐具。我看到有两个老人付了钱之后,就围坐在锅边, 拿着筷子吃了起来。我心想这一锅被他们定了,我们只能等下一锅了。但又觉得 他们直接在锅上吃,也不盛出来,难道我们接着也就着锅吃?正在疑惑间,友人 付了钱,让我也围坐在锅前,给我一双筷子。友人告诉我一人十块,她便开始吃 起来。我这才明白,这口锅就是大家的餐具。并且我还和几个陌生的顾客围坐在 一起,各吃各的毛豆腐。好在我也不是讲究之人,也就入乡随俗吃了起来。没吃 几块,对面的两个顾客停了筷子,唧唧咕咕地走了(那时我还完全听不懂当地方 言),看来他们是吃够了他们的数目。   我现在已经忘却了徽园毛豆腐的滋味,以后我也在友人家吃了多次毛豆腐。 我想它肯定算不上什么美食。在徽园的那次我没有吃够十块就放下了筷子,也不 是因为难以下咽,而是我记不清到底吃了几块,害怕吃多了占老板的便宜。但留 给我深刻印象的是陌生人围坐在一口小锅前,肩并肩,互相听得见呼吸,在同一 口锅里夹豆腐。而老板则忙着拿出更多的毛豆腐,丝毫不去清点客人到底吃了多 少块。在“非典”期间,我时常想起这幅画面,我还是没有把这当作反面的典型, 只是勾起了我对这座古城的遐想。   火篮子   夏天在徽州的村落里生活是很惬意的,最炎热的季节屋里也有一丝凉意。晚 上就睡得更熟,何况还枕着潺潺的溪水入眠。到了冬天,就显得寒冷。正是因为 这样,我才见识了徽州人家必备的取暖工具——火篮子。事实上,村民似乎很怕 冷,在深秋到春初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一直不忍心放下手中的火篮子。尽管 在我看起来,一个本应生气勃勃的青年,挎着一个火篮子到处乱串是一件很不体 面的事。但在徽州的村落里,在一年的一部分时间里,无论男女老幼,他们似乎 对火篮子爱不释手。   火篮子就是一个普通的篾编竹篮,里面放一个类似于痰盂的瓷桶,上面盖上 一个铁丝网,当然最好还有一双铁筷子,可以用来拨火。村民一般用木材做柴火, 剩下的灰烬就是炭火。这些炭火被放到火篮子里,就可以拎在身边取暖。上面再 埋上一层青灰,可以保持热量,延续很长时间。每天灶堂里的炭火充分利用起来, 可以保证家里每口人在寒冷的季节里都有取暖源。因此,火篮子成了冬季里村民 的必备品,大家拎着它走家串户。如果谁串门没带火篮子,主人在邀坐之后一定 会递过火篮子以示礼节。但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因为这时火篮子是每个人的必 需品。客人久坐,主人就应该想到从灶堂里取点炭火出来,使客人的火篮子更旺, 这也以示礼节。   后来还有人告诉我,在极冷的时候,还可以把炭火放在一个更大的火盆里, 全家人围在一起取暖。我想,如果说火篮子是徽州人寒冷天气里自由活动的道具, 那火盆就是集体活动的道具吧。在凄冷的徽州村落里,散落着或走或坐的人物, 在他们的胸前,都固执的抱着一个篮子。这是在我头脑中一直挥之不去的画面。   马桶   村民们已经不大相信昔日徽商的辉煌,现在一般在沪杭一带谋生。积攒了一 些“银子”,当然不能再立牌坊,那就拆掉旧房子盖新的。像城里人一样,并且 像城里的别墅一样。除了西递、宏村之外,我想徽州的古村落将可能会逐渐换颜。 在新旧交替的徽州村落里行走,也有一些不便,因为没有厕所。当然,厕所是城 里人使用的词,那么茅坑又在哪里呢?在徽州村落里行走的人,会发出这样的疑 问。一些上海佬在村里住下,每天都集结成伙去山上。熟知内情的小鬼告诉我, 上海佬又去山上拉屎啦!   村里新建的气派的房子已经用上了抽水马桶,自来水接的是山上的泉水。老 房子用的是马桶,木制的马桶,可以做得很精致,也很人性化。就是蹲在上面很 舒服,是一种享受。马桶也是家庭里的必需品,它在每一个厢房里面都有一个, 所以马桶对于家庭来说一般是个复数。在徽州村落的户外难得见到茅坑,因为它 都隐藏在室内。说句一直就想说的话,徽州村民不仅在家里的马桶里小便,也在 马桶里大便。这差点毁了我对徽州的无尽的好感。   所以马桶就要做得密封,达到较好的隔臭的效果。马桶除了有盖子之外,可 能还要加上一个木箱一样的套子。徽州的工匠在马桶上也会费一番心血,甚至要 在这件家具上面完成精心的雕刻。但不管怎样,还是要经常清洗马桶的。他们在 离住处很近的户外放置一个缸头,马桶里的粪便被倾倒在这里,用两块木板盖上。 倒完了马桶就到门前的小溪里涮一涮,这时下游的人很可能在浣洗。我在紧逼的 徽州民居中穿行,需要绕过一个又一个盛着粪便的缸头。   但我想这也确实反映了徽州的某些文化特征,在地域上他们是各自内敛而封 闭的,因而在整体上就显示了多样性,也就更容易交融和容忍。徽州马桶在固守 着某种精神,当然它们的阵地正在逐渐丧失。   棠樾牌坊   歙县城里的许国石坊地处闹市,自以为是徽州文化的使者。虽然说“大隐隐 于市”,但真正的隐士还是在山林里,村落里。棠樾牌坊是一群静默的使者,尽 管现在那里已经相当的热闹了。棠樾村倒并不显得逼仄,建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 村落一面临水。一字排开的石坊群延伸到村外的田野,向世人昭示着远古的德行。   友人找到了一个熟识的村民,带我去参观,这样可以不用买门票,当然也可 以得到最现场的解说。去的那天下雨,村民手上拿着几把雨伞,拖着游客叫卖。 看来这里村民身上的商气已经四溢了,尽管周围还是大片的农田。无奈游客大多 自备雨具,他也觉得无甚效益,就让小孩把雨伞拿回家,带着我们串门了。   牌坊群不仅是牌坊,在那一个一个院落里还有着鲜活的故事。相当罕见的女 祠,乾隆皇帝的御笔,新建的徽州所有牌坊的微缩景观,某一个状元的府第,某 一个巨商的庭院。一块墓碑,一处石雕。就这样走遍了角角落落,走过了多少村 民的餐桌。这里的村民已经习惯游客在他的厅堂里驻足,将他们的日常生活当作 风景,甚至他们的心底里或多或少有些鄙视吧。如果你们愿意花大把的票子欣赏 我家班驳的墙壁,看我在水池边淘米,那我就希冀更多这样的傻冒出现吧。   中午在这个村民家用餐,主人显然准备得很仓促,饭菜都不多。我很谨慎地 用膳,恰好主人乘着酒性谈兴很浓,我就多倾听,少动筷。主人很自豪地说,他 现在也是老板,以自己的祖屋作为资产入股,年终就可以分成。他说自己的义务 就是不擅自修葺自己的房子,要保持房子的原貌。他还告诉我这个公司已经买断 了棠樾村多少年的经营权,又说自己吃了亏,如果像西递、宏村那样,还会赚更 多的钱。   午饭后我们返程,主人送我们顺道去看看村口在建的花园,说里面有鸵鸟。 沿围墙走了很长一段泥泞路,从一个开着的小门进去,看到几只脱了毛的鸵鸟。 同行的小鬼要和鸵鸟照相,那些鸵鸟显得很落魄,很孤独。更远的地方正在兴建 “鲍家花园”,据说这里以前就是一个鲍姓富商的私家花园。看来棠樾人民不只 是希望游客看看他们的厅堂,他们还有更大的抱负。   渔梁古坝   渔梁距歙县城并不太远。穿过县城的练江顺流而下不久,就遭到千年古坝的 热情挽留。站在渔梁江边的紫阳桥上,依稀可以看到县城的两座桥遥相呼应。从 县城的火车站也有一路公交车直达渔梁,向过往的游客频频吆喝。   我和友人从渔梁下游几公里处逆江徒步而行,这条沿江的公路是旧的徽杭公 路的一段。在起伏不断的公路上行走,却一点不觉得劳累,因为处处觉得新异。 跨过了紫阳桥,又走过一段街巷。古朴的青石路上不时走过着装时髦的女子,那 是打工归来的徽州女孩。其时正值正月。也看到又一个雄伟的贞节牌坊,拦在路 中间,我们绕转着她仰视许久。再往里面走,就是渔梁所在的村落了。我们找到 熟识的村民,带我们去看古坝。   穿过农田和村落,哗哗的流水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等我们走到近前时,高 处的风声和底下的水声就奏鸣在一起了。引路人远远地站着,显然对家门口的古 坝已经习以为常了。由于我们是处于江水靠田野的一侧,而非靠公路的一侧,所 以没有路可以走下江边,我们只能站在高埂上俯视古坝。   老实说,渔梁古坝只是给了我一个怀古的借口。站在高埂上,我无从感受到 古坝的千年沧桑,我只能看到枯水期的练江在石坝的阻拦下延缓了行进的速度, 也发出了悦耳的喧哗。对岸的河滩上有大片的沙地,零星的村民在嬉戏。在徽商 兴盛的时期,坝的下游不远处就是一个码头,也是石坝为徽商营造的一个港湾。 当然,这些都远去了,正如我身旁的民居也渐渐地换颜。站在高埂上怀古在新年 的气氛中愈发显得不合时宜了,于是我和友人落落离去。在解冻的泥泞小路上, 友人不怀好意地问我,这个破坝好看吗?   花山谜窟   徽州石窟群被开发的时间不长,多年以来一直掩埋在山体下,附近的山民当 然有所知,但这些山洞里到底什么景象,凭零星的力量是没有胆量深入的。外面 的世界越变化,这些遗迹似乎就越有价值。裸露在外的民居正在消失,有识之士 突然醒悟过来,呼吁保护。这些被保护的遗迹在文明社会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眼 球,于是在被动保护之余也可以进行一些主动挖掘之类的尝试。这些隐藏在山腹 的洞穴逐渐地重见天日,大小36个洞穴清理了几个后便匆匆向游人开放,其它洞 穴的清理也紧锣密鼓地进行。而在此期间,据说它处的石窟群也陆续发现。总而 言之,徽州石窟群是一个新的旅游增长点。   这是我在徽州唯一的一次跟随旅行社游玩,是某个会议安排的,况且之前也 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这里属于屯溪区,靠近歙县,花山坐落在新安江边。一座 拉索桥横跨江面,我们从这里过江到对面的洞穴里,当时开放的是36号和2号洞。 因为是夏天,进去以后只觉得凉爽,还有很强烈的气味,那是蝙蝠的味道。听说 当初清理洞穴的时候,简直就是蝙蝠的千年老巢,蝙蝠的粪便积了数尺厚。洞穴 很大,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到处都有开凿的痕迹,很齐整,很精致,似乎是和 徽雕一样的艺术创造。洞穴有合理的布局,诸如“议事厅”及各种分割有致的空 间,甚至精细到放置灯盏的石台。这么大的空间,需要石柱的支撑,据说也挺符 合力学的原理。这么大的空间,要顾虑到声音的反射,据说也挺符合声学的原理。 当然,既然称为谜窟,这些都是待解之谜吧。导游小姐还在喋喋不休地列举诸多 “谜人”之处,但那远去的历史之神或许正在侧目旁观吧。   关于洞穴的用途以及开凿石料的去处,是最吊游客胃口的谜,大家眼巴巴地 看着导游,似乎只有她才能给出权威的答案。未果之后,大家又一路从江左争到 江右,还不停地发出啧啧的惊叹。据说史料及地方志中有零星而隐约的记载,但 谁又愿意去翻这些老黄历呢?我站在烈日下的河滩上,回头看对岸郁郁葱葱的绵 山,她们温柔而服帖。谁又能想到,上溯到一千多年前,在遍野山花烂漫的山腹 有着如此浩大的工程呢?大山深处的徽州子民挥舞着粗糙的工具,从第一个凿眼 开始,逐渐掀开一幅壮丽的图景。这些石料从洞穴的沿江出口由水路运出,被一 些更细致徽州工匠雕刻,被用来建造徽州府衙,翻新渔梁水坝,更被运往江水的 更远处,建造宫殿,雕凿玩石。当我回忆起导游夸张的疑问:数十万方的石料究 竟去了何处时,我想以徽州花山36处洞穴之大,又何以能大过天下。徽州的山与 石,从千年前的掏心掏肺的奉献,又到如今的空空如也的展示。徽州总是在通过 类似的方式提醒世人不要忘记她的历史与文化吧。 (寄自中国安徽) ◆               摇 橹 女                 ·玉 龙·                   一   小的时候,我并没有见过扬州的摇橹女,倒是近年来,扬州人把摇橹女作为 品牌推向旅游市场,碧波荡漾的瘦西湖畔,才又回响起摇橹女那一声声悠长婉转 的乡音俚语。因此,我所说的摇橹女,只是指那些在扬州瘦西湖为游人划船观光 的女子。   其实,摇橹女在扬州有着悠久的历史,这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世纪的20─ 30年代。1935年郁达夫在他的《扬州旧梦寄语堂》中就有一段关于摇橹女 的描述: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 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 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 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郁达夫笔下的摇橹女,是靠摇橹为生的职业船娘。她们除了要有较好的身板 和容貌之外,还必须靠一副靓丽的歌喉,边摇橹边唱曲,才能激发雅兴,博来更 多的游人。所以,一名好的摇橹女,低吟浅唱之际,莺飞柳舞,水动船摇,让游 客在一片波光潋滟之中,闻梵音而至灵空,浑然忘我而趋化境。   那么,摇橹女何以有如此才色,以至于郁达夫那么神情专注,非要让“她” 到岸上再陪一程呢?我想,这与扬州人对传统的悖逆,有着必然而深刻的联系。   当初,偌大中华,泱泱一统,却独尊儒术,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 贯穿于民族的血脉之中,女子们也因此被囚禁在道德的床沿上,委委屈屈地充当 了数千年叫春的工具。而扬州人自隋唐以来,就在传统的基础上,反叛出一种历 史的智性,他们冲破“三从四德”的束缚,既让女子学技也让女子学艺,终而使 扬州在隋唐以后,把女子的才艺一步一步地扬名于天下。对此,郑板桥曾非常形 象地说:“画舫乘春破硝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 田。”   这其中一句“千家养女先教曲”,便把扬州人破旧立新,男女“平等”的革 新意识,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来。正是扬州这样一种深层的觉醒,才不断滋养了摇 橹女的聪颖俊秀,使她们清纯而不失之于甜美,朴实而不失之于旖丽,透露出一 股非常浓郁的乡土气息。   扬州的摇橹女是今日扬州的旅游品牌,它不仅仅是扬州人商业思想的折射, 更是扬州人对昨天的一种深刻的扬弃。由此我想,倘若郁达夫今时今刻重写《扬 州旧梦寄语堂》,那么,文中的船娘又该是怎样一个形象!                   二   去年秋,我再次返回扬州,瘦西湖果然停泊着许多浓妆淡抹的游船。我刚靠 过去,就有一群身穿淡蓝夹袄的摇橹女,争先恐后地要和我商谈雇船的价格。我 从中挑选了一个戴小眼镜的女子。我有个偏见,总觉得戴眼镜的人,蕴藏着丰富 的内涵。   小眼镜的身材丰胰,白皙而微红的圆脸上挂着一丝羞涩,嘴角总是翘翘地给 人始终要笑的感觉。她是艺校的学员,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又不愿意沦为替商 家做广告的街头舞女,为了生计,便在瘦西湖做起了摇橹的船娘。然而,这样的 抉择,竟使她的长处得到更充分的发挥,她除了能对湖中的景点侃侃而论以外, 尤其是那唱曲的功夫,起如行云流水,承自蝶舞蜂花,转而珠圆玉润,合则碧玉 无瑕,点点滴滴,悠悠扬扬,令我如痴如醉。   船行至一个两翼翠竹掩映的清幽所在。据说,欧阳修曾在此与扬州文人泛舟 作画,我舍不得马上离去,便让小眼镜将船儿泊住,到岸上要了一壶上好的绿茶, 与她相对而坐,一边细细品味湖光山色,一边天南海北款款而谈。   “听说扬州出美女,而且自古多美女? ”   我从扬州女人说起,想从中窥探摇橹女最本质的渊源。   “是么?”她抿嘴笑笑,不置可否。   “比如你就很美!”我直接了当地说。   “你到处盯着女人看呐?”她羞红了脸,妍面越发动人。   “扬州人的肤色很白,看上去比北方人细腻。但是,我并不知道,扬州究竟 有哪些名女人,象西施、貂婵、王昭君?”我边说边把眼光瞟向她,探寻她的意 见。   她抿嘴一乐,小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睿智的光芒:“扬州靠近长江,水质柔 软,气候宜人,说扬州的女子白晰细嫩倒也不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么。至于漂 亮女人,确实没听说过,有个黛玉还是病怏怏的,只是红楼梦中虚构的人物罢了。 所以,外界的传言大多是不真实的。倒是那些陪伴隋炀帝到扬州看琼花,而在全 国千挑万选的美女们,遭逢隋朝灭亡以后,迫不得已落户扬州,繁衍生息,或许 这才是扬州美女风闻天下的一个原因吧。”   “那么,扬州女子除了外表靓丽之外,最诱惑人的还在于她们多才多艺,比 如像你这样的摇橹女。是否也和扬州的历史文化有一定的联系?”我没有正面提 出关于扬州的传统悖论。   她莞尔一笑,纤巧地扶扶鼻梁上的镜框,用极细极柔的声音,娓娓而述,像 一缕淡淡的风,轻轻柔柔地拂过我的心扉。   “扬州凭借河运的便利,成为隋唐以后国内最繁华的城市,二十四桥明月夜, 琴台舞榭,夜夜笙歌,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把扬州当成了销金场温柔乡。那 时,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沦落青楼,说不定这也是扬州出美女的缘故呐。你说的 历史文化有这样的因素吗?”   我一时语塞,对她的反问,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的,如今的扬州人绝不会 因“自古多美女”而沾沾自喜。那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糜 烂生活,毕竟成为扬州日后颓废而至于衰败的铺垫。难怪龚自珍到扬州时能闻到 那股“凄馨哀艳之气”了。没想到,我面前的小眼镜竟有如此见识,反倒是我头 发短见识也短了。   见我如此窘迫,她扑哧一笑,又盈盈地说:“其实,外人的看法也未必全错。 单就相貌而言,天下美女如云,又何止扬州独秀。而扬州女子既能蜚声天下,也 必有她们的过人之处,扬州自古能给女子一席之地,使她们才貌双全,德艺双馨, 这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条,又岂止天壤之别,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扬州 人的做法也算别具一格了,扬州女子也因此能够广览博学,集容貌、气质、文化、 修养、技艺于一身,这才是我们摇橹女引以自豪的真正原因。”   呀,关于扬州传统的悖论,竟被小眼镜不费吹灰之力,一语道破!我的选择 果然不错,她的确是一个很有内涵的女子,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   瘦西湖在小雨中依旧朦胧,远处的楼台亭阁在碧水的映衬下,重重叠叠婆娑 有致,竹荫深处,曲径通幽,碧色如染,我品名茶,看风景,伴佳人,真有些 “雨后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的感觉,心中禁不住一阵阵的绮想——小 眼镜不就是今日摇橹女的新形象么!如此,我何不效法郁达夫,也找个理由,让 她到岸上再陪我一程呢。                   三   在扬州,我对摇橹女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既而了解到,扬州人之所以敢于反 悖女性传统,其思想基础就在于,当时的扬州受运河文化的影响,开创了类似今 日的特区模式,具有较为开放的社会格局,因而能够兼四海民风,容八方真言, 淀积出诸如扬州八怪之类的一大堆名人物事,蕴育出鉴真六次东渡的伟大壮举。   历史成就了扬州,扬州成就了摇橹女,扬州人借摇橹女打出旅游品牌,这是 扬州人的觉醒,顺理成章。   离开扬州前,小眼镜打来电话,告诉我,听同事讲,一个民国时期做摇橹女 的老人依然在世。于是,我推迟了一天行程,在小眼镜的陪同下,费尽周折,终 于在扬州的老城区找到了这位老人。   上世纪初,老人在瘦西湖畔摇橹为生。解放前夕,她被一个观光的国民党军 官看中,硬逼着做了小妾。当解放军的炮声划过夜空的时候,这位军官带着大老 婆仓皇离去。被遗弃后,她孑然一生,独自过到今天。我的到来,勾起老人的辛 酸,她咬着吐不清的字眼,时断时续地嗫嚅着,哼起半个世纪前的小曲:   ……   啊吆歪,我的大姐哎   你要是真心跟我好   我给你买两个大黏糕   要吃饭,我来烧   要喝茶,我来倒   吃饭喝茶不用教   还要为你煎油条   啊吆歪,我的大姐嗳……   老人的歌词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浪漫,老人的歌声传递着摇橹女的凄惨,在 老人斑驳了的思想中,或许还想象着半个世纪前摇橹的故事。   走的时候,小眼镜送我到车站,临开车的一霎,她学着老人的腔调,再次用 歌声唤起我对摇橹女挥之不去的印象:   大哥要出门哎   妹妹来送行哎   做双新鞋呱呱叫哎   表表我妹妹一片心哎…… (寄自中国山西) ◆             绽放在钩尖上的花朵                ·王庆卫·   菜市场,细雪如盐。挂着的兔子在抽搐。它刚刚挨过刀,寒冷已经毫无意义。 初步的加工工序之后,它进入了不可逆的流程。   选中它的是一个少女,或少妇。她指了一下笼子里的它:“这个。”它就被 揪着耳朵提出来。讨价还价。操刀者动手了,几秒钟以后,兔子无力地蹬着腿, 被悬空挂在砖墙的一个尖钩上。钢钩白亮亮的,含在兔子嘴里。凸出的三瓣嘴吮 奶一般地、贪婪地咬住这工具,以某种孩子气的执拗,保持悬挂的姿势。几滴血 珠顺着钩尖渗出。   操刀者沿着兔子的脖子割了一圈,往下退皮。棕灰色的皮毛揭下去,露出粉 嫩的肉体。像脱一件毛衣一样,手臂、胸腹、大腿、小腿,过程娴熟而流畅,合 理得无话可说。它还在轻轻蹬着腿,像是在配合,调整最后的生命力来承受、以 更好地完成某种意志。没有血,它成了一个肉的封闭体。它裸体带着皮帽子。它 热气腾腾,散发生命最后的热度。   女子用门框挡着视线,不时地问一句:好了没有?耐不住伸头看一眼,“啊” 地一声:“好难看哦!”兔子正被开膛,污七八糟的肠子冒着热气悬空流淌。这 个经常在童话里露面的正面角色,战胜过狼,采过蘑菇,此刻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它正面的价值。或者,它要为属于这个物种受过,它必然带有某种不可言明的邪 恶在此时罚当其罪,心悦诚服地承受这种惨死。操刀者冲着女子微笑,对她的低 承受力的善良给予不以为然的赞许。   “头要吗?”“不要。”“肝呢,要不要?”“一般是要不要?”女子一脸 惶惑。红色羽绒服暖洋洋地烘托她的俏脸。“一般是不要。”“……”……   无头的肉体被从脖子处割断,装进方便袋里,带走了。兔头仍然紧紧吮着尖 钩,血迹淋漓。作为一个生命,它受到如此羞辱,显得可耻、可鄙,没有自我意 识。它闭着眼睛,没有表情。长耳耷拉,在虚空中标示出原是它身躯的位置。孤 零零挂在墙上,像一朵死亡之花,绽放时,世界终止。   那雪下得正紧,我冷,缩着脖子,饥肠辘辘。   家里电暖气,热气氤氲。我安排生活,温暖饱足。年复一年,购买、消费, 像所有人。吃肉是我的本质,是类特征,是先天的食性、物种的尺度。为什么要 尊重生命,为什么怜悯弱者?越界的道德感压迫和否定我的天性,我活在先天的 食欲和后天生命意识的纷争里。   道德的疆界到天性为止。君子远庖厨,是天性的胜利,道德的悲哀。无奈的 伪善,这是人永远无法逃脱的定命。 (寄自中国大陆) ◆      观看“外地民工”张学友的微型歌舞剧演出              ·吴祚来·   12月25日,是张学友《雪狼湖》在京演出的第二场,因为友人有事不能去观 看,我只好与妻子驱车去“友情”欣赏了。   说实在的,我有些害怕听名人演唱会,记得十年前也是受朋友之邀到首体观 看四大天王之一的某位香港艺人演唱会,我们看到一半就一起开溜了,看看当时 票面上印的数百元一张的票值数字,感到既对不起友人的这笔“巨款”,也对不 起那位倾情演出的香港艺人,我们开溜的根本原因是:我们无法与那些如痴似狂 的歌迷们融为一体,不能为歌王痴,为歌王狂,我们在那里就像上级派来的“监 察”一样,冷冷静静地融不到现场热烈无比的氛围之中,所以,只好中场休息时 溜之大吉。   25日是北京第二场雪后的第二天,雾气沉重,为防堵车,我们几乎提前一个 半小时从惠新北里(经贸大学北)出发,走中轴路上北二环,一路尽管没有“死 堵”,但蜗牛一般的速度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是星期天啊!车至首都体育 馆(白石桥)时,离开演也就一刻钟了,路边有不少交警维持秩序,还有交警在 忙不迭地给路边随意停车的车辆贴罚单(每单罚款应为200元,扣3分,看样子, 学友迷们票价无形中又上涨了许多)。遗憾的是:演出票上没有替观众着想,没 有提示大家应该如何行车、停车,而新闻媒体所有报道中也没有提及首体周边停 车之难!只是票务中心在制作防伪票时的独具匠心让所有观众惊叹不已:每张票 内均附贴一枚一角钱面值人民币,人民币上的编号与入场票编号相一致,也就是 说,你要造伪票你得收集到足够量的崭新的一角钱人民币并将号码打印在票面与 人民币上号码一致,才有可能混入场内!这样,大面积造票几乎无法实现!   在首体周边入口处,几乎都有警察把守,汽车无法靠边,其实靠边了也没有 停车处了,直到驶到首体后面那条小河北沿,才有穿着交通协管之类标志的数名 工作人员把你引到河沿纵深处。车行五百米之内路边停满了来看演出的小车,严 格来说,这里根本不是停车场,一些树丛间、屋舍旁只要能将车挪移进去,均有 驾车高手将车插停其中。我的车在更远的地方停妥后,收费员走了过来(穿着制 服,看似规范),“20元”,天!这简直是抢劫,看场演出不过三小时,在这非 停车场停车居然收费20元,周边倘若停放一千辆,他们就可无投入地收取2万元 停车费!而且这项收费不是一年一次两次,而是百次以上!如此计算起来他们收 入没准比一般演出公司还高呢!   我的坐位是40排17号,坐定一看,真是壮观,偌大一个体育场(可能能容纳 1万人)几乎坐满,坐在看台上为普通观众,票价为180元、380元、580元,而坐 在赛场中央的六个方阵为VIP(贵宾),票价为880元、1280元及至2280元,贵宾 观众应该有1000人吧,按人均1000元出票计算,可收取100万元,而看台观众票 按400元/人均计,应收360万元,如果在京四场演出都达到这样观众数,演出收 入达到1800万元以上!   这是张学友的成功,是剧本与剧组的成功、是策划与运作的成功,也是媒体 呼应、炒作的成功,以上四个方面缺一不可。然而,《雪狼湖》作为演出的歌舞 艺术品,在观众心目中真的一如媒体所说的那样九成观众认为十分满意(有点说 相声的语言风格)、许多观众(模糊语言)被剧情与演出感动得泪眼迷离!   而我看的却是什么呢?   首先是舞台左右两侧各悬挂一幅巨大幕帷,这幕帷估计能遮住近千人对舞台 的全面观看,有十几分钟张学友就在那黑色的幕帷后面歌唱,幸好我不是迷星族, 否则眼泪真得会被急出来,看来,两侧幕帷是为中央看区的 VIP(贵宾会员)设 置的,使他们对舞台有一个整体感,以避免使演出舞台与两侧观众一体化。   其次是:你如果不购买10元一本的剧情介绍,你永远不会知道“雪狼湖”是 上面下的什么“雪”,住着哪条“狼”。因为,你听不懂张学友在唱些什么,而 有限的对白也是粤港化语言,如果说能听懂,也就是一个模糊的“大概”。我特 地询问我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姐:你能听懂台词吗?她说:有一些能听懂。我 身前身边的十多位观众看完上半场后,下半场不知去了哪里,如果是撤场,可能 与他们年龄有关,似乎都过了追星族年龄,又听不懂剧情,只好回家了。   凭着我专业的文学艺术“修养”和有限的能听懂的台词,我大致了解了剧情: 一位给有钱人做园丁的外来民工“狼”(张学友)与这个大家族的小姐(“雪”) 恋爱上了,而一位公子哥也同时爱上了“雪” ,最终一场阴谋让“外来民工”张 学友锒铛入狱,“雪”嫁给了公子哥远走维也纳……剧情并不复杂,总觉得感人 之“深”一如当年琼瑶大婶的小说。听说这是学友的创意,一位歌星能创意接近 专业写手琼瑶,已属不易。   就这样的剧情已使伟大的首都众多观众泪眼迷离,也许首都年青观众情感丰 富,也许是被学友声情并茂的歌声感染、打动的!(也有可能是媒体误把个别当 众多了)。   再次,在体育场中看歌舞剧(言情类)也许是我们中国人一大发明,从四十 排远眺舞台,几十个演员就像矮人国中的小矮人一样,蹦蹦跳跳,整个一个“微 缩景观”,就像在二十层高楼上俯视几个孩子游戏一样,这样的视觉误差怎么可 能会产生理想的欣赏效果呢?难怪许多观众手持望远镜去观看,望远镜也许能清 晰领略明星风采,它能总体欣赏舞台剧之美吗?   在首体看这种演出,就像在巨大的大铁锅里煮一只鲜美的小虾,把音响调得 震天价响、把舞台弄得美轮美奂,这也就等于加了更多的味精、辣椒,每个人都 分到一杯汤时,这杯汤里似乎有虾味,似乎又没有!许多人之所以感动,也许是: 这是一只真正的美味虾!我们一同看到了烹虾煮汤的整个过程,这个真实与过程 可以让我们感动、呼喊、尖叫,并留待将来永远回味!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音响,在体育馆的巨大空间里听音乐,本身就是极具嘲讽 意味,它要使每个角落里的人都能听见,而它的屋顶、屋壁又并不是为音乐效果 而设置的,在这里听音乐其实是看热闹、感受气氛!听说雪狼湖曾在新加坡演出 数十场,新加坡人也是在这样的体育馆中看演出吗?如果是:全新加坡男女老少 肯定都看过了,因为几十个首体几乎可以盛下整个新加坡市民!如果不是在大体 育馆演出,那么策划人为什么不善待一些我们首都广大的“学友迷”呢?看看他 们的痴迷、狂热、献给他们这样一杯“汤”是不是有些残酷,审美意义上的残酷!   体育馆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相对于舞台剧而言),而观看舞台剧则需要相对 独立的、可以“造梦”的“剧场空间”,例如北展剧场、人艺剧场,甚至人民大 会堂的效果也应该较之体育场馆更强。   体育馆的不完美还体现在它的“空间破损”,七八个出口一律闪亮着出入口 的亮灯指示牌,门口洞开,随时可以看到公安人员、勤杂人员或观众出入、游走, 这是有关安全部门的强制要求,因为体育馆容人量巨大,一旦发生不测,便于观 众逃亡救生。   这样,我们欣赏舞剧的心情无法平静、无法独立面对可以共同造梦的剧情, 广大的观众都成为旁观者,我们与其说是在感受剧情,不如说是在感受剧场,因 为剧场里的广大追星族要看到的是他们的“天王”他们的“音乐教主”(“音乐 神”),他们的狂热与环境无关,在广场、在沙漠、在孤岛上只要他们的音乐之 神在,他们就可以伏地拜倒、喃喃陶醉。说真的,我真想也能沉浸进去,感受他 们的真诚与快乐,然而,不能。因为我是来看音乐舞剧的,不是来追星的。   回想起我十年之前在中央戏剧学院剧场观看《想变成人的猫》,尽管演出者 多为中戏学生,但无论舞美、剧情、表演、剧场都非常到位,让我着实享受到一 场音乐剧的美妙和巨大感染力。现在回味起来,仍不免心生感动与留恋。   回家路上,我与妻子开玩笑:“外地民工张学友给有钱人装修别墅,居然被 大小姐看上了,看样子学友兄的歌声太动人了。”妻子说:“他可不是外来民 工!”张学友不是外来民工又是什么呢?外来是无疑的,他不是北京市民,至于 “民工”,我认为民工包括“农民之工”与“市民之工”,“工者,靠劳动为食 者也”,他的劳动就是他的倾情歌唱,就是他的真诚劳作,他不靠国家供养,完 全靠市场的效应来获取报酬。所以,我仍固执地认为,我看到的是一场外来民工 张学友的微型歌舞演出。 (寄自中国北京) 【丝露集】∽∽∽∽∽∽∽∽∽∽∽∽∽∽∽∽∽∽∽∽∽∽∽∽∽∽∽∽∽∽ ◆           我们相逢在山岗(外一首)               ·苏洗穑·             我们偶一             相逢在             我最熟悉的田野             异乡人             容我为你指点             我们乡间             一一本色的美丽             十一二岁的守望             曾经似露             凝结在风荷上             在生长我的红土地             我也学会把             艾叶的、苦楝的、盛夏的气息             农人垂地的汗滴             编织起属于土地的诗句             异乡人             千山万水             你在风尘里变幻里             寻寻觅觅             旧时雕花楼台的遗迹             可不可以有一分钟时间             静默地想象             古老青苔上筛下的灿烂阳光             凭空掩盖了             更古老天井的             许多心事             这个梅雨时节             我们倘佯在             我最熟悉的山岗             没有青草的泥泞             没有带露的栀子             没有随人的溪月             也许有空谷的回音             可是我不曾听见             某些现世代诗人             ·苏洗穑·             抱一点热             在胸口先温暖了             也许你不知道             我们已立在最低温的刀尖             难道还不是反省的时刻么             这些靠扩张感觉和延伸想象为生的生物             泪腺枯干或者泪眼婆娑             纤弱的神经被来回锯割             苦痛             不堪化为木屑纷扬             偶尔捡得几粒呓语             就欢喜着拿来锤炼丁丁当当             四面为墙             你却说你飘飘荡荡             并没有风透过房顶一个隐秘的针眼             一丝风也没有             没有仓庚在苇浪里啼唤             没有青石街的杏花春雨             没有马蹄踏碎一轮关山月             在死寂中             就这么听凭             与生命和危险貌似拉开了最远距离             手指修长             头发凌乱细长             何尝能安慰             因失眠而空洞的眼眶             苍白下浮动的青筋             需要颤抖着颤抖着             擎一杯soma *             乳白色泡沫升腾             然而我们注定已经失去最古老的秘方             多少严饰的巫师舞蹈着火花在脚下四溅             多少修行者在一刹那进入永恒冥想于林下泉边             多少仙之人兮携鹤遨游九天             多少记忆能像三叶虫的化石抗得住扭曲侵袭和遗忘             多少人知道他们确乎是你们这个称号的祖先 *Soma 此处是指婆罗门教举行火神祭祀时饮用之物,乃是提取一种叫soma的植 物精华而制成。古时候所用的soma据说有迷幻的作用,现在的则无。 (寄自美国) ◆            母亲在秋天进城               ·许文舟·   无意间,那片叶子就落到我的头顶。轻松却滋生着落寞,正好与我那句关于 春天的诗撞了个满怀。微凉的风从窗外自由地进出,飞过天空的小鸟一展翅就是 乡村满边的记忆。那是炊烟系着的情结,我无法让它们在污杂染度很高的城里展 开。   蚱蜢抢食着秋光里温暧的余热,丰收的消息让它们有点心焦。走到城郊,所 有的稻谷都以举手的方式集中到一块,失业的稻草人歪戴着帽子,再也滑稽不起 来。泥土并没有真的睡去,它们被农人的犁头再一次吵醒,它们一块一块地翻身, 亮出阳光喜欢的阴沉与冷寞,投机取巧的蚯蚓,老奸巨滑的鳝鱼,见缝插针的土 蚕,立马钻进潮湿的泥土,与之相反的是不甘衰败的青草,努力地伸展身体,品 尝着甜味的阳光,在微寒的风里重复着一个无法进化的动作。天越来越高,高过 唐诗里意境最美的一句。母亲打点着收到家里的庄稼,就象打点着就要出嫁的妹 妹,眼里的幸福只有父亲感知。她的儿子在真正的秋天之外,在叶子落不到的水 泥屋里,那里的月光无滋无味,那里的人情比纸还薄,那里的秋天全是从乡下运 来的农产品中看得到,那是没有洗过澡的山药,那是还微笑着的苹果,那是一脸 绯红的辣椒。母亲让妹妹把两只鸡的脚用毛线绑好,一只是冠子灿烂的公鸡,一 只是怀春不久的母鸡,它们平时都在一块玩耍,用过甜蜜蜜的情话,它们不想到 城里,当母亲把它们带进挤挤攘攘的班车,公鸡拼搏了几下,车子开起后,它们 都和母亲一起睡得很熟。   母亲下车的时候,城里的路灯都睁开了眼睛,睡了一天的鸡有些不适应,公 鸡想应该是叫时了,扑打着翅膀叫了一声,这一叫把车站门口那个花店里做着生 易的女孩吓得尖声叫起来,变形的声调与她脸上堆着的笑意出入很大,落差很大。 母亲赶忙用手去捂公鸡的嘴,怕吓着人不好说。因为白天一直在车站等,又没有 电话可联系,我还以为母亲不来了,就早早回家呆着。母亲是第一次进城,下车, 就没法再走一步。除了手里的鸡,身上还背着许多大米等物,她只好在原地停下 来,不能再走动,然后怎么办呢,她开始求人,可惜这个城市的人无法听清母亲 浓重的方言,只能从手势里感知这位头发全部变白的老人家的意思。可是谁也没 有这个耐性子呢。入时的少女,看着头发不仅全白而且有些零乱的的样子,当然 不能怪她们怪怪的眼神,以及嘴里扔出来的难听话,母亲的举止着实吓着了她们, 她们绕开母亲走。打扮出的年轻相与年龄不是很符的少妇们,拎着包赶往夜生活 的各种场所,当然也不可能停下来,在一个乡下老太婆的表达面前施舍半点同情。 其实,城里黄昏的脚步都是出发的,不象乡下,乡下黄昏的脚步沾着泥土,沾着 早起的夜露以及沟渠里的泥水,沾着不知名野花的清香,都是赶回家的。家里的 火塘已经被孩子们生好,那些归家的脚步都会拢到火塘边,停下来,享受一罐苦 茶的乐趣,那是粗茶淡饭的小日子,可是在城里,同样是为了生活,人们越在黄 昏越往外面赶,急急地赶,怕迟到了上司不高兴使出难看的脸色,自己一年的奖 金丢了是小事,怕自己老公的职位不保,怕另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大学毕业生见缝 插针,怕竟争上岗打到低分。不仅女人,男人一样都要在黄昏时分出发,赶往一 个个以酒代茶的场所,品尝小姐笑里藏着的酸涩,痛饮老板手下打工的艰辛。母 亲被人冷落,那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黄昏的城市也不会有学雷锋的小学生, 注意到这么一位老人家,她只需要一个向导。不识半个汉字的母亲,不知道电话 号码怎么使法的母亲,看着昏昏然然的路灯,她想从天空的星光那里找到方向, 可惜城里的星光是遥远了些,月不明,星也稀,她辨不清北斗的方位。风呼呼地 吹起来,一股股往母亲单薄的衣服里钻,就象冬天里浸湿着母亲双脚的溪水,母 亲找到车站的一个条凳,把大米口袋枕到头下,怀抱着两只鸡,就睡着了。   那一晚,朋友的朋友为自己一岁的儿子过生日,不能不去祝贺一下,那是城 里时兴的礼节,也是越来越多的请柬的源头之一。为朋友的朋友举杯,实际是我 们想用酒的方式娱乐一下自己形已麻木的思维。喝着喝着,突然有种心慌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我很快想到母亲,想到她可能在某个路灯下瑟瑟发抖的情形。秋天的 城市风已经很凉,甚或是冷了,母亲站在路灯下,想着她在城里的儿子,而她的 儿子却在为朋友的朋友举杯痛饮。退出宴席,走到大街上,我想到车站问问从老 家发往城里的班车,是否已经到站。流光溢彩的店铺,拥挤着流行歌声,人来人 去的水泥路上,少女已经用丝质的围巾捂住了神情。冷起来了,刚才还在酒里觉 到这个季节与冷无缘啊,怎么一跨入市声,就感到秋天已与冬天没有多大区别。   老远看去,车站还是灯火辉映,人声马达声交织着,迎来送往还在继续。一 问从老家来的班车还真到站,就在人群中寻找起来。那些人群中不乏乡下模样的 老人,她们也都大包小包地赶着路。母亲躺在长条凳上,熟睡得打起了轻轻的呼 噜,就象睡在乡下那张辅了稻谷清芬的草席上,回味着一天劳作的收获,她想不 到此刻儿子就在她的身边,已经为她平添了些只能落到肚子里的眼泪。我真的不 想叫醒母亲,让她在条凳上多睡一会儿吧,让她疲累有所减轻,让她梦继续做完, 她一定想着她的儿子,想着她的儿子一定来接她。我轻声叫醒母亲,我怕她真的 敌不过城市里比老家寒冷的天气。母亲揉了揉双眼,睁大眼睛看着我,自责味道 很浓地说道:“唉,真是老不中用了,还不到你家就睡到了车站,羞人死啦。” 我用手捂住母亲的嘴,让她别说,再说我真的要掉眼泪了,母亲很不容易地进城, 却睡到了车站的条凳上,让我这个在城里的儿子无地自容哪。   妻子用汽化炉烧开的水,浣洗着母亲脚上的肿痛。班车超载,母亲为了保护 两只鸡,竟然把位子让给了鸡和大米,她自己站着,这一站就站了103公里路 程。儿子在我的提醒下,怯生生叫了声奶奶,就都把母亲全身的疲劳给洗掉了一 般,母亲逗乐着儿子,儿子却离母亲很远很远,仿佛怕母亲身上的尘灰沾染,还 是闻到了母亲身上浓浓的汗味。妻子出去买菜,我坐到母亲身边,听她讲家里的 收成和家里的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弟弟是三年前突然疯掉的,三年的药费就是 家里最大的开支,可是弟弟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成天要烧要杀,母亲怕得连自己 的儿子都不敢相见,只好请人将弟弟拴起来,送饭是弟媳每天的功课,母亲根本 就不敢拢身,一拢身弟弟就抓着什么扔什么,有一次竟让一面镜子将母亲的眼角 打破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一次是用镰刀在母亲的手上砍了一个口。这些年,家里 的伤心话不是一个晚上能讲得完的,弟媳看到自己的二十多岁的青春就要陪一个 疯男人走完,不免有些心寒,于是她想到远走他乡,只是母亲的爱让她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让她活守寡一般生活在地狱里。母亲说着说着就哭了,这些年我在城里 也不容易,想想却比呆在老家的每一位家庭成员好多了,母亲见我也跟着哭,就 打住了话头,说家里的那只黑山羊又怀上了孩子,说不准隔几天就要产儿,说父 亲嫁接下的泡核桃已经开始学习挂果,今年结了15个;说村公所减了部份农业 税收,家里支出除了化肥农药却还很多。   母亲到城里,不准备买什么,她只是想看看她的儿子,在没有水稻田玉米地 的城里怎么生活,看她孙子在没有桃子树可爬没有溪水可玩的地方快不快乐高不 高兴,看她那从乡下迁移的儿媳是不是能在水泥地板上成活得安安全安放放心心。 当她知道我每月的工资可以买到两头大肥猪,妻子的小摊子月收入不下500斤 大米,孙子的学习成绩没有因为顽皮而落后的时候,她高兴得又掉起泪水。她只 听这样的东西,她到城里的目的就算完成。还不等我打算将她带到什么餐厅吃上 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将她带到风景处玩玩的想法说出,母亲就说她要走。那是 第二天清晨,她看到我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的样子,就有些闲不住了,她这时更多 的是想她在家里还被铁链拴着自由的儿子,想已经请人犁起来晒在阳光下的泥块 需要栽种的小春作物。想来想去的,还真的睡不着了,这一晚,母子相谈,我9 3号的门牌见证着这个城市睡得最迟的灯光。   母亲要走,我与妻子商量给母亲买点什么,妻子做点小买卖辛苦,很在乎钱, 我说要给母亲买几套象样一些的衣物,她却到批发商场买了些减价的劣质商品, 母亲穿在身上,不老不少的,与七十多岁的身材显得不相称得有些滑稽。我说要 给还在老家上学的侄子买点文具什么的,她却把儿子十年前的书包从床底下翻出 来,说那是什么什么品牌。我拗不过妻子,就都全依了,把这些旧书包旧衣物打 成包,就算是给母亲的礼物。然后把母亲从车站送上车。   回到家里,妻子惊叫起来,把一个用篮布包着的东西拿到我面前,天哪,那 是一些钱,全是大票,一数是3000元,再看看是不是母亲不小心掉下的,却 有一张纸条证明了这是母亲特意给她孙子的礼物。字是请人写好的,意思是奶奶 想孙子,就象想她的儿子们一样。 (寄自中国云南) ◆                淀水悠悠                  ·李澍·                   一   记得那是一个昏黄的冬天的傍晚,如血的残阳映照着皑皑的雪原,一辆马车 踏破层层积雪摇摇晃晃地走着。这马车走了一天了,车上的我们也轮番睡了又醒 了。这路原是有长途汽车的,因为武斗停了,我们只得求顺路的马车带我们一程, 十几辆问过去了,才问到了这辆。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原本不必在年三十离开父母远行的,可是 伟大领袖发出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 要……”这对我们这些没有自愿跟学校到山西、陕西、内蒙插队的漏网之鱼无疑 是最后通牒,如果我们不马上行动起来,年一过,派出所就要强行分配了,到那 时,云南、北大荒、新疆,任由他们安排。   于是筠君急急地来找我,告诉我小洁认识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表妹就要到白 洋淀去插队了,那里离北京只有三百多里,人称“鱼米之乡”呐,于是我们就一 起去找小洁,然后找到那个朋友的表妹红武,随她一起上路了。   入夜的时候,端村镇出现了,绕过镇口那棵巨大枯瘦的老槐树,端村镇就到 了。小镇停了电,黑得不见五指,静得没有声迹,马车在什么地方停下了。我们 跳下车,道了谢,红武就带我们摸进了那间学生们住的小屋,屋里点着一盏小油 灯,为了省电我们很快被安排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炕火熄了,薄薄的窗纸挡不住窗外的寒冷,嘴里呼出的白气凝 在眉梢、鼻尖,凝成了一滴新年清晨的泪。   是谁进来了,在外间侃侃地谈着,是端村的规划,是知青的前途,是科学种 田,是机械化……“我们必须有个蓝图,”他说,“我们必须自强不息,我们必 须改变农村的落后……”他恳切地说着,声音铿锵激昂。抬眼从帘缝望去,是个 少年老成的小书生,我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规划、他的蓝图,我认定了我们只有读 完了高中、大学才可以谈建树、作为,只是他不泯的意志还能在无望中闪烁,叫 我感动。   红武带来了端村公社的决定;他们不能接收我们,他们已经接收了一百多名 学生,再也没有能力承担了。他们建议我们到离这里只有十里淀水之隔的大田庄 去,那里还一个学生也没有呢。   大田庄在白洋淀的中心,四面环水。正值冬季,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他们 为我们联系到一辆冰床子,我们坐上去,老乡熟练地一撑,冰床子就飞快的朝那 个更小更偏僻的村子驶去了。   由于有“最高指示”我们被接收了,筠君紧紧地捏着那张盖着红印的接收证 明信,象捏着自己的生命,我却不以为然,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心丢掉的 了,我不会在乎被分配到这个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村里没有空房,我们被安顿在大队部里,屋里没有炕,只有三条大条案,条 案很窄,人睡上去稍一翻动就会掉下来,我们把三张条案拼起来,横躺上去,宽 是够宽了,长却不够长,三张条案高低不一,我们只有把腰节、腿节放在接缝处 才能免去一些硌痛。   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一种巨大的陌生与凄凉侵袭过来,小洁禁不住伤心 地抽泣起来了,难道这就是我们人生之路的开始?!   “即来之,则安之吧。”筠君劝慰着,声音是那么的无奈。                 二   我们被分配在不同的小队,每天到不同的地方去上工。我的任务是随老人和 儿童去整理苇库。秋天收下的苇子要到冬天才能轮上整理,苇子整完了,一个冬 天也就过去了。   春天来了,淀水化了,人们活跃起来。村里的姑娘媳妇三五成群的结伴去赶 集,在岛上憋了一冬的我们自然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我们跳上那条载着十几个 戴着花头巾的村姑的大船,热热闹闹地向端村镇驶去了。 集很小,因为在当时“集市”还是非法的。筠君细细地寻找着我们可以买得 起的急需品,我却直奔学生会而去,也许我可以再碰见那个小书生,也许我可以 再听他讲讲他的规划,他的蓝图……。学生会里空无一人,我退出来了,却不知 道上哪儿去,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甚而不知道他在哪个小队插队,茫然中愿望却 不泯。我从镇的这头走到那头,一无所获。   回到集上时,小洁的双腕上已经被筠君放上了一小袋大米、三只咸鸭蛋和一 把小葱了。   “老爷儿”(太阳)西斜了,我们的船要返航了,默默地坐在船尾,恨恨地 望着淀水,船起锚时又禁不住回头向岸上望去,却看见他和什么人在堤上走着, 谈着,时而激昂,时而深切,时而叹惜……他们渐行渐远,我们的船也缓缓离岸 了,他不知道有人众里寻他千百度,也不知道那人蓦然回首的喜悦……。可是他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们这些连在梦里都不会忘记自己身处何种境地的人, 真的会去梦想风花雪月吗?   我将自己的目光收了,收在悠悠的淀水中。                     三   筠君和小洁又在为做饭争吵了。筠君认为小洁的葱花切得过长过大,小洁却 不认为大而长的葱花会影响菜汤的味道。小洁希望把每次做饭和吃饭的时间减少 到最少最少,然后躺到床上去看莫泊桑、普希金、莱蒙托夫。筠君却还是要既来 之则安之,不管么样的条件,既然来了,就要像模像样地生活。   夏天是我们最快活的季节;下了工坐在淀边洗脚,夕阳在天边悄悄地染出了 一片绯红又将它洒在水里与金色共舞,我们坐在淀边呆呆地望着,直到曲终舞尽。   星星伴着月亮升上来了,我们棹一只大船向淀中心驶去,穿过几湾苇沟、荷 塘就到了那片浩荡的大淀。我们找了一片没有水草的地方跳了进去,清凉柔润的 淀水象一疋疋绸缎滑过我们的身体,带走了一天的疲劳和酷暑。游完泳,我们还 是不愿意回去,躺在船舷上,望着星星唱起了歌。这时候我们已经不唱“大海航 行靠舵手”了,也不唱“我们是草原上的红卫兵”了。我们唱“山楂树”,唱 “哎,红莓花哟”,唱“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歌声幽幽地飘在湖面 上,飘走了忧伤,飘走了困恼。我们谁也不去想明天是不是还要赤着脚去踩烂育 稻的泥巴,是不是还要整日整日弯着腰去摇水龙浇灌菜地。今夜的淀水是柔和的, 今夜的星光是灿烂的,今夜我们心里有歌。   夏天里也有不幸。记得一次暴雨之后,柴禾都打湿了,我们下工回来点不起 火,烧不起灶,筠君再巧的手也烧不出无炊之米。几阵浓烟之后,她带着满脸鼻 涕眼泪到邻居大婶那里求援去了。不一会,大婶来了,她抓过一本书刚要撕,小 洁惨叫一声抢了过来,是一本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大婶瞪着我们:“没 纸怎么点火?”筠君赶紧找了一些废纸给了她,她点燃纸,又捡了些细柴煨在旁 边,细柴很快就煨干燃烧起来。如此边煨边烧,不一会就烧起了一灶旺火。筠君 得意地将葱花洒进油锅,葱花爆出一片笑声,我们也欢呼起来。香喷喷的棒碴粥 做成了。我们急不可待地去掀锅盖却打翻了灶台边的煤油灯,灯掉进粥锅飘起一 股浓烈的煤油味……。愣了一阵之后小洁将她的煤油炉拿了出来,她把瓶里剩下 的煤油全部倒了进去,点燃,然后将一只大铁盘坐了上去,接着她又将所有配给 炒菜用的棉子油倒进盘中,油烧热了,她将我们切好的红薯片一片片放进去,薯 片炸好了,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第二天,柴尽油绝,我们只好各自打道回府了。                   四   经过了荒野的风刀霜剑,城里的一切都嫌轻薄。我们不能忍受街上走着的人 们的悠闲,不能忍受他们那没有泥巴的整洁的衣衫,更不能忍受她们保养良好涂 着雪花膏的柔嫩的脸。三年的“再教育”的确很有成效,我们已经和这里的一切 格格不入了,就连食品店里雪白的面包和香肠都引不起我们的食欲,它们使我们 的胃一阵阵地发紧,因为它们总是让我们想起白洋淀唯一的口粮──白薯面做的 黑色的贴饼子和棒碴粥。我们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在街上走过,因为这城已经不 再属于我们,我们也不再属于这城了。我们最好的去处就是那些刚刚重新开放的 图书馆,我们在那里找到了自己。古今中外的墨迹中,我独爱那首寂寞无主的诗, 因为从此知道世上也曾有过一个人尽管深陷泥潭却依旧清香如故,我便又醉了, 醉在古人的明月清风中。   不久,我们就被赶回来了,因为北京是不允许任何一个没有户口的人久住的, 就是在父母的家里也不行。   新的家尚未安顿好,旧的家已经不承认我们。我们不得不又茫然地踏上旅途, 去到陌生中再做挣扎。                  五   村里的女人们奇怪我们为什么不学织席,织一张席可以挣到十个工分,那是 最高的工分了,跟老少劳力出工最多才有六分而已。她们是生在席上,长在席上 的,从懂事起就坐在席边帮妈妈和姐姐编席了,十几岁时就能自己编一张了。她 们盘腿坐在席上从晨编到昏,除了吃饭,上茅厕难得站起来,久而久之,她们的 腿就再也伸不直了。这村子里不管多漂亮,多苗条的姑娘都配着一双程度不等的 弯曲的腿。 每每此时,我就不禁想变成一个机械师,发明一种织席的机器,让她们都能 站着或者坐在工作椅上织。这样,当黄昏来临,她们就都能有一双美丽的腿跑在 夕阳里,到淀边去迎接那些下工回来的青年。我恨自己没有这份技能,也恨她们 织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一个人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解救自己。                   六   一年,两年,三年,我们受够了“再教育”,不想再呆在这里等待同化为一 名真正的农民了。我们毕竟受过教育,毕竟还渴望文明。大家都不再提伟大领袖 的教导和号召了,每个人都在想办法离开这里。让我梦出了许多风花雪月的小书 生已经在父母“解放”后去部队参了军,小洁到了干校和妈妈在一起了,有些幸 运的进了县办化工厂当了工人,更幸运的赶上了江青的文艺复兴,考上了各种大 大小小的文工团。我也蠢蠢欲动,终于去试了……八个月的苦熬苦等,终于在绝 望中收到了北京某文工团舞美队的一纸录取通知书。   收拾行李的时候,筠君哭了,小洁走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只有她,因为父 亲是不是“叛徒”的问题还没有定案,没有地方敢要她。   她为我问到了一条去端村的船,执意要送我。船解缆的时候她的泪又止不住 了,我深感内疚地对她说,我对不起朋友,不该大难临头独自飞。她摇了摇头, 缓缓地说,别说了,我们谁都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三年了,她从没掉过一滴眼 泪。难道她真的能既来之,则安之吗?   船渐渐离岸远了,续而愈行愈快,淀水翻滚着向身后流去,一会儿就是一大 片,象是筠君的泪。   我就这样离开了这片淀水,离开了水中的小岛,到另一个地方,开始了另一 段生活。 (寄自澳大利亚) ◆               少 年 鱼                 ·蒋建伟·   冬天的最后一块冰凌,是被一只水鸟啄破的。它叫鱼鹰子,学名鸬鹚,羽毛 黑色,闪绿光,善捕鱼类,是豫东捕鱼人的好帮手。它们一般每次捕获的时间为 三五分钟,之后便跳上渔人的竹篙,再沿着竹篙跃进船舱,静候渔人来取其脖中 之物。它们的脖子很长很粗,类似一个盛鱼的小仓库,可容量一二斤,为防止鱼 鹰子偷吃小鱼,主人通常用细绳系住其脖子的最下部位,防止鱼儿进肚。没有人 不佩服鱼鹰子的生性乖巧,善解人意,凡捕获而归的胜利者们总会一只只在船搭 板上依次排队,渔人这时候也会依次检查它们的劳动进度,取出战利品。只见他 左手搭篙儿,右手早探进它们嘴里,一卡,一扩,“啪”,一条条鱼儿便从鱼鹰 子们的脖子里控出来,活蹦乱跳着落进舱里。这是它们一天当中最骄傲的时刻, 骄傲的表达方式就是一种低飞,沿着水皮向前拍翅滑翔,“嘎嘎嘎”的一阵欢呼。 紧接下来,它们一撅屁股,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开始它们下一轮的战斗……水 面上不留一丝波纹,平里隐藏着静,静得宛如那块冰凌停止了此刻的融化,好像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呢,未见到鸭子,倒首先看见了鱼鹰子。我们的 蒋前进已经出落成喉结突出、肌肉发达、内分泌旺盛的年轻后生,因为没有读过 几年书,所以早早随了父亲干起了打渔的营生。他们的祖上留下了五只鱼鹰子, 其间有人传说一只鱼鹰子能卖好几百块钱,算是留给他们一棵“摇钱树”,这样 下河捕鱼时不必发结网布阵的愁,节省了不少力气,的确赚了一些钱,日子过得 倒也滋润。而今,父亲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他,指望儿子能够继承祖业,看来 父亲此举是做对了,蒋前进自从接过打渔养家的担子以后,生活虽没见好到哪里 去,但也没有给老人带来多少失望,增加多少希望,这对于一个不足十七八岁的 农村孩子而言,特别是他的那一份勤劳和执著,早已经超负荷,难能可贵了。   太阳好像喝醉了酒,临近傍晚了还赖着不走,把别人都感染得都想喝酒似的。 而此刻,鱼鹰子倒没有喝醉,它们恐怕比那些生意人还要精于算计,它们自然也 知道了天色将晚,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勤奋,时不时地偷一下懒,只有当蒋前进用 长长的竹篙儿狠狠拍打它们,急急地撵它们下水,小东西方才大幅度忽闪着翅膀, 极不情愿地一头扎进河里。等到后来,它们跳上船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后,两脚 便如钉子般扎得深深的,无论主人如何撵,它们就是不听。因为这时候就连傻子 也知道,天色的的确确大黑了。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蒋前进只好怏怏不乐地收了竹篙儿,张开了嘴巴:“欧—— 欧──”,唤了没有几声,鱼鹰子早已领会了主人发出的信号,一只只跳上小船, 不停地扑腾着自己的身子,“嘎嘎嘎嘎”嬉戏一团。蒋前进动作娴熟地收鱼归舱, 然后依次解开小东西脖子上的绳子,随便扔给它们几把小鱼儿,算是今天的一些 物质奖励。鱼鹰子们也不客气,一伸脖子,半空便将来物抢了个精光,吃完了这 一口,还有些心不甘,脖子依然伸展在半空中,不想半天不见主人的动静。正当 它们殷勤地等待主人的二次奖励时,小船已经缓慢北行了。   由东至西,向北拐一个90度的弯,这条美丽的弧线不知道被蒋前进他们走了 多少个来回了。我们少年时爬树的那阵子,我们的蒋前进并不知道自己会中途辍 学,改变成一个小渔人,终日行驶在这条美丽的弧线上,其实他知道弧线本身是 平朴的景致,上升不到美学的最高艺术标准,但我们心里终生都会装着一条美丽 的汾河,谁说弧线不美我们就跟谁急,也只有他才不会和我们为此发生争论,因 为他现在是一个地道的渔人了。   天更黑了,雀鸟归隐于巨大的黑暗里,我们的蒋前进正好合上了约摸10分钟 的眼睛,低声哼唱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颗心脏洗荡在河流之间——这是一 个人一天当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可以不去想捕鱼的数量、赚钱的多少,可以 抛开庄稼地、新瓦房、红薯窖,以及自己未娶来的花媳妇,但他心室里同样装满 了兴奋,喜悦,很多情感有时候好像一群张开翅膀的鸽子,争先恐后地飞翔出去, 他真想大喊几声,让全世界的耳朵都能听见他所喊出的每一个字:“——蒋文学, ——我——×——死——恁——娘——了……”,末了,一个人一脸坏笑。   “蒋文学,我×死恁娘了”,这是一个不加任何修辞的句子,想什么就什么, 没有什么他不敢的,普通得宛如一个农民,一棵庄稼,但我们都挺喜欢小小男子 汉的这个句子,时常被它感动得一塌糊涂。每天每天,我们的蒋前进在舱满晚归 之际,划着一叶小船,带着这个句子回家,有的时候,5只鱼鹰子也会随着主人 喊上一阵子,内容也和主人一样,主人大声它们也大声,主人小唱它们也小唱,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其实此刻,懂与不懂关系不大,好在 一个心境,比如里面装满了山山水水,比如装满了诗情画意,再美妙不过了。   再回到一叶小船上来吧。船或者根本不叫船,舱为木制,呈月牙状,左右各 一,中间搭一木板,且木板可大可小,大也是一种小,小得只能站下一个蒋前进, 就是豫东民间的河流上众所周知的那种。好在两个舱里满满的,足可以填充蒋前 进的内心天空的虚荣,虚荣与稚气时常在一个少年身上表达得非常可爱,也就是 说少年充满了可爱的稚气和率真,非常的可爱。正像英国的考古学家巴林顿在伦 敦观看小莫扎特的钢琴演出前,曾怀疑过这位8岁的欧洲神童的父亲隐瞒了莫扎 特的年龄,目光里充满了苛刻和挑剔,然而演奏过程中,突然走来一只猫,他于 是停下来去追猫,众人最后把他重又抱回到钢琴,这才结束了他们漫长的等待, 结果正是孩子眼里流露出的天真的稚气打动了巴林顿,否定自己原来的怀疑一样。 我们的蒋前进虽然16岁了,然而身上还散发着我们8岁爬树时的稚气,他想召集 当时所有的死党们,在汾河长堤上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告诉大家自己天天都 在丰收,我蒋前进打来的鱼儿大家都可以享用。怎么样通知他们才算最快呢? 对,快马加鞭最好,那么,到哪里才能得到一匹唐朝的千里马呢?   果然,我们的蒋前进突然得到了一匹千里马,他跃身马上,振臂高呼,一路 狂奔,他终于一个一个找到了他们,但显然遭到了拒绝,他万分沮丧地睁开了眼 睛。等我的走了,想我的睡了,恨我的醉了,爱我的哭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系 船上岸,赶着一群不能言语沟通的鱼鹰子踏上回家的路,空留一腹寂寞的虫子, 一口口消化掉自己的虚荣与稚气,整个过程大概保持在10分钟。   迎接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迎面而来的思想的千里马,无边无 际的得得得得的声势。或者,它们是逆河奔跑,顺堤南下,它们的情绪是愤怒的, 暴躁的,野性的,它们像火山爆发一样忍无可忍,山崩地裂,铺天盖地,无处逃 遁啊。蒋前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下,短,急促,一身冷汗,鱼鹰子也是,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阵乱跑,不分方向。我想他和它们有一种心理 感应,或者叫做“共通”,一样的恐惧,使他们打开了恐补的想象力,刹那之间, 乱七八糟的图案面孔符号包括绿脸长舌嚎叫之类蜂拥进来,满世界都是噪音,噪 音——我们多么佩服蒋前进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但愿想象只能是想象,老天爷 保佑!   可怕的瞬间还是发生了。请允许我不得不重现多少年后,我们仍旧心有余悸 的一幕:行至蒋寨村西的一条斜路,也就是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我们的蒋前进 忽然感到一团黑暗一闪,一具似乎是马的畜牲的黑影擦肩而过,几乎同时,一阵 “嘎嘎嘎嘎”的惨叫腾空而起,一如一股青烟飘着飘着便没有家了,蒋前进心头 一紧,一屁股吓蹲在地上……他摸索到了一滩温暖的液体,一股股恐惧犹如万把 利刃直插心窝——   “老天爷呀,我的鱼鹰子,我的亲爷爷啊……”   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蒋前进一家抱头恸哭五只鱼鹰子时的场面,披 麻戴孝,入殓土葬,全部按照乡村的丧事礼仪厚葬那五只小东西,那个阵势,比 蒋前进死了亲爷爷还要隆重。入土的时候,父亲指着儿子骂道,蒋前进你这个小 杂种,恁爹宁愿让你死也不愿让鱼鹰子死,它们已经养了咱家三四辈人了,单单 今天归了西,它们可是咱家里的摇钱树啊!蒋前进听后哭得更加没有神了,哭到 激动处恨不能以死相伴,幸亏有许多人拦住,才没有更大的悲剧发生。   至此,蒋前进家的打渔生涯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了。这个现实连他爹蒋中 雨都认了,偏偏蒋前进不认,他开始学习结网手艺,结出来几张大大的鱼网,依 然捕获着汾水河里的鱼儿,船舱有时候满,有时候不满,再也没有人艳羡他家的 鱼鹰子和赚钱的多少了。有区别的是,蒋前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又越来越接 近我们的性格:沉默。俗话说得真好,“沉默是金”,然而我们一个更比一个穷, 从来没收获过什么金子银子之类,可能是造词者多来形容另一种活着的心态吧。   上了年纪的村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踩死蒋前进家的鱼鹰子的畜牲,究竟是哪 一家的畜牲。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蒋前进 蒋中雨他们一定会找人家玩命的,尽管是畜牲闯的祸,但他们都知道我们的蒋前 进善于联想,与其让好好的两户人家反目成仇,还不如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 里。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畜牲不是马,是牛,母的, 踩死5只鱼鹰子以后,它还扬眉吐气地生了二男一女,潇洒地活了四年又一春。 杀它的时候,畜牲已经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张皮了,没有多少斤肉,而且肉 又老又暗,特别难煮,味如嚼蜡,难以下咽。所以,蒋寨的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   蒋前进他们除外,但他们算不算诗人呢? (寄自中国北京) ◆             捕蛇者传              ·韦继标·   夜深了,罗富贵依然躺在床上翻烙饼,脑子轱辘辘地转动着。   他的大儿子病了,身子烧得象火烫,乡下人用传统的办法治疗,手钳痧,火 罐拔痧,等等,不但没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一天迷迷糊糊的,尽讲胡话,直 到昏迷过去了,罗富贵慌了,东挪西借,好不容易筹措到两千多块钱,送儿子上 县医院治疗,才过三天,医生说他的钱用完了,至少还要预交两千块钱,不然就 要断药了。仿佛一声惊雷,把他炸惊呆了:两千多块钱啊,他可以对付两年多的 日子呢,在这里用两天多就没了?可是医生似乎比他更惊诧:“两千块钱有几大? 体检都不够!”他左右为难,出院吗,儿子刚刚醒了过来,下不得床走不了路, 弄到家里来,万一病情恶化,有个三长两短,白丢两千多块钱不说,失去了一个 撑家的顶梁柱,孤儿寡母三娘崽怎么活下去啊?治疗下去吗,又到哪里去筹措这 么多钱呢?   两个女儿都嫁到村外去了,大女儿的日子也很艰涩,这次给哥哥治病,她掏 500块钱来,实则不易啊;小女婿为了挣几个钱过年,去年初冬上山烧炭,不 小心跌断了脚,花了一千多块钱医疗费,欠了一屁股的债,小女儿家没钱,就出 力,病榻上的儿子全靠小女婿护理;小儿子也分家另过,生儿育女了,他的生活 也是入不敷出的,船漏偏遇顶头风,上个月瘟死了两头中猪,几乎断了经济大动 脉了,瘟神还搜走家里十二只大鸡,剩下一只母鸡,正在窝里孵蛋,连鸡带蛋一 窝端,卖得二十五块钱……最后,他捐献200多块钱,鬼才知道钱从何来?家 里刚刚出栏了两头大猪,收入了一千零几块钱,可是眼下秋季开学,读小学的孙 女孙子伸手就是500多元,500块钱挪着父亲的医药费,家底就没有了;五 分多地,一千多斤蔬菜瓜果,收入500多块钱;三次卖血,只见医生每次抽了 两袋,一次给他一百多块钱;米屯里大概还有余粮三百多斤,也卖了一百五十块 钱……   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还要交两千块钱,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   唉,都说当名人难,其实当农民最难,当贫困山区的农民难上加难啊。   鸡叫三遍的时侯,罗富贵终于牙齿一咬:捕蛇卖钱!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罗富贵赤裸着古铜色一般的上身,肩上搭拉着一件 粗布黑衬衫,腰间用麻绳系起一只木鞘,鞘槽里插着一把锋利的柴刀,裤头那儿 扎着一只装猎物用的粗布灰白三角袋,来到一条小溪流边巡视。   小溪流两旁灌木丛丛,杂草蓬蓬,宽处三、四摆,窄的也有一摆多,溪水常 流,时而汪起一处潭水,潭水大多齐腰深,老鼠呀鱼虾螃蟹呀什么的在那里象赶 街一样穿梭来往,熙熙攘攘,常常引来蛇们的光顾。   罗富贵躬着腰,踮起脚尖,轻轻地踩着溪坎上毛茸茸的草,尽量减少脚下的 震动,幽灵一样地游过去,每到一个水潭边,他都拨开障眼的枝枝叶叶,屏息静 气,眼睛眯成一条缝,两掌弯成弧形,象两只灯罩一样,搭在耳后,好把听力聚 集起来,随着目光,密切注意着水潭里的动静。   捕蛇三十多年了,他技术精湛,成为方圆百里的捕蛇能手,现在呢,六十五 岁了,眼睛昏花了,耳朵还有点背,手脚也不那么灵便,又歇业三年多了,“业 务”生疏了,稍有不慎,一个闪失,轻则脱层皮,重则丧小命哪。不过,正如过 去流行的那种说法,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说报上长篇累牍地叙述的 那样,十几万元一顿黄金宴,就是一百多里外的县城,耸耸群山脚下那一窝建筑 群,较为豪华的餐馆,端上桌的,尽是乌龟王八,毒蛇猛兽,没有上千元,拿不 下一餐的。物以稀为贵,眼镜蛇一百五十元一斤,蟒蛇一百二十多元一斤,进入 秋冬季节,价格还要翻倍。算来,卖一头大猪,二百斤左右,吃辛吃苦,不过净 赚四五十块钱,还不包括劳力投入呢。乡下人认为,力气是与生俱来的,又随死 流逝,用乏了,休息一下,一碗饭就能召回来的,所以在他们的帐本里,从来没 有劳力开支这一项的。捕到一斤眼镜蛇,可以抵得上两到三头大猪了,又不费什 么成本,就象无意间被一捆钱票绊倒一样,近乎发了横财了。那么,儿子生命垂 危,走投无路了,还有什么比捕蛇更容易来钱吗?   天将暮,起风了,漫山的灌木丛摇曳生姿,身边的草丛微微荡漾,罗富贵转 悠了大半天,依然两手空空,心里掠过一阵阵凉意,一汪酸楚的泪水老是在眼窝 里打转。他费力地爬上一道高高的土坎,似乎筋骨溶化了一般,只剩一堆肉团, 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象一团烂泥一样软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吱──”他一激楞,兴 奋地抬起头来,循声摸过去,扒开一丛灌木,发现水潭边的乱石上,一条小腿粗 细的眼镜王蛇,正在咬住一只硕大的老鼠!   象是下意识似的,他一跃而起,摔下肩上黑衬衫,不由分说,直扑过去。眼 镜王蛇也发现了大难临头,连忙放弃了来到嘴边的美味,一个急转头,闪电一样 滑过去,蛇头对准一个石缝迅速地钻进去,露出洞外的一节急剧缩减,时机瞬间 即逝。罗富贵见势不妙,两手勾在面前,欲飞似翔的样子,纵身一跃,整个人儿 像草捆一样掷过去,“扑通”,整个身子摔到潭水里,象喷泉一样,溅起了冲天 的水花,他的两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纹丝不动,直直地对准目标,手掌恰 好压在那还剩在石缝外面的蛇尾巴上,几乎是同时,双手牢牢抓住蛇尾巴,稳操 胜券似的,喘几口大气,养蓄些精力,才慢慢站了起来,稳住脚跟,再作下一步 行动。眼镜王蛇大半截溜进石缝里,运发气功一样,鼓起身子,卡在石缝里,或 者缠住一个拐角,死不松动,无论你怎么住后拔,就是拔断成两节,前半节宁可 烂在洞里面,也不肯松动,让人拔出来。这种情况,放到别人那里,有的用烟熏, 有的用水淹,黔驴技穷了,干脆割下后半截来,连鸡和猫一锅炖,制作城里千元 筵席,菜谱名为“龙凤虎”,潇洒地过一把达官大款生活的瘾。罗富贵呢,他不 急不躁,抓起蛇尾巴,送到嘴里,咬破一个口子,一股热腾腾甜腥腥的味道充塞 进来,用力吸吮七八口,吞下肚去。据说生蛇血具有十全大补功能,但也不要太 贪,否则你只能得到一条死蛇,摆一桌“龙凤虎”而已,卖不了钱的。不知道人 的牙齿对蛇有毒,还是蛇被吸了血之后,劲头随着血液流走了,它的身子慢慢塌 软下来,一袋烟工夫,就撑不住了,活象一根草绳,甚至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罗富贵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节一节地拖它出来,最后捉住颈部。哟,好大一条, 怕是有三斤多重呢,光这一条,就能收入近千元哩。罗富贵心花怒放,还舍不得 收场,细细欣赏手中的战利品,然后深情与蛇对嘴一吻,才放它到三角布袋里面 去,扎紧袋口,打个死结,拎着,感觉沉甸甸的,想出一声胜利的笑,两边嘴角 塌拉一下,一股剧痛从腿上一燎而起,直直地往心窝戳过去,不禁“哎哟”一声, 慢慢撑起来,一手拿着布袋高高举起,另一手协助两脚,三脚着地,摸爬滚打的, 终于爬上岸来,倚靠一块大石头,低头一看,大腿上,赫然划出了一个一夹多长 的大口子,血还在汩汩地淌下来……   罗富贵折了一根树枝作拐棍,一瘸一瘸地走到家,按照祖传的方法,抓了一 把烟末往血淋淋的伤口上敷,算是消毒,撕下一根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又出猎 了。   他的腿伤还没痊愈,伤腿一着地,就痛一下,走路还是一脚轻一脚重的,一 跃而起是不可能了,照理说,他这个年纪了,气短了,身子沉了,遇坎还得蹲着 下,哪里跳得起呢?可是昨天见了蛇,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整个人儿往一米多深 的溪里摔过去,好在命大,没有摔坏身子骨,要不然,儿子救不了,还搭上自己 一条老命哩。   一连几天,都是满怀信心而去,却是空手而归。终于,盼来了一个捕蛇的好 天气。老天爷沉下脸来,大地阴沉沉的,一阵阵闷热往身上拱,空气浓稠得化不 开,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水来,人感到十分憋闷,禽禽兽兽们也是纷纷出 洞。   罗富贵不能到溪边捕蛇了,他还是原来那样装束装备,沿着村前曲曲弯弯的 小路走过去。眼前是一坡坡稻田,刚刚收获过的,密密麻麻的稻栓之间,撒落着 星星点点的稻粒,象金子一样闪烁,引得鸟们雀跃,熙熙鼠窜,蛇们也该是垂涎 三尺吧?   罗富贵走在杂草没踝的田坎上,转了一坡又一坡,身上起了凉意,山岚徐徐 披下来,天将晚,鼠雀倒是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却不见蛇的踪影。罗富贵虽然 心急如焚,却是早有所料一样,脸上还是平静如水,他只是怀念过去的好时光, 那时,只要一出门,走几步路就见到一条蛇的,其中不乏是腿肚粗细的眼镜蛇。 不过以前人们嘴贱,有蛇卖不动,方圆百里,就他一人捕蛇,他也是捕蛇解馋而 已,今非昔比,现在村村有捕蛇能手,发横财的梦想如金樱花一样漫山开放,蛇 近乎绝迹了。   世界上的一切渐渐消散,他脑海里全是血口呲牙的大蛇,不知不觉地,他跨 过一道田边小水沟,一脚刚刚踏上田坎,突然,“呼”,一个浓浓腥味喷过来, 他惊愕地抬起头,咫尺之间,臂膀粗细的一条眼镜蛇,面对面的,竖立起来,偏 平的头弯成钩,火红的信子在吻部前燎烧,呼呼地威吓来犯之敌,盛气凌人的!   罗富贵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按捺着咚咚狂跳的心情。他知道,此时此刻,千 万不能像跟人斗那样,短兵相接勇者胜,冒着生命的危险,硬过硬地与它过招, 决一高低。真是蛇胆包天,它得寸进尺,吻部夸张地几乎扯成一百八十度角,呲 咧着一排毒牙,三角头一甩一甩地逼过来。其实,它倒不是要咬你,置人于死地 而后快,凡是动物都怕人,蛇也不例外,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咬人的。 它是逼你退远点,它的安全系数会高一些。罗富贵一面撤退,一面抓下肩上的衣 服,像斗牛士一样,两手拎着衣服肩胛那地方,在胸前左右晃动,那对混浊的小 眼睛,突然见到前面人儿变了形骸,成了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乱了自己的套路, 不知所措,慌了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掉过头回到宽阔的稻田里,只见蛇 头昂扬地顶起来,徐徐溜过去,稻栓随之鼓起一条波浪,欢快地向前奔泄而去。 罗富贵立即收好衣服,拔腿就撵,赤脚噼噼啪啪地奔跑在松软的稻田里,穷追不 舍。这时候,如果逃走的是人,很可能途中见机行事,打个回马枪,掉过头来反 咬一口,转败为胜。不是说,比大地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宽阔的是天空,比天 空宽阔的是人的思想么?无边无际的思想,什么计谋不包容了?蛇是认死理的, 或者说,遵守它们一种什么天经地义的游戏规则,完善一种高尚的蛇性蛇格的道 德力量,认输了,走了,也就走了,义无反顾,一头走到底,哪怕付出生命的代 价,也在所不辞的,正如人们说的,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罗富贵一边追,一边拉下肩上的黑衣衫,一手拿着衣服下摆,一手拿着肩坎 处,象捕鱼撒网一样,踮脚一跃,两手一甩,衣服脱手而出,在空中极尽张开, 展成伞样,旋转前进,手舞足蹈地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好扣在蛇的头顶上。 蛇仍然竖立着头,坚顶着个软塌塌的衣服,还在逃亡,可是没有目标,盲目乱窜 了,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又在地上转圈圈,好像马戏表演一样,十 分的滑稽,甚至摇摇晃晃来到猎手的脚边。罗富贵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就 结束了战斗,一个惊心动魄的开头,到了结尾竟然这样简单明了,枯燥无味,这 个情节,放到任何一件文学作品中去,都是一个败笔,可是事实存在,不能不说 罗富贵捕蛇技术的高招。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缠缠绵绵的,下了几天几夜了,一直下个不停,瓦楞 上,树冠上,道路上,哪里都是湿辘辘油亮亮的,这种天气,蛇是不会出洞的, 不过,罗富贵有一手绝技,那就是上山钻洞捉蟒蛇。离村东边五、六里的猫鼻山, 博大巍峨,高耸入云,满山灌木丛生,半山腰,尖顶那白皑皑的山崖下,有一个 洞,名叫老虎洞,洞口狭小,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钻进两米多深,就是洞厅,两 百多平方米宽,里面有一汪汪水潭,水静静地流。那里钟乳石森森林立,神态万 千,禽飞兽走,祥云缭绕,田园风光,万木扶疏,甚至古今中外的典籍神话,都 在这里演绎,栩栩如生,维妙维肖,简直集成了外面世界之大美!   罗富贵摸进老虎洞大厅,猫着腰,屏住气,蹑手蹑脚的,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找个地方,轻轻坐下,坐禅入定一样,闭上眼睛,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任何杂 思乱想都像轻烟一样飘散,全副身心汇集到嗅觉器官上来,鼻头微微翕动着,捕 捉潮湿的空气里飘浮的丝丝缕缕的腥味,送到灵魂深处,细细地品尝,检验,分 析,认出味道来之后,才像还魂了一样,通身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调整了一下姿 势,坐好,竖起耳朵,睁大眼睛,静静的目光,粘贴上去,似乎要穿透这黑黢黢 的帷幕,探测幕后的秘密一样。这么对峙了一阵子,两相慢慢和解了似的,黑暗 褪了浓色,淡些了,显现出朦朦胧胧的轮廓来。罗富贵收回目光,从衣兜里掏出 一枝手指粗细的烟来,划根火柴点燃,插在地上。渐渐的,阔大的黑蒙蒙的空间, 漫洇着一缕迷醉的甜香,沁人肺腑,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那枝烟,不是普 通的香烟,而是引蛇出洞的诱饵。罗富贵自己研制出来的,用一定比例的鸡蛋壳、 母鸡屁股、公鸡内金,糯米细糠,日晒干透,盛在一片瓷瓦里,文火焙烤,直至 甜香四溢,手捻成粉,用鸡囊包制,外涂一层善鸡油,精制而成的。   一顿饭工夫,一缕熟悉的腥味儿,游丝一样,似有若无的,轻轻地抚摸罗富 贵的嗅觉神经末梢,滋生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滑溜溜地顺着鼻腔流下去,落在心 里,生成一股兴奋,像绸缎一样地拂动着。腥味儿越来越浓,还有拖挪而来的, 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罗富贵依然不动声色,稳如磐石,只是心律提速,热血 加快,睁大的眼睛,密切注视刚刚开幕的一场好戏。隐隐约约的,小腿粗细的一 条,影子一般,轻轻悠悠地扭着摇摆舞,闻着香饵的美味,迫不及待地徐徐而来, 到了脚边,罗富贵闪电出击,随手一抓,不管捉住蛇身哪一段,提将起来。蛇也 迅速反应,甩头一咬,“啪”,咬对人身上什么部位了,针刺一样的疼痛,不过 你尽管放心,蟒蛇没有毒,它一下嘴,黑暗之中,暴露了头部的位置,等于咬进 了精心设置的套圈。罗富贵当机立断,手掌钩成鹰爪状,顺着感觉闪电一样划过 去,准确地捉住了蛇的脖子,另一只手随时跟上,两只虎口合拢,紧紧钳住,胜 利也就握在手里了……   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朝霞像油膏一样涂在身上,暖洋洋的。 罗富贵乐悠悠的,他还是一件黑土布衬衫,只是赤裸的双脚,套上了一对半新解 放鞋,后腰插柴刀,拎着鼓囊囊的灰白土布三角袋,起程了,走十几里山路,坐 两个多小时的汽车,一路上,时不时地吹着口哨唱山歌。来到县城,卖给老客户 金龙酒家。过了秤,几条蛇净重七斤八两,收入一千八百多元。收了款,他解开 布袋,蛇卷作一盘,头埋在身下,他捉住蛇的七寸,提起来,尾巴对着买家的铁 笼口,一节一节地灌进去。当他最后捉到那条在小溪里抓到那条眼镜王蛇时,周 围的观众都好奇地指指戳戳,啧啧称赞。罗富贵也晕乎乎的,飘飘然了,一面抓 着蛇的脖子,一面扭过头来,忘乎所以地为几个旁观者析疑解惑,说到兴奋处, 不禁手舞足蹈起来,不知不觉地,左手伸到蛇的嘴巴前,还动动晃晃的,像是成 心逗蛇取乐一样。眼镜王蛇抓住机遇,迅雷不及掩耳的,张口一咬,罗富贵“哎 哟”一声,赶快放蛇进铁笼里去,盖门上栅,抬手起来一看,食指指肚,明显地 戳下三颗排成三角形的牙印,点点血丝渗了出来,真是应了俗话说的,捕蛇挨蛇 咬,猎虎被虎叼。罗富贵脑子轰地一响,心想坏了。他忙捡起落在地上绑缚袋口 的麻绳,叫旁人协助,紧紧勒住食指中间那一节,一面吸出伤口里的毒液,一面 向门诊部奔去。   罗富贵看过门诊,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先交一千块钱押金。   罗富贵喃喃地说:“一千块 ……”   “一千块。”医生不容置疑。   “那……医到好去……要多少钱?”   “千把块钱。”   “千把块?”罗富贵的脑子里又轰的一响,不亚于刚才挨蛇咬引起的震动。 他面如土色,惶恐地看着医生,仿佛那是一台可怕的吃钱机器。   “救你一条命,千把块钱还多吗?”医生不耐烦地瞪一眼过来,抓起一叠诊 断单子,拍在罗富贵面前的桌子上,招呼下一个病人去了。   罗富贵把那一叠单子抖抖索索地捉到手上,颓丧地退出来,走到候诊厅,脚 步迟疑地停了一下,抬起头来,一道悲愤的目光,投向那神圣的收费窗口,下意 识地抬起一只受伤的手指看看,痛苦地摇摇头,狠狠地走出去,来到了门口那里, 挨近一只血口大开的石狮旁边,伸出受伤的那只食指,直直地压在石狮的脚爪上, 右手伸向背后,抽出那把锋利的柴刀,对准手指,刀起刀落,只见寒光闪过, “橐”的一声闷响,一根手指一分为二,剁下来的那一节,拖着一股浓黑的血液, 滚到地上,停了下来,还蠕动了一下,似乎不情愿地离开主人一样。罗富贵放回 柴刀,捡起那节黑血淋漓的手指,丢进路边的一只垃圾桶里,愤愤地说:“卵!”   罗富贵紧紧地握着只剩半截的那根食指,臂肘死死地压着衣袋里鼓鼓的钱, 挤进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县医院住院部方向走去,幸福得 直哭:“我的儿子哎……”     (寄自中国广西) 【网里乾坤】∽∽∽∽∽∽∽∽∽∽∽∽∽∽∽∽∽∽∽∽∽∽∽∽∽∽∽∽∽ ◆            美国猎鹿季节的惨案                ·贺 铭·   传统的猎鹿活动   位于美国上中西部的威斯康辛州环境优美,四季分明,东北两面为五大的湖 中的苏必利尔湖和密执根湖围绕,境内森林蜿蜒,水草丰美,是野生鹿群生栖繁 殖的天堂。由于鹿的天敌森林狼的数量急剧减少,鹿群繁殖得非常之快,高速公 路两旁经常可见车撞死的鹿。为了控制鹿的头数,政府的自然资源部门每年秋季 开放狩猎季节,通过打猎减少鹿的数量。购买了打猎许可证的猎手们每个猎季可 以猎取三头鹿。今年11月20号,一年一度,为期9天的狩猎季节拉开了帷幕。   猎鹿是集运动、野营、娱乐为一体的休闲度假活动,围猎还需要多人互相配 合,又是亲朋好友聚会的好机会,深受美国城乡居民的喜爱。每到狩猎季节,常 常是父子兄弟结伴,同事好友相约,身着鲜艳的猎装,带着帐篷和野营用品,驱 车几百里,到野鹿出没的密林中安营扎寨。在这里,狩猎已经不只是为了猎物, 而是休闲、娱乐、社交的盛会。在林中相遇时,猎手都能互相致意,彼此友好相 处,主动帮助对方。夜幕降临后,素不相识的猎手们聚在一起,围着炉火吃烧烤, 喝啤酒,听摇滚,尽情享受回归自然的乐趣。然而,这一传统活动被一场突然发 生的灾难彻底改变了。11月21日,一名来自老挝的苗族难民,非法闯入私人狩猎 场,当主人要他离开,并警告要报警时,他把手中的自动步枪对准了其他猎人, 当场杀死六人,重伤二人。造成了震惊全美国的空前大惨案。   猎鹿季节的惨案   根据警方的记录,疑犯是一名36岁来自老挝的苗族难民,移居美国20年,曾 经在美国军队服过役,名叫Chai Vang(译音王柴)。居住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 市。他驱车200英里来到当地居民克罗特先生(Crotteau)位于索亚郡(Sawyer County)400英亩的私人狩猎场。爬上主人在大树上搭建的了望台。当时,14、5 名猎人正在林中围猎,中午时分,其中两人看到一个人出现在他们搭建在大树上 的了望台上。两人通过对讲机询问在附近小木屋里的同伴,谁应该在那里。得到 的答复是,应该没有人在了望台上。其中一人遂走向这名不速之客,要他离开。 疑犯从台上下来,向前走了40码后,突然转身用自动步枪向后面的猎人扫射,当 场打死打伤各一人。伤者用对讲机向同伴呼救。当其他人乘越野车赶到现场时, 疑犯又把枪口对着没带任何武器的增援人员扫射。淳朴善良的小镇居民从未见过 这种暴力,被吓得转身就跑。但疑犯没有放过他们,持枪追了上去,把他们一一 射杀。一名伤者把疑犯背上的狩猎许可证号码刻写在越野车上,为警方破案提供 了证据。   警方形容案发现场像大屠杀,死者中只有两人遇难地点距离较近,其他遇害 人距离在100码以上,警方认为这是疑犯追踪射击的结果。现场调查表明,疑犯共 发射了20发子弹,每个死者都身中好几发子弹。其中包括一名28岁没有任何武器 的妇女。狩猎场主人和他20岁的儿子全都遇难。其中4名死者是背部中弹,说明 是在逃跑时被凶手尾追击毙。目前还不清楚,遇害人是否开枪还击,到底谁开了 第一枪,不过8名死伤者只有一支猎枪。   疑犯没有带指南针,在射杀多人后逃进森林中迷了路。两名不知道惨案的当 地猎手热心地为他指出了走出密林的方向。当天下午3点左右,当他走出森林后, 被接到报案并进行搜查的执法人员抓获。被捕时,他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值得 注意的是,美国媒体特别强调杀人凶器自动步枪是中国造的。   案发原因,双方各执一说   根据警方的笔录,受害者和疑犯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案发原因和过程。   疑犯最初对警察说,是一名当地猎人用枪逼他交出自己的枪,又用他的枪射 杀了其他猎人。然后用枪逼着他走过每具尸体。尔后,在警方的追问下,他不能 自圆其说,承认是他杀的人。他说,自己并不知道进入了私人林区,当有人要他 从了望台下来时,双方发生争执,对方用恶毒的种族歧视语言辱骂他。当他走出 40码后,有人从后面开枪,打在他身后约8到10码的泥土里,这时,他才回转身 来向开枪人射击。当没带武器的增援人员赶到后,他继续向他们射击,他们转身 想逃回车上离开这里,疑犯紧追不放,追上一个杀一个,直到全部打倒在地。他 的理由是,怕他们回到车里拿武器。然而,警方说,来人的手里和车里都没有武 器。   两名幸存伤者说,当他们要求疑犯离开了望台时,被他拒绝。他们就说:我 们要报告警方,那样会给你一个教训。没有人使用种族歧视语言。也没有人向他 开枪。当地警方说,这个位于密林深处,只有219人的小村还从来没有过种族歧 视的报告。但是,当地居民多次抱怨,东南亚难民打猎不讲规矩,没有私有财产 概念,随便闯入私人狩猎场,在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地方打猎,多次与当地居民发 生冲突。   与威斯康辛州隔河相望的明尼苏达州居住有全美国最大的苗裔难民社区,州 政府为了帮助东南亚难民遵守州议会通过的渔猎法规,曾拨出专款,雇用苗裔警 察用苗语向新移民讲授有关打猎和钓鱼的自然保护法规,但每年仍有违规多钓珍 稀鱼种和偷猎行为发生。他们的理由是,苗族的传统就是这样渔猎,这是他们文 化的一部分,不应用美国法律约束他们。   根据疑犯居住地,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警方的记录,王柴是有前科记录在案 的。他曾因擅自闯入私人领地猎鹿而被警察开出罚单,但他一直没有交罚款。还 因钓鱼超出限额100多条被罚款300多美圆。王柴还曾被指控过持枪威胁妻 子,他的三个孩子向警方证实,父亲挥动手枪威胁要杀死母亲,为此被警察逮捕。 笔者在圣保罗市居住了16年,认识不少苗裔社区领导。听他们私下议论说,王柴 曾经参与强奸过一个28岁的苗族妇女,由于此案通过苗裔社区部落头领调解私了, 导致该女子精神崩溃,杀死了自己5个未成年子女后自杀(未遂)。   社会各方的反应   威斯康辛州州长吉姆·多勒(Jim Doyle)悲愤地说:“这是一起难以置信 的悲剧,一个像猎鹿这样伟大的家庭传统却变成了这样巨大的损失。”   索耶郡副警长齐部耶格莱说:“纯粹是疯子,什么事啊,我是说,六条人命, 仅仅就是因为占地方,没道理。”   林区的居民说,这片林子里从来就没有这种事,我们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有这 种事情发生。至于今后在狩猎季节猎鹿,他们表示担心人身安全,看见陌生人会 小心提防,但会继续打猎。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仅热心帮助陌生猎手的传统将 难以继续,所有的亚洲人面孔都会引起居民的警惕。一位72岁的老猎手说:“打 猎时你不会想到有人会开枪打你。真是人心隔肚皮。我们都是些地道的老猎人, 不会因为这个放弃。但会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不会忘记。”还有一个猎人说, 我们这里遭遇了“911”,明显是把这件惨案和恐怖袭击联系起来。他说,打猎 再也不是以前那种充满乐趣的娱乐享受了。当地居民虽然沉浸在悲哀中,但依然 保持平静,没有发生任何针对外来亚裔猎人的过激行为。甚至在提到疑犯本人时, 也没有使用侮辱性语言。不过,不少明尼苏达州的苗人,越南人和中国人还是取 消了去威斯康辛州打猎的计划,其中包括笔者的几个朋友。   苗裔社区对这起悲剧也感到震惊,紧急召开会议讨论事态发展。他们号召苗 人为遇难者祈祷,向受害人家属捐钱。同时,他们也对可能引发的种族紧张关系 感到担心。害怕以后去打猎遇到麻烦。苗裔和亚裔社区报纸上反复刊登疑犯对事 件的描述,声称对方用恶毒的种族歧视语言辱骂他,并在他后面首先对他开枪。 但对他开始对警察撒谎却绝口不提。一个苗裔森林警察说,没有亚裔居民向他报 告在狩猎中遇到种族歧视,但没报告不等于没发生。疑犯的弟弟对媒体说,他哥 哥有6个子女,是个很爱家的人,他无法相信他哥哥会对这起枪杀案负责。他以 自己的名字设立了一个账户,为他哥哥募捐律师费。   令人吃惊的是,明尼苏达州华人社区报纸《华兴双周报》12月3号竟刊登了 两篇为惨案叫好的文章。其中一篇作者署名“游侠”的文章把疑犯比做美国影片 《第一滴血》里的英雄兰勃,文章把王柴形容成一个血性汉子,他默默地忍受对 方用恶毒的种族歧视语言辱骂他,并一再道歉。只是当对方从背后向他开枪后, 他才还击,而且不把对方斩尽杀绝自己就不会觉得安全。文中引用了猎人辱骂王 柴的脏话,那些美国猎人应该不会用中文骂人,但笔者无法找到与“他妈的” 、 “你这个臭猪”、“兔崽子”、“狗胆”对应的英文。在警方调查报告出来之前, 这段描述很可能是编造的。这个作者的英文知识几乎为零,居然把Chai Vang翻 译为柴旺,连英语中姓在后面都不知道。此外,王柴是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居民, 文中说成是案发现场林区小镇居民。看来,他对此案一无所知,完全是站在凶手 的立场上凭空臆造。   另一篇署名彭天泽的文章更过分,公然使用种族歧视语言,称白人为“红脖 子”。宣称佩服王柴“居然一个人干掉八个,自己毛发无损”。“我公开地,无 保留地佩服王柴兄弟的胆量和本事”。主张“枪战一旦开始,就只能打到一方完 全丧失打击力。”甚至认为“枪杀手里没枪的人也是正常的。”并质问说:“如 果你身处那样的环境下,你能保证你的一切行为都是理性冷静的吗?如果你能, 那你显然不是人。你是哪年的产品?”文章说“红脖子崇拜强者”这场屠杀使他 们“以后不会见到一个亚洲人就以为是好欺负的了。”在美国16年,我还是头一 次看见这样赤裸裸鼓吹种族斗争的文章。我是12月13号离开明尼苏达州回国的, 华人社区对这两篇文章的反应尚不得而知。   背景资料:美国的苗族移民   美国的苗族移民来自老挝,是中国云南苗族的后代。明末,李自成手下的少 部分义军逃到云南,与苗族联合起兵抗清,兵败后,苗人逃到老挝山林中定居, 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移民美国后,在政府和基金会的支持下,依然保持自己的 文化传统,如婚嫁,丧葬仪式。许多美国的苗族移民回云南寻根,找到了自己祖 先居住的村庄。移民美国的苗人对中国人很友好,依然把中国当成故乡,经常组 团去中国寻根访祖,邀请中国苗族学者,艺术家来美国交流合作。   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军队欲进入老挝截断北越向南越 运送物资的胡志明小道,但老挝是中立国,碍于联合国宪章,不能公开派兵入侵 老挝,就派中央情报局特工渗入老挝,收买苗族武装为雇佣军参加战斗,其最高 将领名叫王宝。中国官方当时称之为“王宝土匪部队”。美国在越南战败撤军后, 这支苗族武装一部分撤到美国,大多数逃到泰国的难民营,并陆续移民美国等西 方国家。今年,泰国关闭了最后一座难民营,全部苗族难民将移民美国。目前, 约4万苗族难民居住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占全州亚裔居民四分之一强,是美 国最大的苗裔社区。苗人多子女,一家18个小孩不稀奇,平均8到10个,少的也5, 6个。明尼苏达州向难民提供优厚的住房医疗福利,每生一个孩子每月救济100多 美圆,孩子越多收入越高,倒也衣食无忧。   苗裔参政意识强,在他们的游说下,美国国会通过法律,凡是参加过越战的 苗族移民及其配偶申请美国公民时,可免试英语。在明尼苏达州,参众两院各有 一名苗裔议员。各级政府、教育、社会福利部门中苗裔官员雇员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已经游说议会通过的法律有:建立苗人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允许曾经参战 的老兵的车上挂退伍军人车牌。正在游说的议案有:允许保留苗族女孩早婚习惯, 苗人通婚只要举行传统仪式就合法,无须到政府领结婚证;把苗家驱鬼、跳神治 病和中草药、针灸同样作为医疗方法;在中小学历史课中教苗族历史。此外,由 于苗裔社区的反对,直到今年,美国参众两院才通过与老挝恢复正常贸易关系的 法案,可见其对美国政策的影响力。 (寄自美国) ◆             教授上访记               ·李昌玉·   今天12月13日,我们山东大学的一拨退休教师,四十余人,到省委去上 访。为了什么?为了“维权”,因为最近学校集资建房,其分配方案剥夺了我们 应当享受的权利。问题在校内久拖不能解决,因此, 住在省城的我们,近水楼台, 到省委去上访。   平常听人说“维权”,现在竟然轮着我们这些退休的所谓教授了,而且也要 加入到“上访”的队伍中,说不出喜怒哀乐,也说不出酸甜苦辣。我们只有一个 想法,省委应该是一个可以讲理的地方。   我和另外三位老师打了一个的。坐在车上,一位说,连我们这些老东西都去 上访,应该请一位记者来,报道报道。那位说,最好是上电视。我给他们泼了一 碗冷水:你们呀,真是书呆子,哪位记者能来?我们是自作多情。   不一会,我们就到了,下车后大家站在省委对过的人行道上。我是好久没有 经过这里了,过去冷冷清清的省委门前,今天人可多了,除了若干穿着制服的警 察和武警,比较显眼,大门的两边是被栅栏阻挡的两堆黑压压的人群,衣着都很 破旧,看样子不是农民,也是农民工。不久,两位警察从人堆中往外拖出了一个, 而后又拖出了一个。我们隔着马路,无法知道原因,但人堆慢慢散开了,减少了。 有的老师不觉惊讶道:省委前头怎么这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于是我们都过马路,站到省委前的人行道上。有的教授,以前进省委大院是 家常便饭,但今天成了上访者,当然是休想进去。   这时,从南边列队过来一群衣着邋邋遢遢的人,约有百人,男的女的都有, 好像女的多些,特别是许多男人敞胸穿着军棉大衣,走路颇为英武,但是脏兮兮, 油腻腻,一脸古铜色,神情疲惫。他们散停了下来,我们不觉打听了一下。大体 知道,他们来自临沂的罗庄镇。这罗庄镇是山东省数一数二的样板镇,好像江苏 的华西村,遐迩闻名。   他们说,村里的地卖了,社员(农民改不了称自己为“社员”的习惯)一分 钱没有拿到,支部书记开几百万一辆的小汽车,而他们是步行了两天来上访。我 们问为什么不坐火车?三四百公里,几个小时就到了。他们说没有钱,只好一路 拦截卡车,断断续续地跑来。   不过这个罗庄最近出了一个故事,他们的庄主王廷江在飞机上大施“全国人 大代表”的威风,一拳打倒了空姐,新闻风靡世界,媒体给他们做了一次免费广 告,因此罗庄镇的名声更大了。   这时我们的头头招呼我们,到省委信访处去。于是向北走了约二百米,到了 门口,看到招牌上叫做“人民来访接待处”。进得信访处的门,是一个狭长的天 井,其右侧墙上挂了五块好大的布告板,它们是李鹏签署的《信访条例》以及 《山东省信访规定》、《济南市信访秩序管理规定》等等。只见院子里和里头室 内安置了一百几十把塑料靠椅,人群坐的坐,走的走,好不少。   这里我该介绍一下我们的头。他们当然有好几个人,不过特别要介绍的是一 位七十来岁的侯教授。他本人并不要房子,但是因为气愤不平而主动站出来为大 家伸张正义。他说:我说话比你们更有力量。所以在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他总 是勇敢地站起来说话,特别是用他的国外知识,来批驳“博导”是一个职称等级 的中国特色。不过他说起话来,总是不紧不慢斯斯文文的样子,丝毫没有大气磅 礴的气势。   信访处规定,最多只能让5个代表进去面谈,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只进去了 三人,除了侯教授,还有一男一女,都是年龄在七十上下,工龄、教龄、党龄五 十上下的人。他们携带了分别致省长与省委书记的呈函,陈述我们的意见与要求。 大概因为我们的身份毕竟和农民不同,所谓“人上人”,属于高贵者,所以处长 阁下亲自接见,态度颇为诚恳,表示将应快转交给省长与省委书记。   我们因为年龄都在六十以上,为了防止意外,所以有一位退休的医生,特地 携带了一点急救药品跟随。   我们只好在闲在外面和一群上访的农民瞎扯。   他们是来自曲阜城东5里的一个村。这个村有1200个村民,平均每人有1.2亩 耕地,可是因为修路,1986与1988两年占用了一半。修路是国家占用,都付给了 费用,但是农民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土地却没了,这怎么能够生活?到曲阜市 (县改市)、济宁市上访都不管用。前些时派了代表来这个信访处上访,这里说 得很好,可是回去后也不管用,于是这次来了80人。镇上说:谁上访谁犯法。他 们说,已经逼得无路可走了,这才来的。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来呀!所以宁可犯法, 也要上访。这种勇气实在令人感动。他们因为比罗庄距离济南近,二百来公里, 坐汽车21元的车费,不过不是集体走的。因为前天集体走,被拦截了回去,所以 这次是偷偷摸摸三三两两分头出发的,到了济南才集中。到了10点种,头头给每 人分了一包方便面,1元钱1包的,人人在那里干啃,算是吃早饭。他们中许多人 是第一次来到省城,但是没有喜悦,没有惊讶,也没有热情与温馨。   不过,这信访处还是很好的,起码是有可以随便饮用的开水。在这寒冷的冬 天,免费供应开水,就很好了。仅仅这一点,就非常可贵,值得表扬了。“人民 来访接待处”的名字还有点像样子。但是这些农民什么饮具饭具都没有带,多数 人是两手空空而来,所以有开水无法饮用。   毕竟现在是冬天,尽管是暖冬也是冷的。我实在是感到浑身冷得很,到隔壁 小店花了3.5元钱,买了一个有盖的水杯,装了一杯开水取暖。不多久,我就暖 在手心,暖在身上,只因为我不吝惜这3.5元钱,可是这些农民却一个个干啃方 便面。   有一位老农民,胡子拉杂,干瘦如柴,牙齿脱落,在啃面包。我估计他总有 七十好几了,问了一问,才六十出头。中国的农民啊,真是有韧劲!   他们起先以为我们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当听说我们是山东大学的教师的时候, 都说,那你们是教授了啊!怎么教授也来上访?惊讶得目瞪口呆,也兴趣盎然。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都是来上访的,没有什么奇怪。你们有你们的问题,我们 有我们的问题。   曲阜是孔子的故乡,水泊梁山也在不远处。那里的父母官们怎么这样坑害农 民呢?那真是榨取农民的血汗啊!农民的命根子就是土地。没有了土地的农民怎 么生存?难道非要把他们逼上梁山吗?   中国的三农问题或农民问题,唯一解决的办法,第一要解决的办法,首先要 解决的办法就是把土地还给农民,再次实现耕者有其田,并且拥有神圣不可侵犯 的私有财产权。把土地还给农民,是历史的必由之路。还得越早越快越好。当然 需要慎重其事,绝对不能像土改那么搞,但是不能拖延下去。   这是名副其实的“分田到户”,把村里的土地一块不留,分给农民,回到50 年前起跑。这样,所谓三农问题才有了根本解决的前提条件。治本之道,就是实 现耕者有其田。   美国农民平均拥有的土地超过中国农民一千倍,但是除了国家确实因为兴建 公共工程可以按照市场价格购买,你想要强行征购,没门。例如马里兰州的洛城 地区现在发展成了非常繁华的市区,但有些农场主就是不肯出卖土地,谁也奈何 不得,于是形成了都市里的乡村景观,而马路也只好绕着弯子前进。农场主们在 自己的树林上挂上标牌,“私人林地,禁止狩猎”,谁也不敢进去打一只兔子。 这样,诸如保护耕地、保护森林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而农民的权益也得到保障。 现在,中国的农民只有这么一点活命的土地,还要受到盘剥,你叫他怎么活下去? 那些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乡村干部,就是不希望社会稳定,不希望国泰民安, 不希望共产党成为“三个代表”,更不希望共产党万岁。   我们的这次上访,起到了向省委反映情况与要求的作用。信访处长当即电话 通知学校派人派车来接我们回校。我们没有领情,还是自己打车回来了。   在回来的路上,坐在的中。一位说,我怎么觉得跑这一趟,什么人也没有见 到,对我们未免太冷淡了。另一位说,就凭了看到这些农民的情况也值得,不然 我们怎么会知道今天的农民这么悲惨呢?   做过山东潍县知县的郑板桥先生,有一首咏竹名篇。他写道:“衙宅卧听萧 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可是今天,有那 么多的官员,比起郑板桥来说,他们心里不但听不到“民间疾苦声”,而且时时 刻刻在制造“民间疾苦”,简直是狼心狗肺了。这或许是几十年前批判“清官论” 的报应。既然“清官”比“贪官”更虚伪更阴毒,那么,大家当然要选择做不虚 伪不阴毒的贪官了。   我也胡诌了几句:   教授男女去上访,七老八十维权忙;   走出学府天地宽,惊见苍生泪汪汪。   上访归来,我和几位朋友议论此事。大家不禁质疑:上访能够解决中国的问 题吗?即如这里的三个案例而言,罗庄、曲阜、山大,两个农村是全省赫赫有名 的地方,一个是全省的最高学府,可以说都是具有声望的地方,也是领导最强势 的地方,但恰恰是因为领导太强势了,使他属下的群众更加弱势。现在好像有一 个公式:领导的光环与群众的地位成反比例扩张。那些罩满灵光圈的领导,对于 他属下的群众,那种敝屣蔑视的态度,简直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所以他 们才敢于无所顾忌,恣意妄为。群众上访,不管是农民还是退休教授,都是有法 可依、有理可据才敢“胆大妄为”的。我敢说,除了神经有毛病的人,没有一个 人敢于跑到信访处去“无理取闹”的,连理由不充足也不敢。在发生尖锐矛盾的 这些地方,双方的力量是绝对不对称的。群众处于绝对的弱势,完全无可奈何, 一筹莫展,最后几乎是孤注一掷,怀着鸡蛋碰石头的某种侥幸心理,把解决问题 的希望放在省长和省委书记大人的身上。如果省里再解决不了,恐怕就只有进京 告“御状”了。可是我们知道,北京又解决了多少问题?北京又能够解决多少问 题?为什么三个代表、“立党为公、执政为民” 的标榜常常成了挡箭牌遮羞布? 难道每一个具体问题只能这样恶性循环、拖延不决吗?   我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到,就事论事说上访,这还是一种人治的手法,几 乎谈不上法治,更遑论民主。一个不建立全面法治与民主的大国,靠人治修补缺 罅,补了东边西边漏,堵了南头北头冲。 (寄自中国山东) ◆           谈《水浒传》思想的复杂性                ·周家发 · 引言   《水浒传》是中国“四大古典小说”之一,也是四部古典小说中最具争议性 的一本,一些和《水浒传》有关的问题(例如它的作者问题、版本问题、历史背 景问题)至今仍未有定论。不过,《水浒传》中引起争议的地方不仅在于上述这 些形式上的问题,还在于它的思想的复杂性。本文尝试探讨这方面的问题。   《水浒传》之所以具争议性,乃在于它的中心内容触及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造反,而且由于小说中的造反者──梁山好汉造反不彻底(他们最后是接受 “招安”即向朝廷投降,而且还奉朝廷之命镇压其他造反者),这就更引起后世 论者的争议,持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对《水浒传》可以有截然相反的评价。其实, 各派论者不仅在评价这部小说的思想性方面存在分歧,他们对这本小说的情节和 人物的诠释也如南辕北辙,例如对于小说中的主角──宋江究竟属于甚么样的人, 简直是众说纷纭,忠奸贤愚兼而有之。   《水浒传》还有另一方面的复杂性,即它存在大量“糟粕”(小说中一些残 忍甚至有悖正道的情节)。这一点使《水浒传》跟《西游记》很不同,《西游记》 在某程度上可以被当作童话,而《水浒传》则多的是“儿童不宜”的情节,离 “童真”相去甚远。无怪乎坊间会出现一些略去“糟粕”、专供青少年阅读的 《洁本水浒传》或《水浒少年版》。正因为有“洁本”和“少年版”的存在,才 更见《水浒传》的复杂性。以下本文将分两部分讨论《水浒传》的上述两种复杂 性。 《水浒传》复杂性来源之一:对故事情节及主角的诠释及评价 造反主题   诚如笔者在“引言”中所言,《水浒传》的中心内容是关于造反。造反在古 代社会固然是大逆不道的,即使在现代社会,造反也被视为一种不正常的社会现 象。除非有十分充分的理据,否则难以得到社会大多数人的认同。事实上,在古 今中外,造反始终难以与犯罪或其他反社会行为划清界线。可以这样说,《水浒 传》的造反主题对一般读者心中的维护现有社会制度的理念构成了一定程度的冲 击(注1)。我们试拿《水浒传》跟《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作一比较。后两 部小说的主题思想都是维护既有的社会秩序,《西游记》的开首虽然讲述了孙悟 空大闹天宫的“造反”行径,但最终孙悟空还是“回归正途”,保护师父取西经, 还一路儆恶惩奸,最后得以“修成正果”;《三国演义》的主题思想──“拥刘 反曹”,就更加是维护封建正统。相比之下,《水浒传》的造反主题便显得非常 大逆不道。虽然梁山好汉最终是“改邪归正”,接受朝廷招安,并且奉朝廷命讨 伐其他造反者,但切勿忘记《水浒传》最为人熟知和津津乐道的部分还是它的前 半部分──即讲述梁山聚义的部分(注2)。梁山好汉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帮落 草为寇的造反者,而非改邪归正的朝廷鹰犬。这一点正是梁山好汉区别于孙悟空 之处。   正由于《水浒传》的造反主题对读者维护社会秩序的理念构成正面冲击, 《水浒传》的读者在心理上须经历一个把梁山好汉的行径“合理化”的过程(除 非该名读者是抱著仇视“梁山贼”的心态读这本小说),即同意《水浒传》所描 写的时代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因而梁山好汉造反有理。而且请注意,这是 一个有条件的合理化过程,即一般读者并非认同一切造反行为,而只是认同在 “官逼”情况下的“民反”行为。因此一位《水浒传》的读者可以一方面赞同梁 山好汉的造反行径,而另一方面却对发生在他周遭现实环境的反社会行为持否定 态度。同样,一位热爱《水浒传》的家长或教师可以一方面鼓励他的孩子或学生 读《水浒传》,却同时教导他们做个循规蹈矩的乖孩子,这就是《水浒传》复杂 性之所在。相比之下,《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的读者在心理上无须经历上述 合理化过程,因为尊师重道、儆恶惩奸、维护忠义之道在一般读者心目中本来就 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水浒传》如上所述具有大逆不道的主题,可是历来它却又能为广大读 者接受,甚至跻身于“中国四大古典小说”之林。其原因何在?除了因为它有很 高的文学技巧外,笔者认为那是由于它的造反主题切合了广大读者的一种需要, 就是对压迫的控诉。事实上,这种需要不仅在中国存在,在外国也存在,所以外 国亦有关于“侠盗”的小说(如罗宾汉),只是其艺术性和影响力远远不及中国 的《水浒传》而已。在古代社会,尤其是政治腐败或处于异族压迫的时期,封建 剥削沉重,贪官污吏横行,广大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敢怒而不敢言,而 《水浒传》正好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在现代社会,由于几乎世界每个国家都曾 经过革命的洗礼,人们对“造反/革命”等反政府行为有更大的理解和容忍度, 因此即使生活在现今政治较为清明的国家里,也能认同古代造反者的行为。   事实上,在古代《水浒传》也确曾成为造反者的崇拜或模仿对象。例如明末 和清代的造反者以至秘密帮会(如天地会)都曾模仿梁山的组织形式或梁山人物 的名号。正由于《水浒传》是这么深入民心,而其造反思想又对封建秩序构成一 定威胁,《水浒传》自它诞生之日起便屡遭统治者以“诲盗”为由被查禁毁版。 据民间传说,施耐庵本人便因写作此书而遭明太祖下令辑捕,清朝的几代皇帝更 曾下令将《水浒传》毁版。可是《水浒传》仍是禁而不绝,由此可见它的造反主 题在旧社会中确有极大的认受性。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即使立场极端反动、极度仇视梁山泊的《水浒》续书 《荡寇志》,也有官迫民反的情节。例如该书开场便讲述道人陈希真的女儿陈丽 卿为高衙内垂涎,父女被迫落草猿臂寨,最后获朝廷招安。最有趣的是,该书不 但没有为奸臣蔡京、高俅等辩护,而且还特地安排林冲烹杀高衙内和宋徽宗贬杀 奸臣等情节。由此可见,即使是从统治阶级立场出发的文人,也不得不承认揭竿 起义有时确是迫不得已的,而杀奸臣亦是大快人心的。它跟《水浒传》的分歧在 于,《荡寇志》的作者其实是在宣扬一种起义者的“模范”,认为只有像陈希真 那样不干绿林勾当、专心等待朝廷招安才算是值得原谅的造反者的应有行为。至 于像梁山泊那样的造反者,则只是十恶不赦的盗贼,必须斩尽杀绝。   其实,界定某一反政府行为的性质(究竟是革命、起义、抗暴,还是叛逆、 暴乱、盗贼行为)并不总是清晰判然的,很多时候是数者兼备,亦“正”亦“邪”。 同样,《水浒传》所宣扬的意识也不能简单地划归“革命”或“诲盗”的范畴。 正如历史上被定性为“革命”或“起义”的反政府队伍中少不免也会搀杂真正的 盗匪黑帮(例如在支持孙中山革命的组织中便有黑帮组织),同样,梁山一百○ 八人也包含诸色人等,既有饱受压迫、被迫落草的林冲和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 鲁智深,亦有专做鼠窃狗偷行径的时迁和开人肉作坊的孙二娘。这就为评价《水 浒传》增加困难,所以笔者认为,《水浒传》的亦正亦邪双重性其实只是反映了 历史上众多反政府行为的亦正亦邪双重性。因此,《水浒传》的复杂性乃在于其 历史真实性。 受招安和征四寇情节   如果《水浒传》的故事止于梁山聚义(即最通行的“七十回本”),或者叙说 梁山最后被官军荡平,或者违反历史事实,叙说梁山军最终推翻宋朝,那么它还 不是那么具争议性,因为这样梁山好汉毕竟贯彻了他们的造反事业(不管是成是 败)。可是《水浒传》的作者偏要安排梁山好汉归顺朝廷(即受招安),再进而 征讨其他造反者(注3),这就引起后世的无穷争议。这些争议主要是围绕对梁 山泊的中心人物──宋江的评价,大致上可以归纳为五种意见,其中前两种是古 代的观点,后三种则是现代的观点。   第一种意见认为宋江是“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士”。这里“替天行道”的 意思不是要取天子的地位而代之,而是由于奸臣当道,天子遭受蒙蔽,导致天下 大乱,梁山好汉的任务就是要帮助天子诛除奸佞,恢复朝纲。因此宋江的目的不 是要推翻宋朝,而是本著一片忠义之心,矢志报效朝廷,并且还要镇压其他不忠 于宋廷的造反者。概括言之,就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种观点正反映了 “一百二十回本”的精神,因为“一百二十回本”的后半部正是讲述梁山好汉如 何在奸臣的百般阻挠外,仍然不负朝廷所托,讨平边患和叛匪。是故“一百二十 回本”又称《忠义水浒全传》。   第二种意见认为宋江是“贼首”和奸恶之徒,删节《水浒传》的清代文人金 圣叹是这种观点的代表。被删去的后五十回是叙述梁山好汉受招安和报效朝廷, 正是显示宋江“忠义”的情节。因此金圣叹删去后五十回除了因为其情节、文字 较前七十回拙劣外,其实还有一笔勾销宋江“忠义”性质的用意。除了删去原著 后半部分外,金圣叹还窜改《水浒传》的内容。虽然他所窜改的地方一般只是一 些细微部分,而非主要的故事情节,但其用意是要透过某些细节显出宋江的奸猾, 以达到某种“微言大义”的效果。例如他对跟随晁盖前往攻打曾头市的头领名单 作了某些更动,使名单中的头领尽是当初跟随晁盖上山或拥立晁盖的头领,以此 暗示梁山已分裂为“亲晁盖派”和“亲宋江派”,而只有前者跟随晁盖出战。这 样金圣叹便塑造了一个架空并篡夺晁盖领导权的宋江形象。   第三种意见认为宋江是农民起义军领袖,这主要是就前七十回而说的,因为 前七十回的主要情节正是讲述梁山好汉(包括宋江)如何被迫上梁山,并进行反 抗官军,乃至攻州夺府、杀害朝廷命官的活动。这种意见是中共建政初年内地的 主流意见,这可能是由于当时一般人只知有“七十回本”,因而只著重看宋江造 反的一面。虽然宋江的受招安意图在前七十回已略见端倪(注4),但由于“七 十回本”是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为结局,正是造反的巅峰期,因此造反主题非常 突出,而受招安主题则被掩盖了。   第四种意见认为宋江是投降派,是农民起义的叛徒。这种观点最盛行于文革 动乱时期,尤其是在“四人帮”发动“评水浒”运动之后。这种观点可以毛泽东 对《水浒》的批示以及文革时期多篇批判宋江的文章或刊物(例如《宋江析》) 作为代表。毛泽东的批示是这样的: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摒晁盖于108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 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 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宋江析》则对宋江上梁山前的事迹一直到成为梁山泊主并受招安的过程详 加分析,指出宋江根本就是地主阶级的代表,上梁山只是权宜之计,他的最终目 标还是向朝廷投降。该书还采纳了金圣叹批改《水浒》的很多观点,把宋江说成 是处心积虑要架空晁盖,夺取梁山领导权以遂其投降意愿。此外,该书还指出梁 山一伙曾围绕受招安一事分裂为投降派(以宋江、卢俊义为首)和反投降派(包 括鲁智深、李逵等人),并且发生过激烈斗争,但最后还是投降派取得胜利,断 送了梁山的起义事业,最后还成为朝廷的鹰犬,帮手镇压其他坚定不移的农民起 义队伍。   除了上述四种观点外,近年内地电视台拍摄的《水浒传》剧集其实代表了又 一种新观点。该电视剧把宋江塑造成一个带有两面性的人物。一方面他是愚忠的, 他的最大志向是为国家出力,因此竭力主张受招安,但另一方面,该剧集中的宋 江形象也并不算太坏。例如它没有把宋江塑造成一个假忠假义、玩弄权术的人物, 也没有把他塑造成篡夺梁山领导权并出卖梁山事业的叛徒,他接受朝廷招安的出 发点除了“忠心报答赵官家”外,也是为弟兄的出路设想。在奉派征讨方腊的过 程中,电视剧也没有把宋江塑造成穷凶极恶的朝廷鹰犬,而是特地加插了一段宋 江劝方腊投降以避免生灵涂炭的片段。最后,当宋江看到朝廷滥杀被俘的造反士 兵时,他还是痛心疾首地为这些战俘求情。   笔者认为,出现上述多种宋江形象,一方面是由于《水浒传》本来是来自话 本和杂剧,而这些话本和杂剧又是集体创作的结果;另一方面亦由于原著中的宋 江其实是一个颇为矛盾的人物,他没有帝王思想(而且还有忠君爱国的思想), 不可能把梁山建设成真正的造反队伍,但是他的“愚忠”又未至于令他甘愿作一 个贴贴服服的顺民,否则他便不会在何涛前往捉拿晁盖之际“担著血海的干系” 向晁盖通风报信,也不会在成为梁山一员后多次领兵攻打州县。因此可以说,宋 江是一个既“忠”且“奸”的角色(不论是从朝廷的角度还是从造反者的角度出 发),任何对宋江的简单化评价,把他定性为忠义之士、奸恶之徒、坚定不移的 农民起义领袖或处心积虑的投降派,都会失诸偏颇。其实历史事实又何尝不是如 此?对历史上的很多事件和人物,同样都不能作简单化评价。因此,笔者认为, 《水浒传》的复杂性其实反映了现实历史的复杂性。   《水浒传》的矛盾不仅表现在对宋江的评价上,亦表现在对梁山好汉的出路 问题的意见上。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宋江根本没有帝王思想。在中国古代,志在推 翻朝廷或割据一方的造反者(如陈胜、黄巢、李自成、洪秀全,乃至《水浒传》 也有描述的方腊),无一例外都有帝王思想,我们无法设想这些造反者会建立一 套“共和制度”,或者《桃花源记》所描述的那种“乌托邦”式社会,这是时代 的局限性。既然宋江根本没有帝王思想,梁山事业的发展空间便非常有限,因为 他们不可能建立一个与宋朝分庭抗礼的新政权。要么在较佳的条件下接受招安, 要么继续啸聚于梁山,但时常有朝廷派军前来围剿之虞。结果宋江选择了前者。   即使撇除宋江的因素,单单讨论甚么才是梁山好汉的最佳出路,这仍然是充 满矛盾的问题。接受招安似乎不是最佳的出路,因为正如《水浒全传》所描述的, 接受招安的大多数梁山好汉最终只是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惨结局。唯一 能全身而退的方法似乎只有像公孙胜那样遁迹江湖,或者像李俊那样远走他方, 另觅干净土,可是这样做似乎埋没了梁山好汉的一身本事,某些希望有所作为的 梁山头领似乎也不甘心选择走这条路。而按照“革命火红”年代的说法,这是放 弃现实生活中的斗争,因而也是不可取的。若果不接受招安,便只有反抗到底。 过去在火红年代,一面倒认为这是唯一“政治正确”的出路。可是正如上段所述, 中国古代的“彻底”造反者无一例外都具有帝王思想,一旦造反成功只会建立另 一个封建王朝,按照火红年代的标准说法,这是地主阶级篡夺了农民起义的成果, 因此梁山英雄似乎只有奋战失败才是最“政治正确”的出路!或许这正反映了中 国古代农民造反的局限性和悲剧性。   《水浒传》的上述矛盾为后世续写或改写《水浒传》的作者提供了无穷的发 挥空间,因而出现了多种续书或改编的《水浒传》,这些作品所描绘的宋江形象 和安排的梁山结局各有不同,代表了各种不同的评价(注5)。在描绘宋江形象 方面,主要有正面和反面两种,其中反面的形象又分两种类型,有的把宋江描绘 为假忠假义的奸恶之徒(如《荡寇志》、《新水浒传》、《残水浒》),而有的 则把他描绘为断送梁山事业的叛徒(如褚同庆的《水浒新传》)。而正面的描绘 则更为多种多样,有的把宋江描绘为忠君爱国之士(如《征四寇》、《水浒中传》), 有的把他描绘为爱国但不一定忠君的人物,其爱国表现为领导众好汉参加抗辽 (如《水浒别传》)或抗金战争(如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有的则把他描绘 为成功的起义领袖,深得众头领拥护(如《水泊梁山》),甚至深受百姓爱戴 (如《古本水浒传》)。   在梁山好汉的结局方面,有的续书或改编根本不提众好汉受招安的情节,而 是以梁山大聚义结局(如《古本水浒传》、《水泊梁山》);有的只轻轻带过梁 山受招安的情节便告结束(如《新水浒传》)。有的则详细描述梁山好汉在受招 安问题上分裂为投降派和反投降派,不过即使主题相同,角色安排却可以迥异, 例如褚同庆的《水浒新传》以宋江为投降派的首领;而《残水浒》却以宋江为反 投降派的首领(但宋江最后还是为张叔夜所擒)。《荡寇志》则讲述宋江曾试图 向朝廷投降,但终究未能成事,最后以张叔夜讨平梁山,杀尽梁山众头领结束。 上述诸书都是以梁山事业失败而结束的,其他书则继续讲述梁山好汉在受招安后 的发展。最经典的莫如《征四寇》和《水浒中传》讲述梁山好汉讨伐其他造反者, 最后损兵折将,宋江还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收场。其他书虽亦有受招安情节, 但没有讲述梁山好汉讨伐其他造反者,而是讲述他们参加抗辽或抗金战争。其中 有讲述他们胜利的(如《水浒别传》),亦有讲述他们失败殉国的(如张恨水的 《水浒新传》)。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续书说得更远,它们或是述说梁山余部或 后人起义抗金的事迹(如《水浒后传》、《水浒别传》),或是述说宋江、卢俊 义等人托世转生为杨么、王摩,在洞庭湖再度造反,最后为岳飞剿平(《后水浒 传》)。由以上所述可见,一部《水浒》竟然派生出这么多续书和改编,其中有 些书的立场更是截然相反,这种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而这亦 正正反映了《水浒传》思想的复杂性。 《水浒传》复杂性来源之二:糟粕   造成《水浒传》思想复杂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存在大量糟粕,《水浒传》的糟 粕大致上可归为以下几类:   (一)残忍行为   《水浒传》所记载的某些杀人行为是相当残忍的(本文不拟抄录《水浒传》 中有关残忍行为的文字,请读者自行查阅原著),例如李逵杀黄文炳、石秀杀潘 巧云,都使用极之残忍的方法。如果陷害宋江的黄文炳还算是死有余辜的话,那 么背夫偷汉和以馋言迫走石秀的潘巧云却是罪不至死,更加不至于要用那么残忍 的手段治死她。事实上,后世对石秀的评论,多有认为他的手段过于狠毒。如果 上述两个例子只属“个别事例”,那么剖腹剜心却是绿林上的惯常刑罚,例如射 杀晁盖的史文恭便遭受这种极刑。如果绿林中人用这些残酷刑罚来对待敌人或仇 家还算情有可原,那么十字坡孙二娘和揭阳岭李立迷晕过路客商并拿来作人肉馒 头,以及清风山强人捉拿过路人剖心制“醒酒汤”,这些行径便实在难教人认同 了。事实上,正由于孙二娘、李立和清风山强人的行径,他们几乎曾害死武松、 鲁智深和宋江。   (二)滥杀无辜   假如有些人认为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来衡量古代人的行为,那么以下所述的 滥杀无辜、盗贼行径和有违正理就不是古今尺度差异的问题。梁山泊作为一伙造 反者,少不免是要杀人的,而攻城略地时也难免会殃及无辜百姓。可是《水浒传》 中描写的很多杀人行为却大大超出上述的“容许范围”,而是属于滥杀无辜,其 中尤以黑旋风李逵为甚。李逵在上阵时奋勇杀敌,这是人所称道的,可是李逵在 杀得性起时,往往敌友不分,连己方的兵士也错杀。如果李逵在战场上错杀战友 还可以解释为混乱的环境使他判断错误,那么以下四宗杀人事件便实在难以再作 辩解了。第一宗是为了迫朱同上梁山而杀害沧州的小衙内,杀害无辜幼童无疑是 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更何况那名幼童又是朱同所爱,所以当一向敦品仁厚的朱同 在梁山遇见李逵时,他几乎要和李逵拼命。第二宗是为了迫公孙胜回梁山而企图 杀害其师傅罗真人。虽然结果李逵还是杀不了懂得法术的罗真人(而且还被其戏 弄),但是李逵的行径实在有违朋友之道。第三宗是在三打祝家庄战事即将完结 之际,把已与梁山达成和议,并且正要把祝家三少爷擒献梁山以示友好的扈家庄 阖庄老小全部杀害。此一行径不仅残忍,而且违反了梁山与扈家庄的协定,实在 有损梁山信誉。第四宗则是杀害有意投奔梁山的韩伯龙。假如上述三宗杀人事件 还勉强算是杀害“异己分子”,那么杀害韩伯龙就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原著解释 韩伯龙之死是由于他不在一百○八人数内,但撇开这些迷信说法,我们不得不说 李逵的杀人行径已到了嗜杀成性的病态地步。   其实除了李逵外,梁山其他头领也有滥杀无辜的行为,例如前述的孙二娘、 李立、清风山强人,以及以下会次第提到的杀人越货盗贼行径、为迫人落草而不 惜杀人并嫁祸他人的行径等。这些都留待各部分详细讨论,这里不再赘述。   (三)盗贼和恶霸行为   历来歌颂《水浒传》的人都把梁山人物说成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或者为世 所迫,起而反抗的好汉。诚然,在梁山众多头领中,确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真英雄,如鲁智深、石秀等是,尤其是鲁智深,为了帮助素未谋面的金老头父女 和好友林冲,竟致两次被迫流亡。此外,也有本性善良,但为奸人所害不得不迫 上梁山的好汉,如林冲便是这方面的典型人物。不过,如果细心考究,我们亦不 难发现,在梁山众头领中,亦不乏绿林(或江洋)大盗,他们有些人(虽非全部) 的行径实难以称得上是“好汉”。事实上,梁山便是由多个山寨的人马汇合而成 的。虽说这些人可能都是为世所迫而落草为寇,但是他们之中有些人的行径却接 近恶匪多于“侠盗”,这方面的例子包括:梁山早年规定,新入伙者须在山下杀 一个人,取其首级送上山作为“投名状”;张横在浔阳江上当水贼,在劫人财物 后还迫人跳船,宋江便差点被他迫得淹死于浔阳江中;周通在桃花庄强娶刘太公 女儿作压寨夫人,其行径跟某些贪官恶霸强抢民女没有太大分别。   即使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智取生辰纲”事件,本质上也是一种“黑吃黑”的 强盗行径,而非某些人所说的“劫富济贫”。虽然吴用等人曾以生辰纲为“不义 之财,取之何碍”作为他们劫夺生辰纲的“合理化解释”,不过根据《水浒传》 的记载,他们劫夺生辰纲却完全没有劫富济贫的意思,而是准备私分,这从公孙 胜对晁盖所说“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便可清楚看出。因此严格地说,他们只 是劫“不义之财”以遂其私心。虽然后来宋江在攻州夺府后确有开仓赈济穷民之 举,不过这不能说明梁山从来都是以劫富济贫为宗旨的。而这一点也进一步证明 梁山泊是一群品流复杂,亦正亦邪的人物。   除了盗匪外,梁山头领中也有一些人本来是土豪恶霸或甚至恶吏。例如浔阳 镇上的穆弘、穆春兄弟便是典型的恶霸,当薛永在镇上卖艺而宋江给他赏银时, 穆氏兄弟竟以薛永未拜见他们而追打薛永和宋江(其实这里应有勒索“保护费” 的用意)。而曾经担任江州两院押牢节级的戴宗,虽说不上是贪官,但也是一名 恶吏。当宋江被押解至江州牢城时,戴宗便首先向宋江勒索赏银,这种行为其实 跟林冲在沧州牢城营遇到的那名差拨没有多大差异。   有些人或许不同意笔者在上面的评论,认为笔者是在“苛责”梁山好汉,毕 竟他们不是完人。问题的关键正在于此,以往某些歌颂《水浒传》的评论实在过 于美化梁山人物,把他们说成是“怪盗一枝梅”式的侠盗。其实梁山好汉既然大 多出身于绿林或市井,难免会沾染江湖习气,干一些强盗勾当或恃强凌弱的事。 本文无意抹黑或看扁梁山人物,但也反对过于美化原著中的梁山人物(惟《水浒 传》的改编或续书中的人物则另作别论,因为那已不是原著作者的意思)。本文 只希望还《水浒传》以本来面目。   (四)有悖正理或侠义之道的行为   《水浒传》中最受人非议的是一些有悖正理或侠义之道的行为,这主要表现 在梁山人物为了迫其他人落草为寇,有时竟不择手段,做一些有违侠义之道的事, 甚至嫁祸当事人,令他走投无路,唯有落草为寇。这一方面的例子除了上述李逵 杀害小衙内迫朱同上梁山外,手段最肮脏的当推宋江迫秦明落草清风山的手法。 为断绝秦明归路,宋江竟派人假扮秦明,在青州外围屠杀了数百家平民,害得秦 明一家为官府所杀,无处容身,唯有落草为寇。常言道“盗亦有道”,宋江在这 件事上实在是完全违反正道。后世某些评论家把宋江定性为奸恶之徒,“秦明事 件”相信是其中一个重要论据。   除了上述例子外,《水浒传》还记载了其他以不正当手段迫人上梁山的事件。 举其要者如为迫徐宁上山,派遣时迁前往盗取其家传之宝雁翎甲,引徐宁追捕时 迁,然后设法迷晕徐宁,将其挟持上山,并派人假扮徐宁为盗劫夺客商,以断其 归路。此外,萧让、金大坚也是在非自愿情况下被哄骗上山的。   梁山部分头领的行为也非好汉所为。除了前述周通强娶民女外,最为人诟病 的当推身居五虎上将之一,自号“风流万户侯”的董平。董平之所以上梁山除了 因为被梁山军生擒被迫投降外,主要还是为了抢夺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为 此,他竟在东平府城破之时迳自杀害程万里全家,夺其女儿。由此可见,董平实 在难以称得上是英雄,他所做的比起垂涎林冲妻子美色的高衙内来说,真是有过 之无不及。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作出以下的设想,假如《水浒传》的作者不是把程万里说 成是东平府太守,而是某名梁山头领的亲属,那么董平便自然成为梁山的敌人, 而且是死有余辜的敌人。因此这里带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读者对小说中 人物的好恶,很大程度上视乎作者是“站在谁的一边”。同样是夺人妻女,淫辱 良家妇女的绿林强人,周通、董平可以成为梁山“好”汉;而瓦罐寺的崔道成和 邱小乙、蜈蚣岭的王道人、牛头山的王江和董海等却成为反面人物,为梁山英雄 所杀。同样是劫夺客商、迫人跳江的水贼,浔阳江的张横可以成为梁山头领,而 扬子江的张旺和孙五却要做梁山头领张顺的刀下鬼,其分别只在于前者是张顺的 哥哥,而后者却“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打劫张顺。   (五)不合情理/不近人情的情节   历来评论《水浒传》的人都有指出《水浒传》某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例如地 理上的错误,不过这些都只是无伤大雅的错误。较严重的还是一些不近人情的情 节,令某些梁山英雄成了无感情或没心肝的人。其中最为人诟病者当推扈三娘在 全家为李逵所杀的情况下,竟然还应允下嫁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的矮脚 虎王英。后世评论《水浒传》作者安排以一丈青嫁王矮虎,多有认为这是对一丈 青的戏谑(假如说不上是“委屈”),其实这里何止戏谑?而《水浒传》作者对 此的解释只是扈三娘“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试问灭门之仇在前,义将 安在?这不能不说是《水浒传》的一大败笔。反倒是朱同在上梁山后,一见杀害 小衙内的李逵便要和他伙拼,这才显得朱同是有血有肉、大仁大义的真英雄。   其他不近人情的情节还有秦明在被宋江害得家破人亡返回清风山后,外号 “霹雳火”的他不但没有追究宋江等人的行为,而且还接受宋江作媒,娶了花荣 的妹子作继室,这样描写秦明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另外又如梁山大军在活捉高俅 后,宋江要将之释放,而与高俅有血海深仇的林冲竟然不发一言。《水浒全传》 只是描写林冲对高俅“怒目而视”,这样未免把林冲描写得太窝囊了。   正如《水浒传》的造反和招安情节给后世的续书和改编者以无穷的发挥空间, 同样《水浒传》的糟粕也成为某些续书或改编针对的对象。对于原著的糟粕,大 致可分为三种处理手法。第一种是索性删去这些糟粕,例如《洁本水浒传》和 《水浒少年版》便是采取这种处理手法。第二种是竭力改善梁山好汉的形象。在 这一方面,改编和续书的具体处理手法又各有不同。由于续书无法对原著作任何 改动,因此它们只能通过描述梁山好汉的义举突出梁山人物的正面形象,藉以掩 盖原著糟粕中的负面形象。由于《水浒传》的历史背景正是北宋末年内忧外患交 煎之际,有几部续书便选择描述梁山好汉参加抗辽或抗金战争,藉以突出他们的 爱国形象(包括《水浒后传》、《水浒外传》和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此外, 《征四寇》和褚同庆的《水浒新传》也有梁山好汉抗辽的情节)。其中张恨水的 《水浒新传》更是一部“借古讽今”之作,该书创作于日本侵华时期,其主旨便 是借描述梁山英雄的抗金事迹以激发同胞的抗日斗志。因此对梁山人物作了非常 正面的描述,例如原著中两个备受争议的人物董平和宋江,在该书中都成了抗金 烈士。其中有关宋江之死的情节,更大大改善宋江的形象。该书借用《水浒全传》 中宋江被朝廷鸩杀的情节,描述宋江为金人所挟持,因不肯屈服金人而饮鸩自杀。 这样一招“移花接木”,便把宋江原来的愚忠形象改为爱国烈士的形象。另一部 续书《古本水浒传》则使用另一种手法。该书突出梁山好汉的锄强扶弱和劫富济 贫形象,以五十回的篇幅大书特书梁山好汉在大聚义后的各种英雄事迹,从而掩 盖了前七十回的某些负面形象。   如果续书所用的手法还只是补救,无法抹去原著的污点,那么《水浒传》的 改编小说则是索性对原著中的糟粕进行改写。《水泊梁山》可说是这方面的代表 作,该书基本上沿袭原著的故事,但对原著的糟粕作大幅修改,尤其是对宋江形 象的改善。例如在有关秦明落草的情节中,该书删去了宋江陷害秦明的情节,改 为青州太守慕容彦达陷害秦明并杀其全家。此外,该书还特地加上宋江开导启迪 清风山、浔阳江、揭阳岭强人的情节,劝他们放弃杀人不义勾当,这样既突出了 宋江的正面领袖形象,亦显示梁山好汉虽出自绿林市井,但终能接受教化,改邪 归“正”(成为不滥杀无辜的绿林豪杰)。   其实有很多民间传说都美化了梁山人物的形象,这可能是由于梁山人物已深 入民心,老百姓希望他们的偶像真正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英雄,因而产生了 一些美化梁山人物的传说。例如,《水泊梁山的传说》一书便收集了山东一带有 关梁山人物的传说,其中便有时迁、孙二娘劫富济贫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不见 于原著的。除了民间传说外,历来有关《水浒》故事的电影或电视剧集都有美化 梁山人物的倾向,它们或者略去原著的糟粕,或者索性改编原著的某些情节,使 梁山人物的行为“合理化”。例如多年前香港某电视台拍摄的《迫上梁山》剧集 便刻意改善浔阳江水贼张横的形象。原著本来述说张横假扮艄公载运客商渡江, 在船到达江心时抢夺客商财物,并且还迫人跳船,不理他人死活。而该剧集则把 这段情节改为张横把船划到近岸处才迫人跳船涉水上岸,这样便大大改善了张横 的形象。其实这些美化正正反映了原著糟粕的不合理性。正是由于编剧觉得依照 原著把这些糟粕拍摄出来,势必影响观众对梁山人物的观感,所以才选择“不忠” 于原著。   上述两种手法的共同点是力求保持梁山英雄的正面形象,而第三种手法则是 保留原著糟粕所突显的负面形象,并且加以发挥,描述梁山部分人物最后得到的 “报应”,《荡寇志》和《残水浒》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诚如前述,《荡寇志》 是一部由统治阶级立场出发的“反水浒传”,该书作者对梁山人物深恶痛绝,尤 其对其首领宋江更极力描写其奸恶和虚伪面貌。该书还塑造了一众忠臣角色,以 影照出宋江的假忠假义。最后该书以梁山被官军荡平结束,还特地加插宋江在逃 亡时为渔民贾忠、贾义所捉的情节,以暗喻宋江终为假忠假义所误。《残水浒》 则针对原著的糟粕而大加发挥。对于前述某些遭梁山头领灭门的女性人物,该书 描述了她们的复仇过程。例如分别遭李逵和董平灭门的扈三娘和程小姐均亲手除 灭仇人,其中作者更安排程小姐在毒杀董平后自杀身亡,这简直是塑造了一个烈 女形象。对于宋江,该书同样塑造了一个假忠假义的形象,并且把宋江说成是用 毒箭射杀晁天王的真凶,最后以宋江众叛亲离,其所作所为被众头领揭穿而结束。   以上笔者概述了《水浒传》的糟粕,目的是要说明《水浒传》是一部非常复 杂的小说,任何简单化评价都会失诸偏颇。以往歌颂《水浒传》的评论都对这些 糟粕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这不能准确反映《水浒传》的真貌。必须承认,《水 浒传》的糟粕所反映的意识的确是不值得宣扬的不良意识,也确曾对社会造成一 些不良的影响。例如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便指出:   “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 ‘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 中。”   可是我们也不必因这此而全盘否定《水浒传》,把它斥为坏人心术的“晦盗” 之书,因为《水浒传》除了这些糟粕外,也确曾记载梁山好汉的某些英雄事迹。 而梁山人物的形象除了是绿林强盗外,也是不畏强权的造反者和重情重义的好汉。   笔者认为《水浒传》其实反映了中国古代农民造反者的真实一面,他们往往 带有两面性,亦侠亦盗。诚如前述,在古代造反者往往难以跟盗贼或其他犯罪分 子划清界线。因此《水浒传》的糟粕其实只是反映以下这一事实,历代的造反者 往往是品流复杂的队伍,当中既有为势所迫,铤而走险的善良百姓;亦有生性强 悍,愤世嫉俗的好汉;更有怙恶不悛,凶残成性的恶匪。除了品流复杂这一因素 外,造反活动性质的改变也可能造成造反者的两面性。梁山泊便曾经历这种改变, 从最初啸聚山林,打劫村坊的山贼,发展到后来以“替天行道”为旗帜的反政府 军,实在经历了巨大转变。而经历这种转变的梁山头领,其性格行为亦多少会受 到影响。就以开设人肉作坊的孙二娘为例,她在上二龙山后便已停止这种伤天害 理的行为。到上梁山后进一步成为参与“替天行道”事业的一员,便更不会干这 种有辱梁山名声的勾当。因此孙二娘的形象也从一个女魔头演变为女中豪杰。正 由于梁山很多头领都曾经历这种变化,他们便具有两种形象。   其实,对江湖人物亦侠亦魔的描写并非《水浒传》所独有,当代武侠小说作 家金庸在其脍炙人口的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也有描写明教中人的各种乖戾乃至 残忍行为(注6)。其实既然被称为“魔教”,我们便很难期望明教中人一个个 都是正襟危坐的卫道之士。可是在《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中人又是以正面形象出 现的(尤其是在张无忌成为教主之后),事实上,作者更把明教说成是领导汉人 推翻蒙古外族统治的民族英雄,朱元璋便是明教的一分子。其实这里也有一个作 者站在谁的一边的问题。假如《倚天屠龙记》的作者不是把主角张无忌安排为殷 素素的儿子,而是龙门镖局当家都大锦的儿子,那么殷素素在小说中便成了女魔 头和张无忌的复仇对象,即使作者丝毫没有改变对殷素素所作所为的描述。而更 有趣的是,正如以《水浒传》为蓝本的电视剧集竭力美化梁山人物形象,几年前 某台湾电视台拍摄的《倚天屠龙记》也竭力美化殷素素的形象。例如该剧集把殷 素素滥杀龙门镖局八十多人的情节改为殷素素在混乱的情况下错杀龙门镖局中人, 这样便大大减少殷素素的凶残形象。作为不同时代作家的两部作品,《水浒传》 和《倚天屠龙记》竟然有这些相同之处,或许这就是描述亦正亦邪人物的小说的 共通点。   结语   最后要提的是,《水浒传》的复杂性其实还表现在我们向青少年推介这部小 说的态度上。究竟我们如何向青少年推介《水浒传》?毫无保留地推介这部小说? 可是我们如何向他们解释书中的糟粕?假如青少年模仿梁山人物的反社会行为, 我们作何反应?仅向青少年推介《洁本水浒传》或《少年版水浒传》?可是这样 做只是隐恶扬善,令他们不能准确了解《水浒传》真实的一面。把《水浒传》视 为洪水猛兽,不鼓励青少年阅读?这样做不啻是因噎废食。《水浒传》作为中国 四大古典小说之一,在外国也享有崇高地位,纵然有一些糟粕,也不应全盘否定 它的文学价值,亦不应抹杀梁山人物的正面形象。而且,历史已多次证明,把 《水浒传》打为“禁书”只能产生反效果。   那么在推介《水浒传》时应当采取甚么态度?笔者认为就让青少年自己去判 断吧。笔者自七岁那年接触《水浒》故事起,便经历过从一面倒认为梁山头领全 是正面人物到逐渐认清梁山人物的亦正亦邪性质的过程。其实,这不就是一个思 想逐渐成熟的过程吗?在孩提时代,我们总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所有故事、 剧集中的人物非正即邪。但其实这个复杂世界可以存在亦正亦邪的事物,而这种 认识只有在我们思想较为成熟后才能达到,正是基于这一点,笔者认为《水浒传》 是一部思想性复杂的文学作品。   注1:请注意这里只是就“一般读者”而言。对于那些本身正从事反对现有 社会制度行为或持有这种思想的人(例如犯罪份子、黑帮人物、愤世嫉俗的人、 革命分子、造反者等),或者正处于“革命火红”年代或“打砸抢”已成为家常 便饭的社会来说,《水浒传》的造反主题当然并不构成冲击。   注2:清代文人金圣叹把《水浒传》的后半部分删去后,世上流传最广的 《水浒传》版本便是这个删节本(世称“七十回本”)。七十回以后的故事已鲜为 人知,笔者在幼年时便曾千辛万苦才觅得“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又称 《水浒全传》),得以读到七十回以后的故事。只是直至近年,“一百二十回本” 才重新为人所认识,不过即使如此, “七十回本”仍是当前最通行的《水浒传》 版本。   注3:一般所称的“征四寇”中的“四寇”是指梁山归顺朝廷后奉命前往征 讨的北方外患辽国以及三个造反者──田虎、王庆、方腊。其中征辽的情节自然 是虚构的,田虎、王庆更加史无记载,只有方腊真有其人。不过根据历史所载, 讨平方腊的并非宋江。   注4:例如当宋江向被俘朝廷将领韩滔、呼延灼、关胜等劝降时,便告诉他 们落草梁山只是权宜之计,“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 也”。同样,在宋江攻打华州向太尉宿元景借金铃吊挂时,对宿元景礼待有加, 生怕得罪这位太尉,其目的也是要为他日受招安铺路。   注5:本文提到的《水浒传》续书和改编共有十一种,其中包括八种续书, 即陈忱的《水浒后传》、青莲室主人的《后水浒传》、俞万春的《荡寇志》、姜 鸿飞的《水浒中传》、王中文的《水浒别传》、程善之的《残水浒》、张恨水的 《水浒新传》和《古本水浒传》(作者不知名),以及三种改编,即褚同庆的 《水浒新传》、散发生的《新水浒传》和刘操南的《水泊梁山》。此外,还有一 部《征四寇》(据传作者为罗贯中),即“一百二十回本”《水浒全传》的后五 十回。不过《征四寇》究竟算是续书,还是原著的一部分,历来众说纷纭。   注6:例如“青翼蝠王”韦一笑需喝人血续命,“金毛狮王”谢逊曾滥杀无 辜,与武林正派结下莫大仇怨;殷素素曾屠杀龙门镖局上下八十多人。 (寄自美国) 【网萃】∽∽∽∽∽∽∽∽∽∽∽∽∽∽∽∽∽∽∽∽∽∽∽∽∽∽∽∽∽∽∽ ◆              先 生 韩                 ·老 芨·                 (1)   先生姓韩,是个传奇人物,也是一本厚书。我无法通读这本厚书,甚至也无 法读懂;我只能鼓起勇气轻轻地将它翻开,用朦胧的目光把他瞻仰。   那时候,我们全家已从鄂西北的竹山县城迁居官渡小镇,父亲仰慕先生饱学, 便把四岁的我送到先生门下就读。   先生的学堂,设在后来成了剪纸艺术家的余曼白的私宅里,房屋背靠青山, 门前坎下有一池塘,到了夏天满塘的荷花分外娇艳。先生教务之余,便手执烟杆 踱出门外,立于塘边,悠哉游哉地看花开花落,听蛙声此起彼伏。   先生的学子没有三千,大大小小总共只有16个。                 (2)   不久,我们学堂迁到了官渡小学校内。但区小的教师不教我们,区小的校长 也不管我们。我们这个班,似乎是在区小的管辖范围之外,好像是专门为先生开 辟的一个“特区”。   我们16个孩子分成两拨儿,全呆在一个教室里,坐在左边的8个小孩是一年 级,坐在右边的8个小孩是六年级。据说这叫复式班。先生教了我们左边小班的 算术后,又去教右边大班的语文。   先生瘦高个子,唇上还蓄着一撮仁丹胡子,目光深邃,透出一种震慑人心的 光芒。学生见了这副尊容,只有低头躲避的份儿。   上课时,先生不准我们低头,也不准我们曲身,而要我们昂首挺胸,双手剪 后,显示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教室黑板两侧的墙上,挂着几根细长的竹根令我们望而生畏。竹根是一个姓 汪的大班同学捐来的,他家住在小河里边,有一大片竹园,开有一家纸厂,那里 有取之不尽的竹根。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先生让他捐来的竹根,就是用来对 付我们学生娃中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的。                 (3)   先生虽然严厉,却不乏幽默感。一次上课,先生进门,全体肃立,惟独我的 邻座卢厚春仍趴在桌上酣睡不醒,全体同学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却不敢在先生严 厉的注视下提个醒儿。先生点头示意让我们坐下,并没有斥责他,而是不言不语 地扭转身,眨眼之间,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了一副人物画。大家仔细一看不禁 哑然失笑,原来先生画的就是厚春这小子!   厚春属猴,长着一副猴像。先生笔下的厚春前额突出,双目深凹,口中流涎, 睡态可鞠。这时先生示意,让我把他喊醒。厚春惊惶失措,像弹簧般地从座位上 弹了起来,似乎还在梦中。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到怎么一不小心“自己” 就跑到黑板上去了呢?不禁憨憨地胆大妄为地笑出声来。   先生让我们温习功课,开始给大班授课,他那神奇的手拿着粉笔,倏忽之间 就画了两个圆,一个东半球,一个西半球,而且是一笔画成,像圆规画的一样, 让十几个大小孩子都惊呆了!半小时后,他又一笔画了一个中国地图,如雄鸡般 的中国地图,又惟妙惟肖地呈现在我们惊恐的眼前。                (4)   先生不仅饱学,还很早就懂得人才应该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道理。他不仅教 我们语文、算术,还教我们唱歌、画画、打球和唱戏。   每节课时45分钟,区小老师总是讲到下课铃响还欲罢不休,而先生不。先生 顶多只讲20多分钟,余下的时间,便给我们讲一两个让人捧腹大笑又受益匪浅的 历史故事。有时干脆带我们到操场上去玩儿,大班的孩子打皮球,投篮;小班的 孩子传线球,做游戏。线球是先生亲自用棉线绕成的。我们边玩线球边唱歌,曲 词都是先生创作的,还有一次,先生是用《苏武牧羊》的曲牌填的词。   课余时间,先生还教我们排演了京剧《金兀术大战田玉川》。先生身兼编剧、 策划、导演、剧务、动作、乐师于一身。主角、兵卒都由我们学生担任。大班孩 子手执6尺长竹棍,是金兀术的部队;小班孩子手握3尺长竹棍,是田玉川的部队, 结果是短竹棍打败了长竹棍。   先生的京胡拉得呱呱叫,教唱腔有板有眼,教武打一招一式,极有章法,极 有韵致。官渡人爱看戏,我们在武昌庙戏台上公演了一场后,呼声强烈,不得已 又连演了三场,场场爆满,观者如潮,评价甚高                 (5)   那时候,我们太小,还不懂“书法”为何物,也不知道先生是一位大书法家, 只知道先生的字写得特好。在那个小镇上,有许多政要和商家向他求字,而先生 却不愿把自己的字轻易送人。小镇有名气的人提着礼品向先生求字,也经常遭到 拒绝,还说一些很刻毒的话,让人灰溜溜地离去。偶尔应允,也需三请四接,吃 上几顿讲究的筵席,把人折腾够了才肯动笔;而平民百姓,如郎中、石匠、卖豆 腐和做小生意、开小饭铺的人向他求字,他却不拿架子,拿笔就写。我就看到过 先生给人写的“万商云集”、“蔡记百货”之类的座匾,雕刻后镶在穷家小户的 店铺里。   县城有一胡姓教师向先生求字,并为此给先生磨墨多次,而先生仍不愿动笔, 一气之下,胡老师便碎砚而泣。官渡刘文祺过年请先生写招牌、春联,先生写后 却将写好的招牌字撕了,将春联送给了炸油条的刘昌达。                (6)   先生的脾气难以捉摸。碰上兴致好的时候,别人请他写字有时也会应允。区 长董珍六36岁生日,恭请先生写寿屏和寿联,每天大烟伺候,顿饭成席,先生倒 也屈就,每天只写上几个字。寿屏是先生自撰的《浪淘沙》,纯正的欧体正楷, 寿联也是先生的现场发挥:“治官渡六年有忧有为有守,效华封三祝多福多寿多 男”。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先生写的就是右学上的典故。   先生的字写得好,不仅在小镇很有名气,据说连郧阳府“体育场”那三个斗 大的行楷,也是专员亲自请他,并派人用“滑竿”,把他从官渡街抬到郧阳地区 去写的。   先生写字不收百姓的礼,政要和商贾的礼却照收不误。收礼也就只收两样东 西,一烟二茶。烟是上好的旱烟,要有名气和出处,当地最好的旱烟莫过于竹山 柳林大山里的柳子烟。茶是毛尖细茶,清明、谷雨前后的头道茶,做工考究,是 那种像上了霜似的细毛尖儿。   先生精瘦,或许就是柳子烟和毛尖茶把他体内的一点脂肪榨干了。                (7)   先生一身傲骨,不愿与上层人为伍,却乐于同平民百姓厮混。先生有许多民 间的朋友,如齐正祥、闵焕洋这样的教书先生,像唱老旦的姜斗文、唱青衣的刘 俊甫这样的民间艺人,还有像炸油条的刘昌达这样的下层朋友。先生不仅和这些 人玩得拢,而且看到朋友疾苦,还脱衣相送,赠钱接济。   姜斗文是官渡街上的一名艺人,塌鼻,凹眼,圆脸,矮个。此公安贫乐道, 散慢好闲,为人和善,且喜欢不分老少地寻乐子、开玩笑,老旦也演得特捧。先 生与他甚好,还主动为他挥毫,并自撰对联赠他:“家无米一斗,囊有钱几文?” 姜斗文小名“贱娃子”,先生谑曰:斗米文钱——贱也。   说先生不愿与上层人为伍,张春谷与他莫逆或许是个例外。张某虽任乡长、 区长多年,但先生并没有把这些官衔放在眼里。先生见过许多比他大得多的官, 先生看重的是春谷的多才多艺,道德文章。春谷不仅精通书法,喜好文章,而且 善擂鼓,其技被演艺界称为“竹房三县第一鼓”。   官渡人喜文好戏,自娱自乐,其乐融融。竹山县城有个戏班名曰“移俗社”, 官渡人便也成立了一个戏班“三亦社”。据说这个名字还是先生起的。先生还亲 自提笔为该社撰写楹联:三生幸矣,一乐此乎。                (8)   先生离开官渡时,已是解放后的1950年了。成立县中急需教师,县长就亲自 差人用“滑竿”把他从小镇抬走了。先生走时带着8个大班的弟子,这8个弟子挑 着先生的书籍和行李,前呼后拥地同先生一起进了城。这8个大班的孩子,都是 未经考试而保送进了竹山的最高学府县中的。   据说,先生离开小镇时还打算把我也带走,无奈我70多岁的祖母执意不肯才 作罢。   先生走后,我们家便招之恶运,大人们相继死去,剩下我孤身一人靠乞讨为 生。几年后我终于来到县城,后来又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跨进了县一中的大门。 校门是一个六柱落脚的石牌坊,一个大门,四个侧门,有6个雄狮屹立于门前, 与牌坊浑然一体,高大雄伟,巍巍壮观。走进校门,便是月拱池,圆形,条石砌 成,池上有麻石拱桥,据说这是当年专为金榜题名的状元修建的。 先生的住处便是月拱池左侧的三间平房。那时校内有学生食堂和教师食堂, 而学校却为先生配有专职厨师。先生是北方人,喜吃面食,尤好包子、涝饼之类, 并且每天要吃一只省公鸡。以至他后来离开竹山,民间一位熟识他的贤达马宗汉 戏谑道:先生如果迟走几年,竹山的鸡子恐怕就会绝迹了。   先生无论在校内校外行走,所有师生见他都驻足立正,恭敬有加。据说,连 年轻的胡校长也于早晚肃立于门外向先生请安。                (9)   先生教课之余,常在室内习字。颜柳欧苏、赵郑米黄,广纳博采,自成一家。 先生习字像练功一样,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习字时闲人不得入内。为求字者写 字,也闩紧大门,只唤我作书童笔墨伺候。磨墨时墨锭要握正,顺时针方向有条 不紊地动作。先生为机关单位写字时唤我牵纸,要求我两手紧握纸角,双目平视, 平行移动,敛声息气,不得说话。先生常将习字扔入纸篓,定期唤我拿到室外在 他的监督下烧掉。等先生离开,爱好写字的学生便蜂涌而上,你抢我夺地从火堆 中抓起字纸残片,然后拿回家仔细沾贴,当宝贝蛋儿收藏。   五十年代,县城乃至各乡镇单位的牌匾,大多出自先生之手。   学校教学楼有个亭子间,是授课教师的小憩之处。先生上课前总爱在那里小 坐,于是教务处勤奋好学的方老师就见机行事。方老师负责课程安排,凡先生授 课,他便提前打扫亭子间,把笔墨纸砚备好,墨磨浓,纸铺平,笔放端。先生上 课前来到这里,茶喝好,烟抽足,见了笔墨便书兴大发,跃跃欲试,进而笔走龙 蛇、龙飞凤舞起来。上课的预备铃一响,先生便放下长毫,款款走进教室,这时 方老师便及时“打扫战场”。到了下次,再如法炮制。   方老师如此这般,倒也收集了先生不少墨宝。                (10)   到县中时,先生已50开外,还自荐当上了校篮球队教练。球队训练时,他带 上一个帆布马扎坐在场外,对队员吆五喝六,指点江山。开始,队员们瞧着这个 风能吹倒的精瘦老头儿,嘴上不说,心里不服。先生对此不气不恼,站起身走上 前,让人把球传来,嘴上说——看我的!只见他出手如闪电,从中线处“嚓”的 一声——一个远篮空心球进了!从此没人不服,个个俯首贴耳,惟命是从。   不久,县一中的篮球队在先生的指导下便打遍全县无敌手。这时,那些人高 马大的球队员们,才蓦然明白先生当初给球队起了个“一鸣”的名字是何用意? 呵,原来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先生征服这些四肢发达的球队员,绝不仅仅是因为那几个横空出世的远篮空 心球,而是他们无意间还发现了先生的拳脚工夫非同一般,太极拳也打得炉火纯 青,小伙子们在心里划算了一下,即使他们三两个人冲上去,也不是先生的对手。               (11)   进了县中(后改为一中),先生的称呼变成了“老师”;然而,“先生”喊 惯了,先生还是先生。   先生在学校和社会上的威望都很高,不仅是县人大代表,而且还是省政协委 员。据说,先生还读过两个大学。一个是北京大学,一个是朝阳大学。北京大学 如雷贯耳,而朝阳大学却没听说过。许多年后,我才在一本书上发现了它,才知 道“朝大”并非像“围城”中方鸿渐在美国混到文凭的那个水货学校。   照顾先生,尊重先生,学校为先生安排的课时不多,只给我们几个班带地理 课。先生讲地理时,不仅继续发扬光大了他的一手绝活——一笔画地球和地图, 而且,他制作的挂图至今还被学校和有识之士当作珍贵的收藏品收藏。   在先生任教的那几年,每当先生上课,教室后面都坐满了来自本县和外地慕 名而来听课的领导和教师。   先生授课不是填鸭式,而是启发式,有时让学生答,让学生讲,让学生提出 质疑,有问有答,师生互动,形式多样,生动活泼。加之先生学识渊博,不仅引 经据典,而且联系实际,因此,他就把课讲得妙趣横生,丰富多彩,令我们终生 难忘。我们虽惧怕先生,却极喜欢听先生讲课。                (12)   先生孤身一人,虽有厨师料理生活,但早晚起居仍有诸多不便。厨师是县城 名师,平时总有赞扬之声盈耳,加之主人对他奉承有加;而先生性格古怪,对厨 师的生性和手艺却多有指责,厨师便有开溜的念头。先生看出厨师心思,逐他离 去。临走,先生送他50万元旧币安家,(那时的50万元,相当于县长一个月的薪 水呵!)并教导他说:工人要做好工,农民要种好地,教师要教好学生,这是天 经地义的事情,作为厨师你要懂粤鲁川沪几大菜系,还要知晓南北口味、地域风 俗,你还差得远哩。厨师生平第一次遇到这个难得伺候的主儿,不图柴开,只图 斧子脱,听完他的教导,便千恩万谢地走人。   厨师走后,校方多次与先生磋商,终于为他物色了一个老伴。老伴马氏乃大 家闺秀,丈夫早殁,膝下无嗣。马氏三寸金莲,虽年近50,却眉目清秀,脸蛋靓 丽,风韵犹存,干净灵性,且有一手好茶饭。先生应允后便搬了过去,随马氏住 在离校不远的一幢旧式民宅里。                (13 )   先生虽与马氏办了结婚手续,成为合法夫妻,然夜不同寝,日不同餐,经过 磨合倒也相安无事,但日子一久,先生的许多讲究和古怪性格却令马氏后悔不已。   先生好烟,送来的柳子烟稍加凉晒后,要用报纸封好,放在书柜上层,既要 防晒,又要防干,开封时要他亲自动手,每次取出一天的数量,卷烟时去掉两端, 取其中段,再视烟型分做烟心和烟皮后再卷成旱烟卷儿。烟袋分两种,长杆烟袋 在家中使用,短杆烟袋出门才用。烟嘴均为和田玉,晶莹剔透,色泽浑然。烟锅 同是青铜与黄铜合铸而成,明亮而不耀眼,凝重却不灰暗。烟杆均为紫竹,短杆 节密,长杆节稀,粗细匀称,且有金属的凝重。   先生好茶。送来的毛尖细茶都要重新分包,用多层细影纸卷成筒状,茶叶装 好后,又将烧红的木炭晾冷,吹去炭灰置于筒中,然后封好以防潮去味,高高地 挂在楼枕的钉子上。   先生泡茶特讲究。不饮煤烧之水和柴烧之水,需用锡壶或白铁壶装水,用银 炭火烧水,水开后要稍停一两分钟,倒掉一注以洗壶嘴不净之物,再将开水少许 注入茶杯,以浸润茶叶,稍许,再将水壶高高提起,一注银线便入杯中。   先生的书房兼卧室较小。冬天火盆放在室内,过了冬天就放在室外。一日, 马氏进屋,将泡好的盖碗茶款款地放在先生的写字台上,先生瞧了一眼,便端起 茶杯走至室外,将茶水泼在天井里。马氏强忍着怒气问先生:你刚瞧见我给你端 进去的,为何要倒掉?那是多好的茶叶呵!   先生答曰:我没有亲眼看到你冲(茶)!                (14)   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一向把我当作他的得意门生。还是在官渡读书时,一 次考试前,先生问我打算拿第几名?我说,保证第二名,争取第一名。用现在的 话说就是“保二争一”。先生听后,眉头紧锁,满脸怒气地说:没出息的东西! 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就是狗熊,懂不懂?说毕便拂袖而去。   那次考试,我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第一名,便兴颠儿兴颠儿地来到先 生面前,心想先生一定会翘起大拇指把我吹捧一番,谁知先生听后一脸乌云,好 像我丢了他的人似的,只冷冷地把我剜了一眼。于是我深感不平地说,这次我可 得了两个第一名啊!先生说不,只得了一个!我不解,又理直气壮地说:是两个! 他不容置疑地说:一个!看到先生一脸萧杀,我不敢再辩了。这时先生说:语文 你得了100分,第一个交卷,是第一名;而算术你虽然也得了100分,却是第二个 交卷,你能算第一名吗?进而先生又说:什么叫第一名?第一名就是独占鳌头, 无论是分数、速度、卷面都要压倒别人,而不为别人所压倒,那样才算得上是真 正的第一名呵!   我大睁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莫测高深的老师,一脸的木然。                (15)   我进一中后,享受每月6元的特等助学金,吃饭不用愁了,但肚子里的油水 却少得可怜。那是一个饥荒笼罩着全国的年代。   先生常叫我星期天到他家去。有时给钱让我去买1斤饼干或1斤牙酥什么的。 我买后端放桌上,仍然肃立一旁听候发落。先生说拿去吃。先生说拿去吃我不敢 不吃,只好拿去吃,可心里一直在砰砰直跳,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呵!   尽管先生对我很好,但我仍然没享受过与先生一起进餐的待遇。而且,先生 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分钱。要知道,那时虽然有助学金,却勉强只够吃饭,而没 有一分钱零用。学校理发室剪一个头5分钱,而我四五个月才能光顾一次。我心 想,如果先生不让我买饼干、牙酥之类,而给我点钱理个发,买个牙刷、牙膏那 该多好哇!可是先生却始终不给一分钱。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头不剃牙不刷不 要紧,那时候保命最要紧呵!   一次周日中午到先生家,见先生满脸怒气,我便肃立于门外不敢进门,又见 室内地上正放着一个炖肉的砂罐,香气四溢,我在门外连连吞咽着口水。稍倾, 先生让我去街上唤一只狗来,我不明个衷,也不敢问,只能惟命是从。   狗也不是那样听话,好不容易才引狗入室。狗闻到肉香便跃跃欲试,这时先 生又让我去厨房找一个磁盆放在地上,将罐内喷香扑鼻的烘蹄子倒入盆内让狗享 用。这罐猪蹄是用木炭文火烘出来的,而且还用两层皮纸封了口,只冒气不溢香, 实乃餐中上品。此时的我如同做梦,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罐做工考究的烘蹄子, 即使先生不用,为何不让我饱餐一顿而让狗享用呢?   马氏闻讯赶来,立于门外,带着一脸惨不忍睹的样子说:造孽呀,造孽呀!                (16)   我读初一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通知我晚上参加先生的祝寿晚会。我 战战兢兢地走进会场后,方知参加会议的有县委文教部长、教育局长、校长和全 体教师,每个班级的学生有3个名额:团支书、班长和1名学生代表。我们班的3 人已到,我这个指标想必是先生授意或是校方特批的。   教室改做的会议室整洁干净,课桌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中间放着几盆葱翠的 万年青,桌上铺着崭新的太平洋床单,上面摆满了糕点、瓜子和水果。黑板被兰 色布幕遮挡起来,上方拉着红色横幅,上书“韩世杰老先生六十华诞庆典”,横 幅下挂着先生的巨幅画像。画像和毛主席的张贴画像一样大,是一位爱好美术的 校团委书记画的。   会议由教育局长主持,依次有文教部长、教育局长、校长、校党委、团委和 教师及学生代表致祝辞,然后是先生致谢辞,接着就是师生们表演早已备好的小 节目,如京剧清唱、口琴和小提琴独奏、诗朗诵和快板之类。   先生的谢辞是:各位领导、各位同仁,余届六十,“廉颇老矣”,忆往昔, 从教多年,岁月虚度,愧哉愧哉。如有再生,定怀拳拳报国之心,仍以教书育人 为已任,为振兴中华尽绵薄之力,余无怨无悔矣……   庆典井然有序,严肃活泼,还有些悲壮。   据校方讲,像先生这样的庆典是史无前例的,也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17)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不懂得退休是咋回事。自从庆典之后,先生便很少露 面,不久,先生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悄没声息地消失了。   没过多久,我们学校几个无家可归地学生,便被安排到竹山师范去居住,一 中腾空了,教师都集中在那里,开始了全县教育界的大鸣大放和反右派斗争。   反右斗争结束后,很有些物是人非。极右进了班房,普右解甲归田,右倾留 校查看。这时人们才蓦然想起了先生。许多老师感慨地说,先生走得正是时候, 晚走一步,捞个极右或历史反革命准是足斤足两的!而先生是“智者”,他是在 庆典之后,带着县人大代表和省政协常委的头街堂而皇之地离开的。   那个给先生画像的老师,当时是为了讨好先生,却被先生骂为“什嘛东西” 实在想不过。他不仅给先生画了一张如毛主席张贴像一样大小的画像送给了先生, 而且还照着那个样子画了一张小的,装框后挂在自己寝室的正面墙上,以示崇拜 之心。反右斗争中,这个“什嘛东西”竭尽全力,“帮助”许多有才华的教师戴 上了右派帽子,还把有些人送进了监狱,因此,他便从一个初中肄业的校团委书 记而荣升为副校长,当他搜肠刮肚地想把先生的肖像找出来再立新功时,翻箱倒 柜、挖地三尺,却怎么也找不到先生的画像了。   这位副校长被搞懵了,他说相框明明挂在墙上天天瞧着,怎么就让它溜了呢? 其他老师知道此事后说:先生有先见之明。先生早就知道他是个“什嘛东西”!                (18)   先生离开竹山,虽然堂而皇之,却是悄没声息。听我在一中当校工的舅舅说, 那天他遇到手执文明棍散步的先生了,先生说明天你到我家里来一下。第二天, 舅舅到先生家时,先生已收拾好了行李,一个皮箱装了几本书和换洗衣服,他就 提着箱子送先生上了船。   先生到哪里去了?舅舅说他没敢问。   人们都说先生是北京人,因为他说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比如说,竹山人 骂谁谁是啥东西!而先生骂那个副校长却说“什嘛东西” !   老师们不仅知道先生是北京人,进而还知道先生是北京通县人,因为先生写 的横披、条幅之类的落款是“北通赣父韩世杰书”。   其实,那时候应该是河北通县,而不是北京通县。没想到四五十年前的“河 北通县”,如今真的变成“北京通县(州)”了。   但,“赣父”至今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先生的号?还是……                (19)   有人说先生如果不走,反右中“捞个极右或历史反革命准是足斤足两”,应 该说此话是“言之凿凿”。   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先生真地当上了极右或历史反革命, 也不能说是“欲加之罪”。   首先,先生孤傲,性格古怪,连校长也向他请安,还骂副校长不是东西而是 “什嘛东西”,这还了得?   对先生,人们有许多疑团解不开,比如说,他既然是两个大学毕业的,又如 此这般的多才多艺,那他又为何来到鄂西北的竹山、还到了官渡这种穷山僻壤的 地方呢?   听人说,他曾在山东(?)省政府当过二秘,由于同上司关系搞僵了,就将 他下派(现代词)到某个县当县长。那时的县太爷是集人财物、党政军以及司法 权于一身。而先生一上任,就将监狱的钥匙抓到手,还亲自将牢门打开,将犯人 统统轰走。坐牢的人见牢门洞开不敢走,以为要处决他们,他们不相信天上有掉 馅饼的好事,而先生却说:你们不走?(牢)还没坐够?那我就再把牢门锁上。 犯人见他一脸严峻,只好连“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一声就悻悻地走了。   这还了得?!有人电告省府,省府即派人查处。省府要员问先生:你疯了, 胆敢把犯人放了?   先生笑答:没疯,我想既然县长换了,那坐牢的也该换换了。(当然,犯人 中既有杀人犯,想必也有共产党员呵!)   要员无语,气得两眼发黑。不过,先生的官也算当到头了。                (20)   竹山有条堵河(汉江的最大支流),顺河而上有田家坝、峪口、官渡、白河 口、柳林等码头。   柳林和四川巫溪交界。那时堵河下游有大木船日夜行驶,上游有俗称“神驳 子”的小船飞流直下。   四十年代,白河口设了个直隶五战区川盐局(总站),负责将川盐运往鄂豫 陕各地。据说,先生曾在那里当过主任(或总站长)。官渡上下,不通公路,河 道弯曲,滩多浪大,水流湍急,有次整个运盐的船队船翻盐沉,太公们害怕先生 问罪,四处逃散,有家不归。先生派人将他们一一追回,问及情况一笑了之,不 予追究,并赏酒压惊,打发钱粮,使船工倍受感动。   然而,时间一长,船工们便忘乎所以,并得尺进丈。   当时堵河是黄金水道,民间有“官渡府,峪口县,田家坝是金銮宝殿”一说。 船工上下,沿途靠岸,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见到先生,屡屡谎称船翻盐沉,一 语了事。   日积月累,上边一查,便查出了一个“大窟窿”。先生便被请到局子里。   据说,先生坐牢,出入自便,且有县长安排名士贤达陪他搓麻。   然而,先生的主任(或总站长)也算当到头了。   或许先生终于醒悟,他不是当官的料儿,便在官渡这个偏僻小镇长期住下, 死心踏地地当起了教书先生。                (21)   先生反右前离开竹山,9年后的中国大地又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幸亏先生走了。文化革命就是要革文化人的命,先生很有文化,如果不走, 他的命就难逃一“革”!   清理阶级队伍时,关于先生的谣传甚是吓人。一说是,先生走时,校方准备 集合全校师生夹道欢送,但被拒绝,他只身一人悄然离去,一定大有阴谋!   一说是,他走时带走了大量情报,而且还将家中财物席卷一空,只给马氏留 下了十几床被褥,并嘱她生活无着时,可开个小栈房糊口度日,狼子野心何其毒 也!   一说是,白河口川盐转运站,其实就是国民党的军火转运站,他本人就是国 民党的军统特务,而且还是中校军衔,要不然县长怎么还派人到牢房陪他搓麻? 其实坐班房是让他休整,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一说是,先生是北京特务网三大巨头之一,周总理曾有批示,活要见人,死 要见尸。公安部已经派人来了。   真玄!北京有特务,还有“网”;先生是“巨头”,还是“三个巨头之一”?   说的跟真的一样。                (22)   因为我是先生的“得意门生”,文革中期,因先生的“问题”而蹲了三个 多月集中营式的学习班,便在情理之中了。   一次,我被两个带枪的人,从学习班押解到公安局。有两个说普通话的陌生 人审问我,让我讲讲先生的情况。   我是“讲”,而不是检举揭发。   我不知道检举什么,只能给他俩讲了上面的故事。这是我看到的和听到的。   这两个陌生人是不是公安部的,我没问。总之,他们对我讲的故事很感兴趣, 听得很投入,听得很专注。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他们要是现在就能抓住此刻正坐 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特务就好了。  当时我24岁,照他们看,虽然嫩了点儿,似乎已经达到做特务的年龄了。   我发现这个苗头后,突然来了灵感。我像和朋友谈心似地问:二位,听了我 讲的故事,你们认为这位先生是不是有点老奸巨滑呀?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何止是“有点儿”,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老奸巨滑!   我说,如果那时候我有现在这么大,说不定他就把我“发展”了,可是那时 候我才四五岁呵!如果他真的把我“发展”了,我撒起娇来了怎么办?如果有人 给我一个挑子吃,我叛变了怎么办?那他就不会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特务,而是一 个幼稚无知的大傻瓜了。   二位沉思良久,交换眼神,进而调整了错位的时空,然后才心悦诚服地点了 点头。   我等于从学习班出来放了一次风,又被带回学习班了。                (23)   八十年代,我早已是一个手艺很不错的木匠师傅了。有一天我刚到土塘卫校 去干活,就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直呼我的大名。我好生奇怪。便问:我不认识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答: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呵,你的名字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了。   我更纳闷,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满头麻发的长者。   他很有些得意地说:你奇怪吧?我问你,韩世杰是你的老师吧?   我连忙答道:是的,是我的老师。   他英雄再提当年勇地说:我当年就是调查韩世杰专案组的组长。      我长长地“呵——”了一声,并迫不及待地问:那他是不是特务?   他很有些失望地说:球,啥特务?害得我们调查了好几年。      我又问:那他现在……      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北京铁路局,一个在北京医学院,回北京后, 就跟着医学院的那个儿子了。   我说:先生还健在?(既然不是特务,想必称“先生”是不会犯错误的。)   他阅尽人间沧桑似地说:不在了……高血压,上楼时摔死的。   呜呼!   所谓周总理点名的“大特务”就这样摔死了?我家乡教育界的“一代天骄” 就这样摔死了?   ──我崇敬的先生呵! (寄自中国湖北)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笨狸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 New Threads Chinese, P.O. 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 新语丝社( 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http://xys.dxiong.com   http://xys.3322.org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