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4/03 (第一二二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夜  行                  § 一 痒:夜行           §    ·一痒·                  §  【网讯】             § 通过三座桥和潮湿的海底隧道                  § 进入某个城市桔红色街灯的长夜 【牛肆】             § 和春天一样老并且一样有些阴郁                  §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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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跟我说过这个事情。我当时告诉他,要先摸清情况。”千龙新闻网记者部主 任文良成在接受《青年参考》采访时,回忆了当时确定选题的过程。据了解,选 题的定夺权掌握在他手上。 根据文良成的想法,“网特”这种现象如果存在,那么它应该是一个大社 会的选题,符合“千龙视野”的选题方向,“我不赞成有人把它看成一个政治化 的选题。” “这样重大的问题不应该在证据不够的情况下就提出,根据现在的证据,作 者最多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但文章的标题用的语气如此肯定,似乎不容置疑,这 可能会误导读者。” 蒲红果也证实了选题的操作时间,他告诉《青年参考》,“这个选题大概操 作了两个星期。但是,我关注这个问题已经有两年了。” 他对《青年参考》说:“做这个选题是因为网上有好多这类的帖子,一段时 间以来我都比较关注,而且好多朋友也有类似的感觉。我当时主要是表示怀疑, 但是也知道这样的调查难度很大,稿子出来后我自己也不满意。但是我当时的想 法是通过这个稿子先把问题提出来。”   中国人民大学从事网络传播研究的彭兰副教授不太赞同“先把问题提出来” 的态度。她认为:“这样重大的问题不应该在证据不够的情况下就提出,根据现 在的证据,作者最多可以提出一种假设,但文章的标题用的语气如此肯定,似乎 不容置疑,这可能会误导读者。另一方面,新闻报道不是学术研究,不能先提出 ‘猜想’或 ‘假设’,新闻要的是摆事实,而文章提供的事实显然不足。”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系主任展江教授也表示,他经常上网,但是并 没有感觉到网上存在着有组织的反华言论。 这个报道遭到的质疑让蒲红果从2月5日开始就感觉到了压力。他对《青年参 考》坦言:“有的网友甚至把我比成姚文元,说我帮助压制网络自由。我的压力 挺大的。”   曾经接受过蒲红果采访的国务院企业咨询中心副主任丁小平则认为,现在网 上一些人收受国外基金会捐助,散播反华言论,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表示: “虽然我平时不上网,但是很多人在做这一类的事情,情况我是了解的。” 疑点重重   也有一些网友对该文提出“猜想”、“假设”等方面的问题进行了猛烈的批 评。   有网友指出:“其实这篇文章是由3段文章凑起来的。其中蒲红果总结出来 的‘网特’发表文章的4大规律,就是从原文的9大规律中节选并加以发挥的。”   当记者就这一问题询问蒲红果时,他说:“我认同和引用了这条广为流传的 帖子的部分观点并根据自己的调查作了新阐释,而且在导语里对这个帖子在我文 章中的作用已经有了说明。”   蒲红果在接受《青年参考》采访时还指出,要把网上谈论言论自由、民主和 人权与单纯的搞破坏区别开来。他认为,他所说的那些有组织的、发布反华言论 的人都是在搞破坏,而且他们发帖的时间都是在后半夜,所以很可能是在海外发 的。   但是如何界定什么是反华言论呢?彭兰对《青年参考》分析道:“首先,网 络本来就是一个多元化的言论空间,在很多问题上,的确存在着一些不同意见或 反面言论,但是否就一定算作反华言论?其次,即使有反华言论的存在,也不能 说明这些均是‘网特’所为。至少这样的论证方式是有问题的。关于发帖的时间, 也只是一种推测,它最多能说明有些海外的人发表了一些反面言论,同样证明不 了他们就一定是‘网特’。” 信息源之惑   网友和专家对该文提出最大质疑的还在于他的信息源是否真实可靠。   据蒲红果的介绍,这个报道的信息源大概是以下这些人:丁小平、外交学院 研究生刘妍、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和网友。而匿名的网友又在其中占据了多 数,这些网友的具体身份,蒲红果并不清楚。   丁小平对“网络特务”深恶痛绝……但他也承认,蒲红果在文章里表达的意 思和他的本意是有出入的,他对于“网络特务”并不了解,只是认识很多做这一 类事情的人。      那么到底可不可以把匿名网友作为合法的信息源,记者的采访对象对此观点 不一。   千龙新闻网记者部主任文良成对《青年参考》表示,他清楚蒲红果在报道里 采用了大量的网络采访。但是,正是因为人们在网络上可以匿名的原因,反而使 得各种赞成和批评的意见更为真实。蒲红果也认同这种观点,他觉得这种事情如 果不匿名,别人根本就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而在匿名的情况下,有的人甚至向 他承认自己就是“网特”。当记者要求他提供这些人的ID时,他拒绝了。   与此相反,人民大学的彭兰副教授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她强调:“网络新 闻的基本原则与传统新闻的原则是一致的。网络虽然可以作为新闻采访的一种手 段,但同样需要核实新闻的来源,否则新闻的真实性无法保证。对于匿名的网民 的采访,我觉得大多数情况下是有风险的。特别是对于这样重大的问题,靠几个 网民的说法显然是不能支撑的。”   为了查明信息源的可靠性,《青年参考》记者还走访了丁小平教授。丁小平 承认,蒲红果用电话采访过他,但是他对“网络特务”的说法并不了解。“当时, 蒲红果跟我说了‘网络特务’ 的事,问我有什么看法。虽然我平时不上网,但 是这并不等于我对事情没有预见性。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我虽 然对‘网络特务’的全貌不太清楚,但是个别人在网络上做文章我是清楚的。”   谈起“网络特务”,丁小平的情绪非常激动,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是,他 也承认,蒲红果在文章里表达的意思和他的本意是有出入的,他对于“网络特务” 并不了解,只是认识很多做这一类事情的人。 知识分子是“网特”主力?   《青年参考》记者在采访蒲红果和丁小平的时候,都问了他们同一个问题: 这些“网特”平时以什么身份出现?他们回答说,这些人大部分是知识分子。   丁小平在接受《青年参考》记者采访时指出,中国好多知识分子拿着外国人 的钱,做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他是很看不起这些人的。如果公安机关或者国 家安全部门要查这些人,他可以立即将这些人的名字和地址说出来,对于这些背 叛祖国的人,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那么这些钱又是怎么给这些知识分子的呢?在蒲红果的报道中提到,“美国 有大量基金会出钱,让中国人从事‘自毁长城’的事情”。   丁小平向记者分析了这些人是如何成为国外别有用心组织代理人的。他说, 这些人打着民主、人权的旗号,去争取一些国外的基金,然后拿着这些钱发表反 政府言论,并从中渔利。当记者询问他是否曾经指责茅于轼是“网特”时,丁小 平说道:“茅于轼我不敢肯定,但是他周围的人很多都是为外国人服务的。”在 记者的追问下,他举出了周鸿凌这个名字。   周鸿凌是现北京新时代致公教育研究院的院长。据他本人介绍,他曾经在茅 于轼领导的天则经济研究所待过,并在1999年的时候担任该所村民自治课题组的 组长。   作为一个NGO(非政府组织)人士,周鸿凌在接受《青年参考》采访时表示, 这样的指责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2001年底,一个北大学生社团曾经找到他,调查国外基金会对中国NGO的资 助,试图分析这种资助是否含有和平演变的成分。而一些左派学者一直对他和他 的同事进行指责。“丁小平还是我兄弟,但他经常指责我拿外国人的钱,为外国 人办事。”周鸿凌对此很无奈。   他介绍说,他分别在2001年和2003年接受过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资助,进行了 “湖北沙洋县农村综合试验”和“北京鲁谷社区自治”的课题。他还曾经申请过 加拿大国家开发署的资金来做一些课题。但是,他强调,这些活动都得到了中央 和民政部的批准。 周鸿凌也承认,任何的国外基金都有其政治立场,像福特基金会就很关注民 主和人权,但是他们提供资金给我们做项目,我们也可以通过交流,相互影响, 让他们更了解中国。这和“网络特务”没有任何的关系。 ②资深网民TDM、赵牧、牧沐—— “网络特务”是无稽之谈 本报主笔 黄章晋 在Google上键入"网特+BBS"可获得219,000条链接。2月5日,千 龙网记者蒲红果的《美日高薪雇用"网特"占领BBS专事反华调查》一文可能是 整个2004年在网上被转贴最多的文章。网民对《美日高薪雇用“网特”占领 BBS专事反华调查》一文的态度出现鲜明的分野。 “这是侮辱网民的智力”   唐岩:网易新闻编辑,5年网龄的资深网民,网名:TDM。   《青年参考》:对蒲红果所说到的“网特”现象,就你在网上5年来的经历 来看,你见到的多吗?   唐岩:如果那是“网特”的话,我见到的很多。……但对这个报道,我很多 朋友和同事以及我的网友几乎都对这种结论嗤之以鼻,不但不赞同,而且觉得非 常反感和愤怒。这是侮辱网民的智力,一个混在BBS上超过3个月的人就不会那么 去说话,因为那样的话,他每天能够在BBS上抓获大量的“特务”。   《青年参考》:那么,对网上热烈的各种言论和观点,你是倾向于不认同 某些网络言论可能是有其利益驱动吗?   唐岩:我所见到的都是双方根据自身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所引起的争论。由 于网络的优点,这种观点往往来的更加真实。在我5年多的BBS的经历中,没有 发现、甚至去揣度某人像蒲记者所说的那样为某些势力做间谍和特务的情况。   《青年参考》:收买一大批人,在全国范围内散布相似或同样的言论,难道 从技术上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么?   唐岩:技术性上也许是可以,但如果考虑到网站斑竹和后台技术人员的监督 管理以及国家对网络的监管程度上看,几乎是不可能的。   《青年参考》:不过,蒲说此说法最早来自某北美网站,据他们调查说CIA 或日本有资金支持该项目。   唐岩:蒲记者的文章发表当天,我就在某著名BBS上看见有人说他的文章涉 嫌剽窃,指出文章的大部分内容在一年前就见诸网上,而且给出了原文章的链接。 蒲记者做的很巧妙,似是而非地提了一下原署名为“网文”的作者,但从笔法和 方式,无不让人以为是他自己经过调查和采访研究得出的结论。……至于北美某 网站的说法更是笑柄,难道我们对敌对网站还不敢说出这个网站的名字而且还偏 要相信它的说法吗? 让人想起“鲁迅收卢布”的典故   赵牧(搜狐星空、搜狐视线大本营、搜狐星空论坛主编)   《青年参考》:千龙网记者蒲红果采写的《美日高薪雇用“网特”占领BBS 专事反华调查》您看了么?对文中所持观点您怎么看?   赵牧:看了,转到我们BBS上了。什么是“网特”?什么是“网奸”?…… 同一IP或ID大面积发相同内容帖子的,很奇怪么?有“信仰”的偏执狂,都可能 这样,就像恶意灌水。   《青年参考》:从技术上说,您认为大面积收买网民占领BBS是不大可能的 吗?     赵牧:如果真是大面积收买,那么要做到滴水不漏,是很难的。也就是说, 很难防止有被收买的人出来作证。现在有过硬的人证吗?怀疑也总要有些根据。 完全没根据的怀疑,只能让别人怀疑他的动机了。从成本的角度考虑,中国网民 七千多万,一个大国的人口了,想左右BBS上的言论,得要收买多少人?   《青年参考》:报道举美伊战争时,网上为美国叫好的言论与现实中见闻不 协调为例,认为这里有问题……   赵牧:恰好相反,从各大网站有关美伊战争的新闻跟帖来看,反美的文字显 然远高于赞成攻打伊拉克的。我们做了那么多期相关专题,更有发言权。文章中 说的那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人士所述的情况,是否存在,我不知道。即使存在, 从逻辑推理看,靠收买一些人来达到左右舆论的目的,这在互联网时代,我看是 行不通的。这种对网上不同意见搞如此严厉指控的东西,让人想起“鲁迅收卢布” 的典故。(20世纪30年代,鲁迅曾被当时的反动派污蔑是拿卢布,替共产党和苏 联说话。)   《青年参考》:作为一个流量巨大的论坛社区,对一些确有害处的谣言和帖 子,你们管理上采取什么措施?   赵牧:我们每个论坛都有好几个斑竹轮流值班,对不良信息可做到当即删除, 此外,还有公司后台的技术监督人员,他们更是严格照章办事。从这点来看,所 谓雇用网特占领BBS,是无视网站严格管理的基本事实。 “是对国家安全机关工作效率的诋毁”   牧沐(凯迪网站总编辑)   《青年参考》:千龙网《美日高薪雇用“网特”占领BBS专事反华调查》的 文章流传甚广,作为天天在网上的“骨灰级”网友,不知您看了这个报道怎么看?   牧沐:总算有另一家媒体关注这事儿了,很好。我一直嘀咕,一篇如此严重 导向错误的信息居然可以在我们并未完全散失理智的中文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 我敢确证,诸如此类的版本一直伴随着我们的互联网发展不断升级,凯迪网络建 站五年来,类似信息就不断有人发布且更加活灵活现。我们见一篇删一篇,不删, 就是对我们网友智力的蔑视,也是对我们强大国家安全机关工作效率的诋毁。我 不否认利用网络传递、获取有价值的信息可能不失为我们敌对势力的其中一招, 但要说他们公然以这种方式试图占领中文BBS,显然是低估他们了,分明是小学 生的“公民捉强盗”游戏嘛,也是对我们网络管理者的嘲弄。 《青年参考》:您的观点也是采访对象中态度最鲜明的,既然您做出否定性 判断,可否就危险性具体谈谈? 牧沐:……以我在凯迪社区的观察,这类信息的效果无非是:1.冷战思维 的翻版,干扰我们的外交政策;2.那些极左分子或者受极左思潮影响的小“愤青” 在网上黔驴技穷,道理上辩不过人家,就使出这个杀手锏,企图以此占据话语优 势;3.打击一大片,这也是极左者惯用的伎俩。这种伎俩无助于凝聚网上的华人 大多数(互联网社区可是不要护照的),其实也是对这种思潮代表人物形象的极 大损害(网上名言叫“自取其辱”);4.侵犯网民话语权,制造恐怖气氛,破坏 网络的祥和与稳定。但我以为这种效果还是有限的,因为中文网络逐渐成熟了, 网络上人群的结构也不同了,起码,在我们的凯迪社区就没有市场,绝大多数人 对此嗤之以鼻。 ③“网络特务”冲击“信息国门”? 本报记者 吴珊 发自北京 2002年,我国就提出了“互联网信息内容安全”的概念,信息内容安全作为 一种公共安全对主权国家的社会稳定提出了挑战。到了如今的互联网时代,这种 挑战就更为严峻。 2003年被称为“网络舆论发轫年”,刚入2004,一篇名为《美日高薪雇用 “网络特务”占领BBS专事反华调查》的文章在网上赢得了较高的点击率。这篇 稿件似乎并没有在网民中形成很多的正面回应。而当记者试图通过国务院新闻办 网络新闻处了解有关“网络特务”这一话题的内情时,相关的官员也以“没有看 到这篇文章”、“话题敏感,不好评说”为由拒绝了采访。记者随后联系了中国 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网络与数字传媒研究室主任闵大洪、北京大学新闻 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焦国标和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金兼斌,继续就此话 题进行了探讨。 “网络特务”确有其人? “我想文章作者只是到他所提到的那个网站论坛当中去看了一下,至于他有 没有进行更为深入的调查我就不得而知了。从他所做的三个截屏图来看,这些论 坛的帖子当中确实存在反华或反共的言论。但是这些帖子的作者是否得到了国外 的某些机构资助并以‘网特’的身份出现确实很难判断。因为网络论坛上基于不 同政治立场和目的的言论是很多的,如果要认定这些网络作者中有‘网特’,则 必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在接受《青年参考》采访时,社会科学院的闵大洪对这 一话题表现出了一定的谨慎。   “我倾向于承认存在‘网特’这么一种现象,既然其他的领域都有特务存在, 网络这么一个信息流通的渠道也应该会有。关键是网络间谍在做什么,他们的行 为是否有泄密性质。” 北京大学的焦国标教授则在接受《青年参考》采访时说,“无论是‘网特’ 还是其他的‘特’,我一直都觉得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所以我也不是很在意。 我倾向于承认存在‘网特’这么一种现象,既然其他的领域都有特务存在,网络 这么一个信息流通的渠道也应该会有。关键是网络间谍在做什么,他们的行为是 否有泄密性质。我想对于所谓的网络间谍,只有泄密这一条是可以追究法律责任 的,其他的都无法量刑和追究责任。……” 清华大学金兼斌副教授的看法似乎更贴近网络媒体的特质,他告诉《青年参 考》,“‘网特’的这篇报道只是一篇文章,其写作过程和具体背景我并不了解, 也不好作评论。我想说的是,它借助媒体的平台挑明了一个话题。我们可以对这 个话题感兴趣,进行观察和思考,也可以忽略它,不同的人完全可以有自己的关 注取舍。” 对于“网络特务”这样一个概念,传播学者似乎也有不同的看法。在闵大洪 的眼中,它必须包括两个含意:一是受雇于国外的反华反共机构;二是以互联网 为工具专门从事反华反共的活动,包括散布虚假信息和侮蔑、攻击的言论。“最 主要的特征是有组织的活动和拿津贴,而这一点并非仅看言论本身就可以轻易得 出结论。从目前来看,网上对蒲红果这篇文章负面的评价和质疑多一些,就在于 此。”而焦国标则坚持认为,“只有涉及泄露国家机密的情况属于‘特务’的范 畴,其他歪曲夸大等等做法都不能叫做‘特务’。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政见,至 于他拿没拿钱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信息国门”面临挑战 2002年,中国就提出了“互联网信息内容安全”的概念,信息内容安全作为 一种公共安全对主权国家的社会稳定提出了挑战。到了如今的互联网时代,这种 挑战就更为严峻。“相对于传统媒体,对互联网传播进行控制是非常困难的,而 且互联网自身的技术还在不断发展,因此,网上封锁和反封锁、控制和反控制、 屏蔽和反屏蔽的斗争十分激烈。从技术上看,要将有害信息完全阻挡在国门之外 是不可能的。”闵大洪对《青年参考》说。 “网络论坛是一个开放的言论环境,各种不同的力量在此共存或发生碰撞是 不可避免的。开放的环境下面临的问题就是言论的可信性和公正性。” 冷战时期,美国就运用了大量传播技术手段,如自由欧洲电台等等,对苏联 和东欧国家的解体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其后又由国会拨款成立自由亚洲广播电台, 目标很明确,就是针对中国,不断增加播出时数、语种(如藏语),增大播出功 率,目的就是要传递“中国民众听不到的声音”。在互联网时代,美国之音和自 由亚洲广播电台均建立了网站,它们还通过向中国国内发送电子邮件的方式,传 授网民如何能够收听到美国之音和自由亚洲广播电台的广播,如何能登录它们的 网站。 “网络论坛是一个开放的言论环境,各种不同的力量在此共存或发生碰撞是 不可避免的。开放的环境下面临的问题就是言论的可信性和公正性。论坛上的言 论,从内容性质看,主要可分为信息类和观点类。信息类有可信性问题,观点类 有公正性问题。网络论坛由于其非实名制特点,使得言论的可信性和公正性常常 面临挑战。” 清华大学的金兼斌副教授对《青年参考》说。 他同时建言道,网络论坛是各种意识形态“争霸”的场所。面对各种难辨真 假的所谓消息、资料和各种见仁见智的观点甚至口诛笔伐,作为网络时代的普通 民众,惟有努力提高自己的知识修养和独立思考、鉴别能力。把判断功能委托给 他人包括媒体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北大的焦国标还认为:“蒲红果文中提到的那些雇用写手,都不属于‘网络 特务’的范畴,他们都属于良民。我们学新闻学都知道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 其中一个就是观点的自由抒发,一个就是真理会经过不断的淘汰最终脱颖而出。 我想这就是新闻学理论的终结,没有比他更深刻的了。就是要让观点自由展现同 时也让它自然淘汰。” 网络社会潜规则渐趋成熟   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1月公布的调查数据表明,中国网民的总数已达到7950 万,仅次于美国而占世界第二位。中国自1995年5月开放互联网接入的10年来, 伴随网民数量的快速增长,互联网对中国社会发展产生的作用和影响与日俱增。 一个逐渐强大的网络市民社会正在全球的中文网站上生根,并不断地在重大的国 际国内新闻事件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一些国内网民对现实不满而发表的过激言论和情绪发泄的情况也是存在的。 大部分网民都或多或少接触过造谣、谩骂党和政府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网民 应该对此类信息的真假及目的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不要盲目轻信,其次就是尽可 能地不做二次传播。”      “现在国外的政要想了解中国的情况,一定要看看人民网上的‘强国论坛’, 他们认为,从这里能够最直接地了解到普通中国人在关心什么。”清华大学新闻 与传播学院副院长熊澄宇近期在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也如此表示。   “雇佣言论在BBS上的蔓延在短期内确实会影响民意。比如说关于领导人的 新闻,以前都是正面的,现在在网络上也能看到一些负面的,这样就会在短期内 对网民形成信息震动,但是从长远来看,这样的信息对沟通来说是好的,安全的。 信息的兼收并蓄会使网民更成熟、更能经得起风浪。在意识形态问题上现在的信 息肯定要比20年前更多元,我敢说现在民众精神的稳定性肯定要比过去强得多。 过去一件事一篇文章就可以让整个国家不得安宁,现在肯定做不到,所以说现在 的信息环境更安全了。”焦国标对《青年参考》说。   “应该看到,一些国内网民对现实不满而发表的过激言论和情绪发泄的情况 也是存在的。由于网络的开放性,大部分网民都或多或少接触过造谣、谩骂党和 政府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网民应该对此类信息的真假及目的有一个基本的判 断,不要盲目轻信,其次就是尽可能地不做二次传播。”闵大洪通过《青年参考》 向网民倡议。 “我相信公众舆论在总体上还是持平、公正的,有某种自我纠错机制在开放的 信息、舆论环境中发挥作用。我想在网上,特别是在网络论坛上,爱国、公正、 负责的声音永远是最强音。也正因为此,我觉得政府与网络媒体之间的关系的处 理上,方向性的一条始终是:发展是硬道理。”金兼斌最后如此表述他对网络 “潜规则”的理解。 【牛肆】∽∽∽∽∽∽∽∽∽∽∽∽∽∽∽∽∽∽∽∽∽∽∽∽∽∽∽∽∽∽∽ ◆          “向上应无快活人”寻源记                ——读《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               ·沈 文· 一九七九年春节,一位朋友送给我一副隶书对联作为春节礼物,是杜甫的两 句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作者当时不过二十五六岁,但受家 庭的熏陶,她从小就打下了坚实的金石书法基础。1966年14岁的时候,挥毫治印 已颇见功夫。文革还未开始,她的父亲就带着终生遗恨,离开人世。从此以后, 全家离散,她小小年纪就历尽人世艰辛。但颠沛流离之际,她仍不废书法篆刻, 十几年下来,已经有了相当的造诣。这幅对联的字体古朴,笔法苍劲,力透纸背。 令人奇怪的是,作者没有落款用印,而是以朱笔描了一方篆书闲章“向上应无快 活人”,勉励我不要贪图安逸,奋发有为。此后,她又为我治了两枚印章,一方 阳文名章,一方阴文藏书章,收在她印谱第一,二页,但这都是后话了。虽然我 不知这句话的出处,但其字面意思与我当时的心态倒是颇有共鸣的。要解释我对 这句话的理解,不能不先介绍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1979年,文革已经结束三年, 国家百废待兴。在政治上开始拨乱反正,经济上整顿恢复,蓄势待发。自从1978 年科学大会后,知识分子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把个人屈辱恩怨抛在一边,不计利 害得失,只想把被耽误的十年抢回来,刻苦攻读,奋发向上,一心为国家早日富 强多做贡献。那时我对向上的理解,就是增长学识阅历,做对国家民族有用之人, 而功名利禄则不在我向上的目标之列。 从那以后,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尽管一直向上,也不曾快活,但并不因 此而有所做为。如今远走异国它乡,又犯了孔子“父母在,不远游”的训教,已 是不忠不孝之人。自觉愧对祖宗,无颜见江东父老,也与这位朋友失去了联系。 但这幅字却一直珍藏着,也不时以“向上应无快活人”勉励自己。虽然这几十年 屡战屡败,却是屡败屡战,不曾泄气,不能不归功于受这句话的激励。这么一想, 话的出处到不那么重要了,多年来,竟没有认真查找一下此文源于何处。 不久前,看到一本书,《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作者陈烈(田家英女婿), 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于2002年9月出版。田家英的清代学者墨迹收藏是 早有耳闻的,如今从书中亲睹这些珍品照片和介绍,实为一大快事。更让我惊喜 的是,此书介绍了“向上应无快活人”的出处,并独成一章。真是“踏破铁鞋无 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欣喜之余,将原文照抄如下:“六十年代初,田家英 在杭州‘西泠印社’看到吴昌硕的一副篆书联‘心中长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 人’。他觉得下联象是自己多年做人做事的一种写照,便买回来挂在自己的书房 里。说来也巧,不久他又在琉璃厂寻得一方阳文篆书的老章,印文恰恰是‘向上 应无快活人’。至今,我们在许多他读过的书上都看到有这方印。”(第136页) 四十年前中国的这些人和事,对现在这一代人来说,毕竟已经十分遥远了。 为了帮助读者了解这篇文章的历史背景,我想应该从书中摘抄一些史料,介绍一 下田家英和小莽苍苍斋。 田家英原名曾正昌,1922年生于四川成都,9岁时双亲故去,成为孤儿。他 自幼天资聪颖,12岁就有文章在刊物上发表。14岁起以田家英的笔名在《华西日 报》上发表系列散文。他的文章朗朗上口,如行云流水,思想活跃,意境新颖, 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参加救亡运动被学校开除,16 岁那年,与几个好友碾转七千余里,投奔延安。1948年,26岁的田家英来到毛泽 东身边,担任毛泽东的秘书整整十八年。1966年5月22日,文革小爬虫王力、戚 本禹宣布对田家英隔离审查,搬出中南海。他对朱德原秘书何均说:“士可杀不 可辱。”当晚,戚本禹又打来电话,还没说完,他就摔掉电话,愤愤地说:“他 算什么东西。”他一天没吃没喝,陷入久久的沉思中,最后,他难过地自语道: “孩子们今后要靠自己了。”5月23号,田家英义不受辱,以死表达自己的清白, 自缢于中南海永福堂寓所西房,毛泽东藏书室。(摘自田家英女儿回忆父亲的文 章,见《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8月第一版) 中南海永福堂原来是彭德怀的寓所,1959年庐山会议后,彭德怀坚持要 搬出居住了7年的中南海,在1959年十年大庆前一天,搬到北京西郊挂甲屯 吴家花园,告别了一生军旅生涯,挂甲隐居。当时,田家英的寓所要翻修,就搬 进了永福堂直到1966年在这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计算一下,在永福堂也居 住了七年。有人说,永福堂出了一文一武两个敢讲真话的人,他们都为人民的利 益牺牲了自己。史学家刘大年在田家英死后三十年写诗怀念永福堂的主人。“一 页翻过三十霜,瀛台回首小沧桑。桓桓和与彭元帅,浩气同存永福堂。”(第 148页) 田家英的为人是有口皆碑的,他刚正不阿,襟怀坦荡。在怀念他的文章中, 他的故交旧友无一不以给予极高的评价。陈四益在为《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所 写的序言里有一段话,对田家英的为人做了高度概括。原文如下:“田家英毕竟 是个书生,毛泽东戏言在田死后应立一墓碑,上书‘读书人之墓’是十分准确的。 他自己也有一方闲章,上刻‘京兆书生’四字。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传统,好的坏 的都有,田家英继承的大抵是好的传统,好学深思,忧国忧民,洁身自爱,自尊 自重,不慕名利,不贪权势,以天下为己任,以苍生为念。正是这些优秀的传统 融入马克思主义的信念之中,铸就了田家英这样一代读书人的性格,即便革命成 功,身居高位,也不曾异化为政客官僚,始终保持了书生的本色。但也正因为这 样,他们无法防范那些玩弄权术,钻营私利,党同伐异的群小,往往成为他们阴 谋的牺牲。”(第一页) 田家英虽身居高位,却心系苍生。60年代初困难时期,他到农村做调查, 亲身经历了农村的饥荒和农民生活的艰难。来到上海,当地负责人极尽能事招待 他这位中央大员。面对满桌佳肴,想到糠菜尚无以为继的农民,田家英难以下咽。 事后,他写下这样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心志。“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 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1959年庐山会议批判彭德怀时,田家英心 情沉重,与三位朋友沿山漫步,一路默默无言。走到半山的一座石亭中,用烧焦 的松枝在亭柱上写下一幅名联。“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忧国忧 民之情跃然而出。 小莽苍苍斋是田家英为自己的书斋起的名字。此书作者陈烈在解释斋名来历 时写道:“小莽苍苍斋名来源于谭嗣同的‘莽苍苍斋’。谭嗣同是‘戊戌变法’ 中遇难六君子之一。他辅佐光绪皇帝,力图变法维新,在改革遭到失败,旁人劝 其出走时,他拒不出奔避难,慨然道:‘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 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的诗与文都 收入自己的书室‘莽苍苍斋’。田家英十分倾慕谭嗣同的人品和骨气,特将自己 的书斋命名为‘小莽苍苍斋’,并解释说,‘“莽苍苍”是博大宽阔,一览无际 的意思,“小”者,以小见大,对立统一。’”(第102页) 早在延安时期,田家英就萌生了撰写《清史》的念头,从五十年代中期,他 的业余爱好就就集中在收集清人墨迹,特别是收集文人学者的墨迹。此后的十年 间,他把工资和稿酬的绝大部份用于购买清人墨迹。他收集史料是为了研究清史, 对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王朝做深入解剖,不同于其他三种书画文物收藏。一是商 贾收藏,其藏专为牟利,低进高出。因时进出,很难形成有价值收藏。二是好古 家收藏,其好专在古旧,对内容并不关心。三是暴发户之收藏,附庸风雅,有钱 挥霍,无能欣赏,真少赝多,求个表面热闹。田家英是学者收藏,目的是为了研 究。当时因为清代文人墨迹时代较近,尚不为人所重视,所以他能在十年间收集 到一千五百多幅藏品。若在今天,这样的个人收藏恐怕虽非空前,也称绝后,是 难再有的了。(第三页) 浏览“小莽苍苍斋”的收藏,如同在读一幅清代历史文化长卷。这里有明末 清初的抗清志士傅山,朱耷(八大山人)的条幅,也有降清入仕学者的墨迹。其 中不乏达官显贵,名流学者之做。如《桃花扇》作者孔尚任,明末四公子之一侯 方域,以及曹寅,郑板桥等。出于对爱国志士的景仰之情,田家英特别注意收集 他们的作品,如林则徐,邓廷桢,龚自珍的手书。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的扇面, 世上仅存的康有为幼弟康广仁的对联等。田家英十分敬重林则徐的人品,不仅收 集他的墨迹,还以林的做人准则自励,如其《观操守》条幅:“观操守在利害时, 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防欲, 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从善,如缘无支之木,才住脚,便下坠。”他 还把林则徐的一副对联刻在两枚印章上,其一为:“苟利国家生死以”,其二是 “敢因祸福避趋之”。这两句话正是田家英无我有为一生的写照。 “小莽苍苍斋”还有另外两个名字,一是“十学人砚斋”,因藏有十方著名 学者用过的砚而起名。另一个是“无我有为斋”,是斋主为明己志而名。“小莽 苍苍斋”所藏清人翰墨,经过其主人田家英不遗余力的收集,到1966年上半年已 有一定规模,按年代计,从明末到民国初跨越三百多年,以人物论,文人,学者, 官吏约五百余位。数量(包括中堂,条幅,横幅,册页,手卷,扇面,书简等) 约一千五百件。有人赞誉田家英藏清人翰墨为“海内第一家”。 田家英去世当天,全家被逐出中南海,全部个人物品均被封存。“小莽苍苍 斋”在劫难逃。陈伯达派人取走了龚自珍自书诗轴等墨迹。戚本禹不但取代了田 家英的工作,也顺便接管了“小莽苍苍斋”的部份藏书。被田家英称为“国宝” 的毛泽东手迹,“小莽苍苍斋”的总帐目,以及数以百计的清人墨迹,信札,印 章都不翼而飞。至于书籍的损失就更大了。二十多架书退回时十存其二。六十年 代初,田家英谈起这批墨迹归宿时表示,物从民众来,将来定要还给民众。他的 亲人没有忘记这个嘱托,就在他去世的第25个年头,首批一百多件藏品捐赠给中 国历史博物馆。经专家鉴定,充份肯定了其学术和历史价值,愿在将来新建的国 家博物馆内辟专室收藏。(以上三段摘自第10,59,97页) 《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一书不仅对田家英的政治生涯做了简要介绍,对他 收集的清代翰墨珍藏也有详细的考证和注释,是了解清代文化史的宝贵资料。其 中一百二十多幅清代名人墨宝照片也将使书法爱好者和收藏家一饱眼福。以前, 我在网上和海外的报刊杂志上也看过一些有关田家英的文章。除了亲朋同事的回 忆纪念文章外,也见过早已被中国人民扔进历史垃圾箱的无耻小人的作品。这些 当年的刀笔酷吏无非是想掩盖自己残酷迫害田家英的罪行,欲盖弥彰,也顺便从 港台那些惟恐中国不乱的人那里领几分润笔银子。至于那些敌对势力欲借田家英 之死攻击毛泽东而编造的荒唐故事,已属卑鄙下流的谣言,不值一提。 因为此书作者是田家英的女婿,由女儿做序,其中披露的内情远比外人介绍 田家英的文章更真实可信。另一本由田家英妻子董边(已故),女儿曾自编辑的 《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8月第一版,收集了田家 英秘书逢先知和多年与田家英共事交往的名人的回忆文章,对田家英一生做了更 详尽的介绍,是研究和了解田家英最可靠的史料。 书的内容简单介绍完了,想说几句自己的话。刚到美国的时候有人对我说, 在中国说毛泽东的坏话要有勇气,在美国说毛泽东的好话要有勇气。这句话有一 点道理,但不完全对。在中国,言论可以获罪,文革时期,说毛泽东的坏话曾经 是杀头之罪。敢直言不讳毛泽东的错误,仅有勇气是不够的,需要有正气和置生 死于度外的大无畏气概,以苍生社稷为己任的忧国忧民之心。这些仁人志士,正 如戊戌六君子的代表人物,莽苍苍斋主谭嗣同一样,在变法失败后拒不逃亡,引 颈就戮,以自己的血唤醒民众。 而在美国说毛泽东的好话要有勇气就有点滑稽了。美国是民主自由国家。有 言论自由,评价毛泽东这样的历史人物,属于史学界学术争论,本来任何人都有 发表自己观点的自由。可是,我们的某些同胞,习惯于专制,听到逆耳之言就要 举起狼牙棒。和这些人对阵还真要有点勇气才行。我以为,象毛泽东这样开创一 个时代的历史人物,应该由下一个时代的人来评论,本时代的人有个人恩怨在内, 难以公正评价。正如鲁迅所说,历史上时间长的朝代皇帝大都是好的,因为历史 是本朝人写的。短的朝代皇帝就不好,是后一个朝代的人写的。当今的史学评论 家还是省省吧,把给毛泽东定论留给下几代人去做。 (本文所有史料均摘自:《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作者陈烈,由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于2002年9月出版。《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 社1996年8月第一版,编者:董边,谭德山,曾自。) (寄自美国) ◆            拉萨三寺记             ·陈义怀·      漫步在拉萨街头,如果不是强烈刺眼的高原阳光提醒你,你一定会忘记自己 正身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今日的拉萨已与内地的现代化都市没有什么区别: 林立的高楼,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随处可见的磁卡电话,方便的超市,穿戴打扮 都十分入时的男男女女,这一切与传说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那层神秘的宗教面 纱似乎荡然无存。在明亮的阳光下,拉萨显得如此清澈透明,仿佛没有一丝秘密。 但是如果你据此以为读懂了拉萨,读懂了一座历史如此复杂久远的城市的话,也 许就错了。仅从华丽的外表,你无法触摸到拉萨的内核。拉萨的内核隐藏在它那 些古老的寺庙中。沿着这些寺庙所展开的脉络,你才能听到拉萨心跳的声音:一 个民族对于信仰的虔诚和执着深藏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屋瓦下,跳动在明灭闪烁的 酥油灯里。朝圣者摇动转经筒,一路用身体丈量着从尘世到天国的距离,他们匍 伏在佛的脚下,祈祷来世的幸福。你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的这样的城市,人口不 到四十万,却有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座寺庙。其实现代化的外表只是拉萨的面具, 寺庙才是它背后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哲蚌寺位于拉萨西郊更培乌孜山南坡。阳光下,远远望去,安静得象一堆晶 莹剔透的大米,难怪它在藏语里被称作“米聚”。我们一路拔动转经筒,穿行在 阳光与建筑物的阴影里,仿佛正走入一位入定高僧的内心世界。这是一座占地二 十多万平方米的庞大建筑群,脚下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向它的经堂,扎仓,康村。 多少年来,喇嘛和朝圣者就在这些小路上往返,已把青石磨得光亮照人,不知道 他们是否凭借尘世的修炼到达了那个梦想中的国度。   也不知穿过几个经堂,跨过几道门槛,最后爬过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平整 的小院子里。一边的走廊上是卖工艺品的小摊,另一边的走廊上两个工匠正在雕 刻着经板和佛象,院子中间的太阳能灶上烧着一壶开水。一个穿红衣的中年喇嘛 坐在不远的角落里,不停地拔动着手中的念珠,口里念念有词。我突然心有所动, 像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激起的涟漪,但旋即又归于平静。在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来, 让自己慢慢地融入到这气氛里去。那个喇嘛走过来问:从外地来?我点点头。去 转转吧,他说。   我们跟着导游穿行在明暗交替的殿堂里,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打坐的蒲团, 肃穆的佛像,昏暗里跳动的酥油灯构成一幅不可名状的画面,让人沉浸其中心如 止水。   有诵经的声音响起,在空旷里传播,如此清晰,如此生动,抑扬顿挫而富于 音乐感,如天籁般飘然而至。循声前去,一个年青的喇嘛正专心致志地做着下午 的功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我们,抬起头来,一脸灿烂的笑,那种欢喜是 从心里流淌出来的。他说自己是昌都人,十七岁入寺,已经在这儿八年了。   你为什么要出家,虽然内心对于佛教的教义是认同的,但我还是道出了心中 的疑问。   自愿,信仰,希望得解脱。他拨动手中的念珠,缓缓答道。   真的有轮回吗?   当然,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容质疑。   来生你希望做什么?   继续修行,至到解脱为止。   这也是一种执着吧?   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说:佛当初在菩提树下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无言,他亦无言。对于生命,对于生死,藏传佛教有着独特的见解和证悟, 千百年来产生过不少的高僧,他们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也许他们真正找到了一 条破解生死之谜的道路。这些年来,藏传佛教在世界各地的兴盛似乎也说明了这 一点。   愿你今生能得解脱。   他笑了,那笑在暗处盛开,仿佛观音菩萨净瓶里的莲花。   走出大殿,诵经声又在身后响起。我心中倏地洋溢着一份感动,为这片土地 上那些默默而执着的修行者。   站在寺院高处的一片空地上,眼前是高原晴朗而旷远的天空。这个下午,哲 蚌寺游人稀少,甚至连修行的僧人也不见几个。阳光与风轻柔的曼舞将哲蚌寺推 向感觉的远端,若梦若幻。我出神地望着僧舍藏式窗台上那些悠然盛开的小花, 它们多象一幅幅禅意十足的画啊。在这样的地方心就变得祥和而安宁,无妄想, 无牵绊,无杂念,无颠倒——或许,这就是佛家所向往和追求的境界吧。      在布达拉宫的最高处,可以看见大昭寺的金顶发出耀眼的光芒。拉萨的两座 标志性建筑在阳光下遥遥相望。   去大昭寺的路有很多条,我们选择了一条最具佛教意义的路——八角街转经 道。拉萨的转经道有内中外三条,八角街转经道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在藏语里 被称作“中圈”。每到傍晚转经的时刻,那些素不相的识的人们——他们有的来 自藏北牧区,有的来自康巴山地,也有拉萨本地的居民,如同接到了一道无声的 命令,不知从哪儿一下子涌到街上,在短暂的骚动之后,便严格按照顺时针方向 沿着这条环形的路一直走下去。这成了他们一天之中一项必修的功课,也是八角 街每日的一大景观。   八角街如同一条环绕着大昭寺的锦带,它在拉萨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北京的王 府井,南京的夫子庙,它是拉萨历史文化的缩影,也折射出大昭寺的兴衰沉浮。 现在的八角街大概要算拉萨最有人气的一条街了,这里集中了卖手工艺品的小贩, 画唐卡的艺人,游人更是络驿不绝。大昭寺便处在这闹市的滚滚红尘之中,每天 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朝拜。最让人感动和震憾的是那些磕等身长头的人们,为了 心中的信仰,他们用身体丈量着漫漫的朝圣之路,千里迢迢来到这儿。虽然衣衫 褴褛满脸风尘,但他们的眼睛却是明亮而清澈的,好象阳光下的雪山圣湖,想必 他们的心也应该是这样的吧。   跟着转经者的队伍穿行在寺庙的光与影里,内心肃穆而宁静。这里大概存在 着一种特殊的“场”吧,我想。大殿里有些暗,酥油灯的光亮在喇嘛们的脸上跳 动,嘴唇开启之处,天籁般的声音缓缓飘落到心灵深处,如五色斑斓的花瓣从天 而降。殿里主供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像,还有文成公主的塑像,皆栩栩如生, 如见真身。   拾级而上,来到大昭寺的顶上。阳光明亮如水,心中也倏然一片光明。游人 或走或坐,都那么气定神闲,远处的雪山,天上的流云也静穆而安详。忽然记起 佛对弟子讲过的一句话:我所说法如爪上尘,未说法如大地土。佛说的法在哪里 呢?或许就在这空明般的静穆和安详里吧。      与哲蚌寺和大昭寺一样,位于拉萨色拉乌孜山下的色拉寺也是一座黄教的寺 庙,只不过它是拉萨三大黄教寺庙中建成最晚的一座。一个教派的兴盛程度从它 拥有寺庙的规模就看得出来,色拉寺修建于1419年,正处于黄教的上升时期,距 离五世达赖喇嘛创建甘丹颇章政权约二百余年。因为色拉一词在藏语中有两种截 然不同的意思,一意为冰雹,一意为蔷薇花,因此关于寺名的来历,一直也存在 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说是该寺奠基时下了一场冰雹,另一说是该寺兴建在一 片蔷薇花盛开的地方。大概前说更为真实些,因为拉萨周围的山大多光秃秃的, 恐怕长不出什么蔷薇花来的。   色拉寺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主要宗教活动场所之一,寺内至今还保留 有他修行的密室,大师西去后灵塔也建在这里。寺里藏有许多珍贵的文物和工艺 品。寺庙的创建人,宗喀巴大师的杰出弟子之一释加益西的缂丝象,虽然历经五 百余年,但至今仍鲜艳如新,堪称镇寺之宝。   相传最兴盛的时候,色拉寺曾有九千僧侣修行,不过现在大约只有几百人了。 行走在空空荡荡的措钦大殿里,真的很难想象这座面积达1092㎡可容纳5000余人 同时诵经的大殿当年的盛况。在藏传佛教中,措钦大殿一般都供奉强巴佛的塑像, 色拉寺也不例外,这里的正殿内就有一尊高度超过二层楼的强巴佛。强巴佛是未 来佛,不过他现在的身份还是菩萨,也就是汉传佛教中的弥勒菩萨。按照佛教的 说法,弥勒菩萨要在释迦牟尼寂灭后经过天上四千岁,相当于人间的五十六亿七 千万年才能下生人间在华林园龙华树下成佛,而目前他正在兜率天中为众菩萨说 经。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更何况漫漫的四千年,不知道到那时我们这颗星 球又经过了多少次沧海桑田。   问一位正在殿内诵经的喇嘛:强巴佛下生人间的时候,你在何处?   他双手合十答曰:南山坡上种南瓜。   其汉语的纯正让我吃惊,其机锋的犀利更让人叹服。突然想起禅宗语录里的 一些故事,觉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时候,或许色拉寺真的已变成了一片蔷薇花盛开的地方,而我大概就是其 中的一朵,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着,寻找关于前生的回忆。 (寄自中国成都) ◆       螃蟹,龙虾,以及烤肉的ACADIA               ·一 痒· 雅葵堤涯[1]据说是全美游客前二十名的国家公园之一,位处缅因州[2] 东边的海岸上,里面有岩石海滩,渔船港口,淡水湖,还有蜿蜒的青翠山谷,是 户外活动的好去处.我们去之前没有预定营地,不过因为是半夜开车一大早到, 在先去先到的海城营地[3]还有很多空位.另外从车程从波士顿开是四个小时, 但是要多计划上两个小时的堵车时间。因为游人很多,并没有西部国家公园荒凉 的世外桃源感觉,只觉得象民风朴素的东部小镇。可是等到日光淡去,在海水和 岩石周围跑来跑去,又有故乡的味道——这世界太小了。 从八月三十号半夜出发,凌晨到海城营地,一些人睡觉,另一些人去海边钓 鱼,中午去南边的鲶鱼港[4]找鱼和螃蟹,顺路去看看灯塔,然后绕上去长塘 [5],回音湖[6],傍晚回到海城,第二天在东北部的环园公路[7]转一 圈,沿佩西排山路[8]爬上山顶,然后跑下山去看几个著名景点儿,下午回去 长塘划小船到日落,又湿又冷地去春墩桥龙虾店[9]大啃龙虾,回去继续BBQ 大块儿的肉。次日中午急急忙忙赶回波士顿。全程大概750英里,如果不算租 车/超速罚单/突然坏了的数码相机的损失,一人消费大概六十块钱。另外注意: 下次野营一定要多带些换洗衣服,和暖和的毯子。 *我们这里没有鱼 在深夜里开始的旅程,第一天总是只有很迷糊的回忆,我们一路瞪着漆黑的 I95数过三个州,终于到了营地的时候已经东倒西歪,不顾门口贴的种种指示 (后来的惊险故事证明,门口贴的东西还是应该花点儿时间拜读),找了两块空 地搭上帐篷,一头倒进睡袋里。 居然有人丝毫睡意没有,还兴致十足地拿了鱼竿去旁边的海岸钓鱼,不过这 个岛上的鱼根本不吃城里鱼的面包和鸡腿,钓鱼的人在天亮之后提了四只螃蟹回 来,营地里开始冒出方便面的香味儿。跟营地管理人员交涉半天后,一干人被赶 到另外一个营地,重新搭帐篷倒进睡袋,还有人有精神生了一摊篝火烤腊肉,烟 呼呼地往外冒,同时也注定了“吃”成为我们这次旅行挥之不去的主题。 快到中午,终于每个人都填饱了肚子也强行睁开了眼睛。拿上地图(真应该 准备一份“鱼图”)和鱼竿,重新出去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小岛公园里。 这个地方水多而清澈,随便找一条小路下去就是一汪静寂的湖或海港,出发 之前在家门口的小渔具店打听消息,店主一提起缅因就两眼放光地说“Stri pers!缅因海边上多得是stripers!”,(据猜测,stripe rs是一种海鱼),于是钓鱼的人从天还没亮就在车里有点儿痴迷地形容着将要 上钩的鱼们,然后梦想了很多种鱼作的晚餐,终于在鲶鱼港旁边找到了一个木头 港口,一群人拎着鱼竿螃蟹笼冲将下去。之后征战四方周折了几个小时后发现, 鲶鱼港其实没有鲶鱼,倒是有很多螃蟹。 在吹蒙码头[10]旁边看到出海钓龙虾的渔人回来,大家围上去流了一笼 子的口水,突然看见他船里的桶装了很多腥臭的鱼块儿,就讨了一些作饵,这东 西还是不招鲶鱼,但是之后两天那种臭鱼的味道传染到车里的每一个袋子,挥之 不去,甚为恐怖。 *比扑噜还顽固的螃蟹 收起鱼竿去看看风景,在漂亮沼泽[11]翻过一座小山去看蓝得要死的湖 水,又走了几个地方,但大家心里还是想着鱼,天色渐晚,眼看这次野营的晚餐 里将要没有一点儿海鲜味道,决定回去他们早上捡到螃蟹的海城去碰碰运气。 海城海滩就在营地的马路对面,是一大片由潮湿岩石和光滑水草铺开来的海 岸线,也是捡螃蟹人巨大的游乐场,傍晚潮水退下时,突然多了一群人在石头中 间跳来跳去,抛出螃蟹笼和鱼线对着海水发呆。――不打滑又不怕踩到水里的鞋 在这个地方很重要,水草和水草之间都是小小的海水坑。 后来发现其实笼子也是不必的,很多螃蟹还不紧不慢地在石头缝里遛达,大 概他们不知道短短时间里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转变,海水越来越浅而猎人越来越 多。大家捡到了几个迷路的螃蟹之后兴致大发,开始认真地趴在石头上研究,螃 蟹们很顽固也很笨,死命抓紧了石头不肯出来,突然想到扑噜挥舞着爪子不肯去 托儿所的样子,只好转头往回走。 螃蟹比扑噜好吃多了,夜深的时候大家挤在篝火旁边,烤了大块的肉和大只 的鸡,另外用大锅煮了热气腾腾的螃蟹。打开几瓶啤酒,突然有人看到天上很多 星星,肚子鼓鼓地钻进睡袋里,有点儿累可是幸福极了。 *爬一座小山然后划一片大湖 决定螃蟹是吃够了,第二天爬起来,趁精神好去爬山,这个岛上东边的一圈 环园公路,绕着一座比较矮但是很秀丽的卡地拉克山[12]转下来到海边,每 开一会儿停下来,看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景。我们在佩西排山路的入口处停下 来,挽起袖子爬到山顶。远处的海还是一种有暑热的蓝,大家分一个桔子吃,得 意的四下张望,一致同意回去的路是爬不动了,绕远走比较平缓的路下去。 另外说佩西排山路有一部分路是活生生从悬崖上雕出来的,还有些真的是要 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虽然有铁栏杆嵌在石头里保护,看到一对年轻的父母带 着矮小得够不着栏杆的小妹妹走过,还是很让人提心吊胆。不过后来看到上面的 栏杆上还吊着很多小孩子,漫不经心地爬下来,又觉得自己这么顾虑比较多余。 爬完山照例要看看海,换了不臭的凉鞋和裙子,去另外一个波涛汹涌的岩石 海岸雷鸣洞[13],其实是很优美,但是游客太多,挤出来,觉得爬山只是腿 部运动,应该锻炼一下胳膊,回去昨天看到的长塘划船。 长塘旁边的小店租船价钱非常公道,拿了一堆双人扁舟推进湖里,再丢一包 零食进去船上。这时候太阳已经微斜,湖面上也有些缓慢而微斜的浪,我们划出 去到湖中间,打开湿乎乎的包吃东西,这时候刚换的裙子已经全都湿透了,咬牙 切齿地拧出一滩水,再往更远划,夕阳慢慢下降到树林背后。收了桨在湖中间打 转儿。如果没有我们的吵闹,这个平静而迷人的地方应该是修行的好去处。 但是零食终于吃完了,划回去岸边哆哆嗦嗦地换回去刚才的臭袜子和脏裤子。 还是很冷。正是去再大吃一顿龙虾的时候。 *龙虾烤肉啤酒的夜 这个岛入口处的乡间公路上一个接着一个,全都是挂着红色龙虾的饭馆儿, 我们听从朋友推荐,去了一个人最多龙虾味道最浓厚的春墩桥龙虾店,这饭馆大 概没有大厨,除了清蒸龙虾和几种下酒的海鲜就没有别的菜了。所有顾客都在手 忙脚乱地敲打撕扯着一大盘子龙虾壳。大家看上眼的龙虾从一个大冰箱里被吊出 来,在厨房的门口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浑身通红还有香味儿。我们心满意足地 抹着嘴巴跑过马路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象话了。 又生了更旺的火烤了比昨天还多的大块儿肉,──看来龙虾是好吃而不顶用 的食物,深夜的风有点儿冷,脱下湿袜子一头躺倒。 半夜有人听到帐篷外面神秘的脚步声,揉着眼睛爬起来走了一圈儿,发现一 包零食忘了收,被神秘小动物抓去偷吃了几口,只好又强打精神把所有东西收拾 一遍。爬回帐篷,外面又开始有脚步声!种种在《野外杂志》上才会出现的可怕 故事在脑袋里面打了一个转儿,真的是吃这么多肉受到的惩罚?但是实在累得连 害怕都没有精神,在帐篷里面留了一个灯昏昏睡去。早上睁开眼睛,所有好吃和 不好吃的人都还在。 后来才知道营地门口特别贴着一个条子,说这地方山鼬特别多,请游客争取 跟他们相安无事,不要喂也不要吃他们云云。大家作了一点点自我批评,把东西 收进车里,摸出地图和CD南下,离开这个有螃蟹龙虾和烤肉味儿的小岛。路上 发现有些树已经开始有泛红的枝叶,在阴雨天气里飞车然后堵车,夏天沿着I9 5的海岸线一路远去。 [1]Acadia National Park [2]Maine [3]Seawall Campground [4]Bass Harbor [5]Long Pond [6]Echo Lake [7]Park Loop [8]Precipice Trail [9]Trenton Bridge Lobster [10]Tremont Wharf [11]Pretty Marsh [12]Cadilac Mountain [13]Thunder Hole (寄自美国) ◆           古稀婆婆卖毽子               ·张晓虎· 几个月前,我坐在413路公共汽车去杨家坪。等待发车的时候,我看到装 饰豪华的建设银行营业部门前空地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个高瘦清癯的老 太婆,站在人丛中,兜售鸡毛毽子。 她年纪约莫六十多七十岁,苍白衰老的脸上,挂着莞尔逗趣的笑容,手里拿 一本课本那么大的小书,上面托着几个鸡毛毽子。她并不看旁人,仿佛只关注自 己心中玩耍的乐趣,犹如沉浸在童年时光里,跟小姐妹嬉戏玩耍,尽情享受天真 无邪的游戏中。她一忽儿埋头笑笑,一忽儿抬头悦然,一忽儿抬腿踢毽子,一下 两下三下……。想不到她的腰身还那么软和,丝毫看不到僵硬别扭,显出几分年 轻女子的风姿。慢悠悠踢几下,歇下来,对周围不曾关注她的人流莞尔笑笑,嘴 角歪向右边,两边笑靥不对称。她的眼神始终不看别人的眼睛,固执自尊地保持 自我的稚趣。她两鬓花白浑身整洁,肌肤苍白满是皱纹。有当年江珊演《过把瘾》 时,展现的莞尔自嘲的女性风采。通常有高度反思系统的知识女性,才有这种可 爱表情。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先带几分自嘲,然后坦然面对。这张微笑自嘲的 盔甲,严严包裹住容易受伤的心灵,让周边的人无懈可击。可见老婆婆有何等聪 颖灵性的领悟力。笑声笑容可以作为人生武器,与自然抗争,与人斗争。从她莞 尔不屈的笑容里,能看到衰老女性拼尽体内残存的生命力,同严酷生活作最后的 顽强抗争。 一张皱皮老脸布满童趣,在麻木规范的街市上,可以让坐在车位上等待发车 的人,远远窥视猜测她:表情举止后面的目的。啥原因使她这么老了还上街卖毽 子呢?重拾半个多世纪前童趣,并把它作为谋生手段……我的心隐隐牵扯发痛。 她本该儿孙绕膝含饴弄孙,却不得已地走上街市,披上莞尔单纯的笑容,装成追 忆生命之初的纯真乐趣,在繁华大街冷漠的观众中,盘着僵硬老腿儿,当街表演 踢毽子,就为卖出手里那几个皱巴巴的鸡毛毽子。随时还得遭她孙儿般年龄大小 的城管队员的驱逐,遭受没收或罚款。手工做的鸡毛毽子,集、剪、缝、插,须 十几道工序,能够卖多少钱一个?能够多大程度改善她的生活?贫苦老人做点小 买卖本不稀奇,她脸上隐隐透着凄苦无奈的莞尔笑容,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这么美好精致的笑容,做了保护心灵的挡箭牌,她苍凉的微笑背后有几多生活的 艰辛?几多人生的凄惶? 婆婆固执的踢毽表演,和莞尔逗趣的稚趣表情,终于打动了一个中年胖女人, 唤醒了她久已尘封的童真记忆。女人上前跟婆婆搭话,试着踢毽子,在茫茫人海 中找寻消逝乐趣。胖女人的腿更加僵硬,比老婆婆还踢得少,她不断地弯腰拣踢 落的毽子。我隔着七八米远的汽车玻璃窗,听不清她们谈话的内容。胖女人的脸 红了,噗噗喘气儿,表情顿时活跃生动起来,仿佛回到了不加掩饰的童年。看得 出女人在问价,老婆婆边回答边伸出一个手指头,那是一块的意思。多么希望胖 女人买一个,让老婆婆有所收获。可惜她耍一阵儿说一阵儿,还是没买,像换了 个人一样,满是谢意地笑着,一步一回头,精神焕发地走了。几分钟内,老婆婆 没有卖出一个毽子。没容我多看多想,定时发车的公共汽车把我带走了。 老婆婆的模样定格在我脑海里,她精巧莞尔的笑容,随着时间推移,发酵出 越来越多惨淡的味道,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我甚至有点后悔当时的麻木,为啥当 时没有下车跟她攀谈几句?买几个鸡毛毽子?我一个男人,不需要毽子。或许她 愿意交谈?虽然我不宽裕,但愿意花点钱,了解并关心她老人家。我所能做的, 只有这么一点儿。过了两个月,八方发掘题材的稚嫩记者,撞上了她。写了整整 一版婆婆卖毽子的故事,写得平实而淡定。我只看到她:真的已是古稀年龄,丈 夫和大儿子都已死去,现在跟小儿子相依为命。小儿子患精神分裂症,儿媳妇离 婚走了,从钟表公司病退的小儿子,有三百多元生活费。本来三百多元,在物价 不算高的重庆勉强够生活。关键是他们母子俩没有自己的住房,靠租人家的房子 住,这占掉他们一半的支出。身为重庆本土居民,他们原有的房子呢?是临时拆 迁还是永久失去?哪个剥夺了他们的住房?啥子原因使他们非得租房住?专制下 的媒体,通常不触及苦难实质,只准搞笑猎奇歌舞升平。通篇文字都没解答:老 婆婆上街卖毽子的真正原因?母子二人吃不起肉,老婆婆每天伺候完中年的病儿 子后,晚上做毽子,白天抽空到街市人多的地方卖。每月可以增多七八十块钱的 收入,卖得好的时候,就可以买肉回家,跟病儿子一同打牙祭。那时候,是母子 俩笑得最欢的时候。多么希望再碰到她,跟她攀谈,送她一点买肉的钱。可惜, 没能如愿。 时值三八国际妇女节,谨向卖鸡毛毽子的婆婆和所有贫苦妇女,致以真诚的 节日祝贺!愿他们早日得到“老有所养,老有所乐。”的真正帮助和关怀。 2004年3月8日于重庆蜗居 【丝露集】∽∽∽∽∽∽∽∽∽∽∽∽∽∽∽∽∽∽∽∽∽∽∽∽∽∽∽∽∽∽ ◆         春天正被众手相传(组诗)             ·谢 云· ◇    春天的马车 从冷寂的梦中醒来,四周 依然是满眼的残雪 和冰凌。而一驾古老的马车 正从黑暗中驶出,在 日渐澄蓝的天空下,辚辚独行 满载着幻梦中采集的花朵 和芳醇,穿过寂寞的民间,这马车 仿佛激情歌手抛洒的热烈音符 那纯粹的光芒,照亮夜色 让我看见:两只庞大的木轮。一行 且深且浅的辙印。勇猛 而坚韧。素朴而神明 雾仍浓重。雨仍森冷。路途依旧 遥遥无垠!而春天的马车 在正在逼近:涉水过河。翻山 越岭。它将把美和希望的种籽 运进我们渴盼的内心 在那尖锐而明亮的辚辚声中 曾经鼓舞过我的一切,也在我心里 逐渐下沉。一些稚善的歌声 正烘烤着我寒冷的灵魂 ──我因此听到告别 和进军。“它正在逼近 它终将来临。”在幸福的喃喃中 我看见,春天的马车,运载美好 和善良的马车,正把我的心跳和自信 带进花园般洁净、甜美的梦境 ◇    花 园 最美的语言就在这里。在潮润泥土 和空气里。最美的春天 就在这里。在氤氲虚静的芳香 和种花老人的手掌里。在花园 这春天的小小居所,我看见花朵们 绽放在种花老人的骨殖 和梦里!花朵摇曳。这春天的颂辞 仿佛杰出的天才,在表达 美的时候,也不忘记展现美的奥秘 把一朵花插在鬃角,或插在 精美的瓶里,在花园之外,这种事件 时有发生──浅俗而轻浮 犹如转瞬即逝的风,让我们来不及 感受,就擦肩而过,杳无踪迹 ──而种植花朵,却是一种 永无止境的过程。在花园,我看见 那些娇妍的面孔,从劳作中脱颖而出 在时光里渐渐美丽。而中间 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一滴滴汗水 加一滴滴心血,再加一份 热爱、痴迷和忠贞 最美的花只开放在这里。最美的春天 只植根在这里。在花园 我固执地相信:种花老人额角的皱纹 和手掌里的厚茧,就是那为美 和春天操碎了的心!而春天 这甜蜜的歌手,让我们 望远居住在花园里,与花朵一道 坚守芳香岁月的净界与福祉 ◇    卖花姑娘 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我都看见 那卖花的姑娘,行走在 这诗意的城市。一手挽着素朴的花篮 一手梳理着纤巧的心事 被花朵簇拥的面颊 和微笑,诠释着美和爱的深刻含义 比身体更庞大的花篮,仿佛整个春天 都装在篮里。比花篮 更娇小的身体,代表着人类的渴望 和期冀。那穿街过巷的身影 仿佛散花的女神,将天堂里的荣耀 传送到人类心底。使我这个 怀乡的贫穷诗人,在一朵卑微的花前 因感动而沉缅,久久痴迷 卖花的姑娘仍在行走。穿过人流 和喧嚣的尘泥,将春天的情怀 通过一束束花枝,向一双双手中传递 我因此看到:被花香熏染的阳光 被花团簇拥的河流、村庄 和大地。看到我们被安置在 春天中央,一朵朵灿烂 而宁静的花里。直到春天离去 春天离去。而卖花的姑娘 依然行走在我眼里。就像鲜花 依然开满吉庆祥瑞的大地 我知道,那最绚丽的一朵下面 是她和春天的永恒故乡 也是我幸福诗歌的终极秘密 ◇    举着花朵回家的小女孩 我最先注意到花朵下面那张脸蛋 娇艳沉醉的脸蛋。被色彩 和芳香映衬,幸福而恬静 还有那两只眼睛:明亮、闪烁 如露珠的眼睛。我敢确信自己 读懂了其中的含义:热爱和纯净 行吟春天,我一次次为那些举着花朵 踏过阳光回家的孩子 欣慰,愉悦,祝福。她们的芬芳 是全人类的芬芳,是一切 辛勤劳作的肯定、总结和赞美 灿烂而温馨。花枝摇动。春天 如花枝一般摇动。小女孩 穿过人流车流的身影,透过玻璃窗 镶嵌在我们粗疏的生命里 我久久地注视着她:在花朵中长大 和甜蜜和甘醇中认识美 和幸福的根。我恍惚看到:春天 正被众手相传!像一根接力的彩棒 刚被一双手放下,又被另一双手 接迎。春天因此走向繁荣昌盛 在摇落的一片花瓣上,我写下 她的名字:春天的小女孩,举着花朵 穿过我们心灵的小女孩 并幻想一处至善至纯的诗歌 替我呵护人类所有的春天和爱美的灵魂 ◇    遍地花朵 我们就坐在这些诗句上面。在芳香的 呼吸中,打开各自暗藏的心情 现在,我们开始快乐地咀嚼往事 和曾经刻骨的忧伤 在盛开又凋落的玫瑰中 怀念六月。在石榴疼痛的伤口里 瞩望秋天,瞩望高远明朗的大宇 和铭记心骨的吉祥光芒 还有什么比这更为纯粹?遍地花朵 遍地闪亮歌唱的芳醇。爱 靠着爱。美靠着美。善良靠着善良 就像我靠着你的温柔,你 靠着我的沉默和刚强 要梦幻未曾涉猎的地方,我们互相抵达 深入,并在纯粹的深入中完成内心 然后像季节一样生长,丰盈 如果成熟,就静静地开放或凋落 像花朵一样,妩媚而辉煌 这是怎样昂贵的幸福!跳动。激荡 如宁静的唇被诱惑点燃 被诗歌的激情照亮。在三月的风中 在遍地花朵的围绕和簇拥中 给情歌唱!满含着爱情和感激的言辞 满含着人类良知的泪水 和渴望。它一经出发就必然抵达 像巨大的疾病和死亡。并且坚持恒久 像坼裂的伤口和盛大的花香 整个世界的雪,也无法将它轻易埋藏 而在大雪之外,花香只是静静流动 深入我们内心。像剑,通体明亮 像水,温柔而疯狂 一片柔软脆弱的花瓣,就使我们 充满苦难和泪水的脸,像黄金一样 闪闪发光 (寄自中国绵阳) ◆               流 年                ·西西米· 星期六的傍晚,空气里总带着闲散的气味,挥之不去。连街边那家小唱片店, 竟也很合时宜地放起了一些好久以前流行过的校园里的声音,缓缓滑过,不落痕 迹。平平喜欢这时候行人不带匆忙的表情,喜欢迎面走过的情侣甜蜜的眼神,平 和的。她说,这个时候是可以让人想起许多平常想不起来的事情的。 当年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们结了婚,没有结婚的也交起了男朋友之后,平平渐 渐空闲了下来,周末不再一大群人看完电影吃过火锅再去跳个通宵的舞了。只是 妈妈的唠叨多了起来,还常旁敲侧击地说谁家的男孩子挺不错。从小到大,平平 都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那种并不伤人的骄傲。一流的成绩,一流的学校,又找 了一份对女孩子来说一流的工作──不很忙也不很轻闲的内科医生。你知道,接 下去最圆满的结局是什么了。但是,平平一直没有过男朋友。于是,大家都说, 是因为平平眼界太高了,要求过与苛刻。平平没有反驳,她想,如果这能够挡住 许多人的热心,那么她倒宁愿他们这样以为的。 和很久以来的每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一样,平平走在医院旁边的那条思南路上, 秋天的梧桐叶总是大而开始带点干燥,风吹过便发出细碎的响声。偶尔会有一片 掉下来,翩然一番,然后就终于靠在了路边的哪个角落了。平平穿过这条狭窄而 又安静的马路,这条她走过很多很多遍的马路。到一个车站等车回家。 没想到周末的公共汽车上居然也有不少的人,平平上车后找一个靠窗的位置 站好,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看车窗外面的风景。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 好象乘车一样,每一站的长短不会变化,而她也可以背诵出每一站的站名,怎样 也不会有不同的。她想,这大概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迷路。 六点多的交通多少有些拥挤,忽开忽停的汽车让里面的人们很不耐烦起来。 平平反正不赶时间,她倒是饶有兴味地观察起马路对面的商店招牌来。可能司机 想穿过十字路口的已经开始闪烁的绿灯,突然地加了速,但当他发现终究没有希 望赶上的时候就只好索然地猛踩一记刹车。结果惯性使车厢里的人踉跄了起来。 平平后来想,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个司机。平平在被颠簸着的时候,居然 看到自己眼前闪过一张男人的脸,仿佛还带了丝来不及收回的微笑的脸。 小叶以前就经常这样笑的,温和的,平平忽然意识到。小叶是平平的高中同 学,一直坐在平平的后排,三年里两个人没少开玩笑,但也从来没有当过真。平 平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已经是进了大学以后的事情了。连平平自己都不相信, 分开了,不在一个学校了,心里倒反而放不下了。小叶考上了录取分数最高的那 所学校,整天忙着功课和功课以外的许多东西。而平平是不会告诉他她喜欢她的, 她谁都没有告诉,甚至对自己的日记都隐瞒,她想这是心里面的事情,就应该只 放在心里面的。小叶偶尔打电话来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精彩的新闻,平平通常便 只是听,她紧贴着电话听筒的脸经常是会飞红起来的,一点点一点点地燃烧,烧 到心里也暖暖的。 大家一起聚会的话,平平也能见到小叶。小叶从不忘跟她玩笑几句,问她说 近来又解剖了什么小动物啦?又多念了人的几根骨头啦?听多了这话,有次平平 为了小叶特地带了块从解剖课上偷出来的小骨头,暗褐色的,光滑的,小叶捏在 手里翻来覆去地一阵看,接着就到处拿着去吓唬别人了。最后,以小骨头的去向 不明而告终。小叶说平平你真棒!平平瘪了瘪嘴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夜里平平就梦到小叶了,测验也好考试也好小叶那张总是无所谓的脸,还有 脸上隐约的笑容。 平平试图转过身再看一下背后这个男人的脸,她想,再看一眼自己就会认出 来究竟是不是小叶的,一定的。她又下意识地把头发向耳边拂去。大学毕业后她 剪短了长发,烫过的发卷被头箍紧紧地固定住。有一个瞬间,她真怕他认不出她 来,可是她想即使这样那又怎样呢?只要自己记得他不就够了? 忽开忽停的车内,平平撇过头去看那个男人,可是看到的是他的侧面,清爽 的发型以及坚挺的鼻子。眼睛却微阖着,似乎有着些许的倦怠。然而,小叶向来 是精神过于旺盛的。平平怀疑了,接着她又为自己的怀疑开始沮丧。是小叶啊, 这个曾经在心里面念过很多很多遍的名字啊,大学里的五年和毕业以后的日子都 是在为了这个名字守候的啊。 除了每年生日和新年的卡片,他们不通信。除了大家一起的聚会,他们没有 见过面。但是,平平从来不把这当作一种距离。平平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 情,如果在还喜欢着一个人的时候去开始别的故事那是不负责任的,是不对的。 所以,平平没有答应过别人的约会,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暗示。她想着,是有一个 人在自己的心里面的,孤独的日子里就不会寂寞了。小叶是聪明的,小叶是优秀 的,为这样一个聪明而优秀的人坚持着,平平以为一点也不浪费。 眼角的余光告诉平平说那个男人朝平平看了,平平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那么 快,高考前还是求职面试时也有过的那种快,她咬了自己的嘴唇。可是,那个男 人显然是为了要下车而开始挪动自己的位置。他看到平平的时候,平平没能掩藏 住自己莽撞的眼神。他于是对着平平笑了笑,十分客气而礼貌的。愈见昏暗的天 色叫平平觉得他似曾相识,而她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她用过心,用了很久很久心 的那一个。平平几乎要对自己愤怒地叫了,捏住衣服下摆的手变得异常的用劲。 汽车扑哧晃动了最后一下,停靠在路边,报站机不带表情的声音又开始重复。 那个男人头也没有回地下了车。平平没有忍住,汽车再次启动的时候她还是向窗 外张望,想抓住些什么。但是,那个男人的背影在并不明亮的路灯下面竟是如此 模糊,黄昏最后的薄暮便将他很快地包裹住,愈加难以分辨。 下一个车站,平平也下了车,走在路上她却发现自己的唇边浮起了一朵无人 察觉的微笑。曾经以为有些事情总是可以坚持,总是可以固执的,而时间居然没 有给谁机会。七年算不算久?但是不是说过永远无法忘记的吗?是自己认不出小 叶,还是小叶后来只成了自己心里面的小叶?平平不能回答,事实上她也不再想 回答。她知道,关于今天的事她是不会向小叶去求证的。 早上出门前妈妈说今天会降温的,可是平平仍是只穿了条格子的短裙,还是 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买的,她不相信那么明媚的太阳下面还会冷。现在太阳终于落 下去,而风吹起来有一点点的凉。 (寄自美国) ◆             理 发            ·qgzeng· 和人打交道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尤其是习惯了生活在网上之后,虽然我知 道自己依旧是人。这种苦恼集中地体现在了理发上,在今天晚上,一个10分钟理 发店里。 首先需要交待一下,这是一个便宜的理发店,是普通理发店价格的三分之一, 虽然我依旧觉得贵,但是我的头发实在生命力太旺盛了,虽然已经剩不下几根毛, 但每根毛都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又臭又硬,又瘦又长。几周前它们的主人就发现了 他们有碍观瞻,不太符合所谓白领阶层的身份,但是一种强大的习惯性的力量 (也许死亡的力量类似吧,尚不得而知),使它们的主人一周又一周地放过了它 们。而它们呢,象所有恶霸地主老板官僚一样,欺软怕硬,反而变本加厉,更加 疯狂地成长。但也可能是因为它们只不过加速度相同,所以越到后来成长的速度 就越快。又或者是因为它们也知道终有那么一天它们的主人会鼓起勇气,从小黑 屋子里走到小白屋子里把它们干掉,所以便向小黑屋子里的秋后蚊子姐姐妹妹们 学习,开始最后的猖狂。 人在寂寞里呆惯了,有时候或者会依赖上这种寂寞;正如人在网上呆惯了, 会变得依赖网络;又如人习惯了忧郁和颓废,就只能整天挣扎在自己吓自己的生 存边缘;虽然,他也许并不喜欢这些寂寞,网络或者忧郁和颓废。所以,虽然我 已经在办公室里的女性同僚鄙夷的眼光中下定决心今天要理发,但呆在小黑屋子 里呆了一天后,就有些心灰意冷了。然而人要活着,终究是需要吃饭的。而且, 如果想活得没那么痛苦的话,还需要有讲究的吃饭。中午饥饿的时候,我在小黑 屋子里翻了翻。找到了一袋没有过期的方便面,同时清理了两袋过期的方便面。 煮了点开水吃掉。然而结果只能象梁生宝买稻种一样打饱嗝,记起语文老师当时 解释说饱嗝说明梁生宝根本没有吃饱。自己现在也是这个感觉。在对抗负面情绪 的时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而身体的维持是靠食物。所以,一定不能对这身有 着凌乱的长发的臭皮囊怠慢。我开始在小黑屋子里继续找寻。最后战果颇丰,一 袋饼干,还有一杯牛奶。 中午饭就在那种先咸后甜的解放新中国的感受中解决了。现在是晚上,怎么 办?总不能再从垃圾桶里把那两袋过期方便面再拯救回来吧?虽然我有些心动, 但这次毕竟不如上次一样紧迫和有勇气,所以终于放弃了。想想自己下了几个星 期的决心,决定,出去理发,然后买菜。 于是,长毛的主人从小黑屋子搬到了小白屋子。 小白屋子里灯光明亮,两个女理法师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在门口的椅子上 坐着两个拥有不太长毛的男人。我进去,在最外边坐下。旁边有店里提供的供等 待时翻看的杂志,我犹豫着是否去拿一本。这时候就想起了教会里那个女孩子的 话,她说,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这时候想起这样的话,我有点恐慌。 赶忙去拿杂志过来。人的脑子是需要用什么填充的。如果塞满了稻草,就没有空 间装粮食,如果空着,里面就会慢慢堆满灰尘或者垃圾,这是符合混沌原理的。 看那本杂志,竟然是一本男性时装杂志。我没有骨气地翻看着,更加没有骨 气。不瞒您说,我已经有一年没有买过衣服了。周末把自己关在小黑屋子里,也 许部分原因在于没有合适的衣服穿。虽然美国佬发明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牛仔裤, 但这帮猪头对上衣好象只给出了体恤衫,秋末的天气穿我的乌龟服都已可以,体 恤衫似乎有点找死。自己又不是女人,犯不着犯那个贱。 时装杂志的第一页上一个男人很酷的样子,有很有形的衣服,一看就知道这 在年轻女孩子那里是叫做潇洒的。那个男人坐着,一个苗条的闪着白光的躯体在 他的背上环绕。我叹了口气,寂寞的时候最见不得这个,就象穷人最见不得富人 的那副嘴脸一样。我放下了杂志。也许还是胡思乱想要受用一些吧。 对面的镜子映着一张臃肿的脸,眼睛呆滞。我忽然间想起了方鸿渐。那老小 子顾影自怜的时候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镜子? 前边的一个人被叫到号,坐上了电椅。我侧起了耳朵。记得上次来这个鬼地 方理发的时候,理发师居然问我要理多长。我又没有拿尺子量过你让我怎么说? 所以当时很狼狈,弄得我因此对理发都有些恐怖,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要不是我对办公室的女人更恐惧的话,我估计今天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但是既 然来了,总得比上次有所改变才好。何况上次理发的是个老爷们,这次只有可能 是姑娘。象天下所有读书人(包括古时候的孔老先生和后来的方鸿渐方大人), 我本来对女人就有些恐惧,倘若这次又问到要多长的绝对,我岂不是要玩完?所 以我支起了耳朵,我要听听前面这个倒霉蛋是怎么遭遇盘问的。 然而前面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居然很镇定,当那个女理发师问他的时候,他 比划了一下,说了句什么,居然两个人都笑了。我暗自感叹,都说肥头大耳的能 成老板,果不其然,象这头猪的这种上佳表现,象我这样的猴子是永远也不能成 功的。我沮丧地想着,又记起了理发的下一道工序。 理发师好象是习惯,要问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要理多长。第二个就是那镜子 让你看看你的后脑勺,然后问你理得是不是合你的意。这第二个问题我也一直手 足无措。因为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意,所以哪里来什么扯淡的合意?但是人家那么 毕恭毕敬地端上来了,你要不装模做样的看看,也显示不出你有文化,象个成年 人。所以每次我都是很狐假虎威道貌岸然地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这时候从外边走进来了一对男女。男的是一个外国人,女的殷勤地帮他说话, 手牵着手,明显是恋人了。他们坐到了我旁边。我已经如坐针毡了。我一直搞不 明白,为什么女人那么喜欢外国人?难道发达国家的男人真的什么都比发展中国 家的男人发达吗?寂寞加上痛恨,让我对这个鬼地方越来越难以忍受。 好在在我深受炼狱的三味真火烧烤还没有成为烤全猪的时候,前边的一个家 伙被解决掉了,我得以离开身边那对狗男女,大义凛然地坐上了电椅。生有何欢, 死有何憾?!然而可惜我还是苏醒过来了。因为女理发师问我,你要剪多长?! 我按捺住我那可恶的心脏,说,这么长就行,赶忙用手去抓自己的头发,比 划。哼哼,我今天终于想到了高招。但是女理发师似乎没有马上领会我的意思 (要领会的话才活见鬼了呢!),她又追问了一句,三四厘米?我心中暗叹。口 上可不敢怠慢,说对对对。然后又把自己久经沙场学到的理发用语全部扔出去。 把后脑勺理上去,把耳朵露出来。壮着胆子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了这么多话,我已 经有些吃不消了,晴雨表上已经波光粼粼了。女理发师终于开始动手了。我心想, 废这么多话干什么,关键还不就是行动,你愿意怎么理是你的事,我掏钱你还问 这问那的,逼着我下次不来呀?!感觉到自己脑门子上渗出的汗珠在动,不由暗 叫歇菜,这个女理发师估计要笑了。 理发的时候总是容易犯困。据说理发是一种立竿见影的头部按摩保健手段。 当情绪差的时候,如果去理发,马上能一扫愁云。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但是却 不太敢闭上眼睛。觉得如果睡着了是不是有些大不敬?所以便强撑着。很象很久 以前在学校里直着脖子看黑板,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要睡着但还苦苦支撑一样。 又象不久以前在公司里,脑袋已经睡着了,但为了防止别人看出来,还拼命地狠 狠敲键盘。滋味很不好受。人呢,为什么总要折磨自己呢?卡耐基说过人要快乐 就是要保持本色。还是这老家伙明白事儿。想到这里,我索性闭上眼睛,准备打 呼噜了。 然而我的呼噜声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女理发师就不失时机地把我叫了起来, 她拿出了久负盛名的镜子,我一看就知道,又到了对后脑勺说可以的时间了。我 矜持地戴上自己的眼镜,煞有介事地朝镜子里看去,甚至还严肃地看了两秒,对 女理发师庄严地说:可以。表明我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说不定,这种表现,会 被叫做贵族呢,爷爷我现在也要打造贵族。 但是女理发师可不管我现在是否已经成了什么贵族,她大功告成地端起了吸 尘器,冲我的脑袋上一阵子狂卷。让我忽然间想起了一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 瘦。回家我得量量体重了,可不能再瘦下去了。 这么想着,女理发师已经冲我叫唤辛苦了。听着虽然觉得讽刺,但也知道自 己已经被解决了。于是起身,在和女理发师谢谢应答的合唱中,快步仓皇出逃。 终于完了!我是说码字。 (寄自美国) ◆             Cosmopolitan                ·绿如蓝· 据说Cosmopolitan是Sex&City中的招牌酒水,女人想“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搞男人时,就喝这个。 但是小典第一次喝这个的时候并不知道。那天小典和死党小佳和小栗在一起── 她们总是在一起,这一点和Sex&City中的死党也很象──只不过“她们”是四个 人,而她们是三个人;“她们”每天穿着第五大道买来的名牌,而她们每天穿着 GAP、Banana Republic淘来的换季打折品;“她们”是直奔四十还气壮如牛的职 业女性,而她们是直奔三十就开始乱了方寸的女博士生。但是,“她们”和她们 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总粘在一起,总吃甜点,总是讨论衣服和男人。小 典、小佳和小栗就这样总粘在一起、吃着甜点讨论衣服和男人,一天一天,一年 一年,喧嚣的时间在她们身后,像被遗忘的布景,风吹日晒地,慢慢褪着色。 但是那天她们没去吃甜点,而是去了一个烟雾弥漫的酒吧。酒吧被学校的研 究生院包了,说是庆祝学期结束。于是一大帮面色惨白、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从 实验室、图书馆里冒出来,到酒吧里,烘烤一下他们发霉的脑筋。 小典对酒吧,从来就是一种矛盾的心情。她觉得它很性感,但是这性感很廉 价。每一个酒吧,都是一个故事集散地,但是这些故事都是批发的,二毛五一斤, 寒碜得很。那应该是“美女作家”云集的地方吧,小典想。美女作家带一双惊世 骇俗的大耳环,头发遮住半边脸,独自趴在酒吧的柜台前,手里点一根烟,眼神 空空洞洞,男人们象四渡赤水一样在她身边前仆后继──但是最重要的,就是她 手里要有一杯Martini。而小典是怎样的呢?永远和死党形影不离,头发梳成马 尾巴,钻了八年的耳洞至今没长好,从不抽烟,一看到好吃的就两眼放光,有男 人的时候就兴高采烈地给他买啤酒炸花生米,没男人的时候还要使尽浑身解数去 勾引,最重要的是──一到酒吧里就直奔可乐而去,跟一上车就赶紧系保险带似 的。 这也不完全怪小典,基因没搞对而已。她一喝酒,红成一颗虾米不说,还全 身起疹子,头痛欲裂,心跳得象拖拉机。搞得不好,还要抓住别人的手,不要脸 地哭哭啼啼,说些“他怎么能对我这样”之类的废话,这些话很伤心,但是这些 伤心很廉价。二毛五一斤,寒碜得很。 但是那天死党小佳突然拒绝让小典再喝可乐了。她的原话是:come on, give me a break。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脸皱成一团,小虎牙凶恶地龇啦出来,干瘦干 瘦的小手一把拍在小典肩膀上,差点把小典拍倒。 小典想想也是。那段时间,她身边一个男人也没有,喝点酒,借点酒劲装疯 卖傻,没准能钓上个把冤大头呢。于是赶紧把胸脯一拍,说好好好老娘我今天就 豁出去了。 小佳是香港来的,见过市面,开口就给点个cosmopolitan。 人家Sex&City里都是喝这个的,她补充道。 于是有了那杯酒,名字叫cosmopolitan。静静地坐在小典手上,粉色的,水 果味,晶莹剔透。镶嵌在乌烟瘴气的酒吧里,象一只清澈的眼睛。 小典这下子开心了。从没喝过这么甜的酒,一点进攻性也没有。简直不是酒, 而是伪装成酒的可乐。就像此刻的小典,伪装成美女作家的小典。就像此刻的小 典、小佳和小栗,伪装成“她们”的她们。 虽然小典是有心捕猎个把冤大头的,但是又舍不得放下架子,于是坐在那里 和小佳、小栗装腔作势地聊起天来。你们班那个傻大个怎么怎么样了……我就不 明白为什么李艳为什么会嫁给陈建华……Victoria’s Secret胸罩大减价,你买 什么了没……最烦喜欢抖腿的男人了……你能想象你导师在床上是个什么样吗…… 我特喜欢王红红的那双鞋,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嘿嘿嘿……嘻嘻嘻……然后象 她们所有的对话一样,得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结论:咱们身边还剩拿得出手的男人 吗?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对,确实没有。 就这样耗去了大半个晚上,结论都得出来了。没话说了,还是没有一个男人 掉进陷阱。放眼一看周围,烟雾更弥漫了,音乐更嘈杂了,人更多了,女孩脱得 更少了,男孩眼光更色了,小佳突然不知去向了。但是小典和小栗,缩在酒吧的 小角落里,愣是把这个夜晚给诅咒去了一大半。 看来守株待兔是不行了。不行啊,得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于是她们闭了嘴,顾盼生辉起来。喝的那一点cosmopolitan,显然来劲了。 小典靠在沙发上,人往后仰,脚翘得高高的,头发挂下来,遮住半张脸,脸上堆 满了暧昧的微笑。借着昏暗的、闪烁的灯光,她看见自己在喧嚣的人群中──坐 在沙发上,人往后仰,脚翘得高高的,头发挂下来,遮住半张脸,脸上堆满了暧 昧的微笑。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不远处有一堆男生,两个高个,一个矮个。围在那里,手里各自端一杯酒, 嘟嘟囔囔地说话也说了大半天了。显然也是象她们这样,困在和自己熟人的谈话 当中,想伺机出动,又患得患失。 小典扫了一眼,左边那个一头黑色卷发的男生显然最酷,算是我今天晚上奋 斗的最高纲领了。她想。中间那个,虽然有点秃头,但是高高的、壮壮的,脸也 是有棱有角,也可算作最低纲领吧。 她的媚眼,轻轻蘸一点cosmopolitan香味,扑闪着翅膀,飞了过去。 一只一只地飞过去,嗡嗡嗡地,在那三个男生头顶,翩翩起舞。 看是没看见啊!猪头啊! 真不明白,辛辛苦苦跑到酒吧来,却都是跟自己的哥们姐们聊一晚上,这算 什么事?小典对小栗说。 看上谁就直说啦。小栗说。是不是那个帅哥啊? 嘻嘻嘻。嘿嘿嘿。 说时迟,那是快。那个矮个子男生突然冷不丁地向她们走来。 坏了坏了,媚眼导航系统出现偏差。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小典的心揪成一团。恨不得自己是一只贝壳,把壳合 起来。 赶紧把头往一边别去,想装作没看见。但是晚了。 Hi, How are you tonight? Ladies? 呃! 小典在心里狠狠踹了自己一脚。 “没戏定律”又一次得到证实。“没戏定律”是小典总结出来的爱情定律: 凡是你感兴趣的人都不会对你感兴趣,凡是你不感兴趣的人都会对你感兴趣。 颠扑不破啊。 Oh, hi, how are you? 小典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聊了起来。 啊?你是学数学的呀?这么高深啊……不不不,你学的才高深……不不不, 还是你学的高深……哦,你是英国来的?怪不得长得跟布莱尔有点象呢……我是 中国来的……为什么到美国来?中国政府派我来和平演变美国的。和平演变就是…… 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啊……你觉得我们学校怎么样?我?还行吧。学校里帅哥这 么多,我还有什么可不满啦……你觉得欧洲好还是美国好啊……是是是,各有好 处……没错……那纽约呢?你喜欢纽约吗……谢谢谢谢,我长得也就是个B+了…… 小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搭着话。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不但个子矮,人也是 挺乏味的。笑话都是我说的,这小布莱尔就会傻笑了。没戏、没戏,没戏就是没 戏。没戏定律啊。 小典咕咚咕咚喝着cosmopolitan,想赶紧喝完找一个借口离开。 喝完了。 小典刚要说“Excuse me, I’m getting some new drink”, 小布莱尔就 先声夺人道:“Can I buy you a new drink? What do you want?” 呃! 小典又踹了自己一脚。 Eh……actually……Cosmopolitan……thank you。小典说道,微笑着。小 栗也不知去向了。黑发帅哥倒是朝这边看了,但是是朝小布莱尔挤眼睛呢。意思 是说:兄弟,加油。 靠。彻底没戏了。 一杯新的cosmopolitan很快夹到了小典指缝间。粉色的,水果味,晶莹剔透。 小典看着它,眼睛迷朦起来。好像这杯酒在放大起来,放大成一个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里,“她们”在所向披靡地调情。衣着光鲜的“她们”;气壮如牛的 “她们”;良辰美景的“她们”。 而cosmopolitan到了她手里,就成了一个大秤砣。小典一点一点往下沉。 Are those your friends?小典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Oh, yeah。小布莱尔说。Let me introduce them to you。This is…this is…小布莱尔把小典领了过去。 Hi。 Hi。 Hi。 昏暗的灯光下,小典似笑非笑地笑着。最高纲领似笑非笑地笑着。最低纲领 也似笑非笑地笑着。 Oh, actually we are leaving。Hope you guys enjoy the rest of the night。最高纲领说。Nice to meet you。 音乐更吵了。说话得靠喊了。发霉的研究生们开始跳舞了。喝醉的男男女女 已经开始乱搂乱抱了。 周围静了一秒钟,然后欢声笑语又劈头盖脸砸过来。 Nice to meet you。 小典笑着说。她确实是想笑。她觉得“没戏定律”下的世界很可笑。 灯光这么昏暗。音乐这么嘈杂。啊,这故事集散地的酒吧,廉价的性感,廉 价的伤感。二毛五一斤的故事。小典希望这酒吧是一个抽水马桶,把自己哗哗哗 地冲下去。 后来的事,小典就不太记得了。也许和小布莱尔跳舞了,也许没有。如果跳 了,跳了多久呢?不记得了。如果没跳,又聊了什么呢?不记得了。 能记得的只是,等小佳和小栗回来把小典拣起来时,小典把那一杯cosmopo- litain又给喝完了。又红成了一只虾米,头疼欲裂,心跳得象拖拉机。 这是果汁啊,拜托,果汁都喝成这样。小佳的小脸皱成一团,小虎牙凶恶地 龇啦出来,干瘦干瘦的小手一把拍在小典肩膀上,差点把小典拍倒。 我想喝可乐。小典委屈地看着小佳,说。 我想喝可乐。 她真的想喝可乐。 那种甜,那种毫无进攻性的甜。 等她们三个出来的时候,小布莱尔也跟了出来。 Can I get your number?他几乎是有点胆怯地问。 小典看着他。矮矮的个子,瘦瘦的,长得还是挺好看的,真的有点象布莱尔。 深夜的Amsterdam大街,寒风骤起。多么结实的一个夜晚,被欢乐啃成了一 根骨头,扔在大街上。第二天早上,将和落叶一同,被清洁工扫去。 小典突然觉得有一点温暖,她想走过去,捧住他的脸,亲一口。 当然,事实上,她没有。红成一颗虾米的她,想喝可乐的她,只是边走边回 头说:I’m moving。I’ll give you my new number when I get one. Have a good night。 Good night。她想。 之后小典再也没有喝过cosmopolitan。她还是和小佳和小栗成天粘在一起, 吃甜点,议论衣服和男人。时间还是晾在她们身后,飘飘洒洒,被风干着。 一年后的一天,她路上碰见一个哥们。 他问:你认识数学系的一个英国人吗? 小典:不认识。 真的? 真的。我从来不认识数学系的人。 那就奇怪了。 奇怪什么? 有一个数学系的哥们,向我打听你的电话。 搞错了吧? 可能吧,我再去问问。 于是,小典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她眼前突然闪现出一点什么。慢慢地浮 上来,先是一点粉色,然后是一个三角形的杯子,然后是晶莹剔透的液体。镶嵌 在一团黑暗当中,象一只清澈的眼睛。 然后她又想起Sex&City中的“她们”。鲜亮、骄傲,光彩照人地走在街上, 每走一步,这个城市都经历一次小地震。 晚上,小典回家后,去网上查了一下Cosmopolitan的配方。网上说,调这种 酒,要四份伏特加,两份橘味白酒,一份柠檬汁,两份红莓汁。上面还说:这种 鸡尾酒在女士中很流行,有点酸,但是沁人心脾。 (寄自美国纽约) 【网里乾坤】∽∽∽∽∽∽∽∽∽∽∽∽∽∽∽∽∽∽∽∽∽∽∽∽∽∽∽∽∽ ◆             求仁而得仁 --写在《孔子传》的前面                ·亦歌· 冬日的斜阳悄悄从西窗射进来,懒懒的,既不钢猛,也不消沉,非常合乎圣 人的中庸之道。远处耸立的钟楼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当我在这异国他乡的钟声里 敲下〖龙龟不现〗四个字后,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年的孔子已是一个七十三岁的老 人了。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 欲,不逾矩”。他先前也许并没有料到自己能活那么久。他父亲是七十岁时候去 世的,他唯一的儿子甚至都没能活过五十岁。俗话说“人过七十过来稀”,这一 年是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孔子的的确确是一个七十三岁的古稀老人了。 《礼记·曲礼上·第一》中说,人到了六十称耆,只需发号司令指派别人;人到 了七十称老,就该将一切事务移交给子孙去做了;象这样的老之人,到外地去该 乘安车,在人前可自称老夫。今天的孔子当然可以自称老夫了,这是经过了漫长 的七十又三年的修炼才得来的,但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孔子肯定愿意放弃这个尊 称,退回到而立之年去。很多年前,在尼山脚下,孔子望着哗哗东流的溪水,曾 浩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般人终其一生都领悟不了的人生真谛, 孔子早就领悟到了,所以才要把“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奉为座右铭。孔子就 是如永不停顿的日月星辰一样自强不息,为了理想中的仁礼盛世,毕生奔走呼号, 长期在路上颠簸流离,餐风宿露,以致到后来落下胃寒之症,每天要靠吃生姜暖 胃(毛主席语)。孔子的一生注定是悲剧性的,在乱世推行仁礼,无疑如与虎谋 皮一般,因此免不了在逃离卫国时“接淅而行”,在鲁国分不到祭肉,在陈蔡被 围差点饿死,在宋国差点被树砸死;然而对我们后人来说,这未尝又不是一件好 事,悲剧性的孔子自己在官场失意,却使后人在思想上得益良多。孔子把他一生 中大部分时间都化在了修书讲学上,给我们留下的是一注无比富足,富足得让人 惶恐的文化遗产。 几个月前,当接到浙江少儿出版社通俗读物《孔子传》的约稿时,开始了这 本书的创作。孔子也从一个头顶凹陷的丑小孩呱呱坠地开始,到如今依墙而行的 风烛残年,形象由单薄到丰厚,进而栩栩如生,仿佛就要御风而来,和我促膝长 谈了。孔子并非生来就是圣人,他也有过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在当上大司寇后 面有喜色;在受到叛臣公山不狃的邀请后也曾动过心,为游说卫灵公而结交南子 夫人,甚至到了七十一岁时还为齐国大夫陈恒弑君大动肝火,要求鲁国发兵攻打 齐国,而不管被杀的是个昏君还是明君。但今天的孔子已如西山将落之日,早年 万丈的雄心已渐渐收缩成无形,他的独子死了,一文一武最钟爱的两个弟子颜回 和子路也死了,颜回是穷死的,子路却是自己找死的,为的是食人之黍,忠人之 事,自己找上门去送死,结果被砍成了肉酱,孔子因此让家里人把腌制的肉酱统 统都倒掉以祭奠这个弟子,唯一使他欣慰的是子路在临死前曾要求把帽子系好才 让人砍,所谓君子死不免冠,这个弟子虽然一生鲁莽,轻生好勇,却死得风风光 光,随其所愿。但孔子还是因此大病一场。 这一天早晨的阳光格外地好,如君子般温文尔雅,孔子觉得精神好些了,拄 了拐杖到门口来晒太阳。家人和学生都以为他病好了,唯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回光 反照。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够交待后世的人。 两年前,鲁哀公十四年(前481)的春天,给叔孙氏驾车的一个下人在大野 猎获了一头怪兽,孔子认识是麒麟。该出现在有道盛世的麒麟居然被一个下人猎 取了,联想到自己在这无道的天下屡遭小人的欺辱,孔子就知道自己快完蛋了。 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上再不见神龟负洛书出现,我也就 快要完啦!”这天的孔子就这么拄了拐杖在门口等着,仿佛冥冥之中真有一种神 奇的感应,在外的学生子贡赶来看望他了。孔子一见到子贡就埋怨道:“赐(子 贡)啊,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于是就叹息着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 断了,哲人要死了!”他边唱边流下了眼泪。对子贡说他昨晚做梦了,夏人死了 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 间。昨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因他原本就是殷商后裔,所以 他一定快死了。七天后,孔子真的死了,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岸边,弟子们都在 心里为他服丧三年,唯有子贡在墓旁搭子一间小房住下,又守了三年,前后总共 六年。这个商人习气极重的弟子在孔子身边时常挨骂,守墓却是最长的一个,夫 子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见一斑。孔子死前最担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但 他却没有料到,一个“野合”而生的穷苦孩子,已一己之力,竟然铸就了华夏子 民的思维模式,使得我们有了与众不同的文化印记,以致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 他的思想体系和人格魅力仍在继续延伸,并正在穿越时光和地域的藩篱,惠及更 多的人。1988年法国召开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大会上,许多科学家都认为两千多年 前的孔子仍能给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智慧的源泉。 我觉得,假如传说中的神龙神龟真的存在,那么,他们的出没之地必然在鲁 城北面的泗水。 2004-2-24凌晨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得姆镇 ◆            这是复古?还是创新?                 ──从梁上泉《白水斋吟稿》说起                 ·李 子· 当代著名新诗人梁上泉,最近出了一部与新诗“相对立”的诗集《白水斋吟 稿》(新天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这是他继《梁上泉诗词手书选》后的又一 部中国诗词曲联及日本俳句――汉俳的选集。这部书的特色,可用三个字来概括, 这就是:多、长、新。所谓多,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数量多──这部书收录诗 词曲联及汉俳计有一千一百九十一首,这个数量是惊人的,恐怕在新诗人中是绝 无仅有的;其二是内容多──这部书的内容之丰富,反映生活层面之广泛,也是 少有的,作者自己把它们归为“心路情韵”、“山影水痕”、“绿风清音”、 “世纪潮声”、“谊长意深”、“对物联人”等六个部分,这其实只是个大体的 分类,实际内容却是异常复杂和多姿多彩的,是难以用简单的归类法能概括得了 的。所谓长是说这些诗词时间跨度之长也是令人吃惊的──从1947年春直到2003 年秋,整整五十七个年头,囊括了诗人的整个创作生涯――这也就是说,梁上泉 的创作诗词曲联不是偶尔为之,也不是近来才忽然心血来潮的,而是一贯如此, 始终如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一笔写两体”,是“两栖动物”。所谓新 是说这些诗的作法也很新派,虽然作的都是旧体格律诗,却毫无旧体诗的陈腐气 息,完全是现代语言,当代风貌,千姿百媚,令人目不暇给。总而言之,这部诗 集,不仅是时代生活的高度浓缩,也是诗人创作生涯的写真,更是诗人探索诗体 形式的记录。因此可以说,这部“吟稿”既是研究梁上泉及其新诗的珍贵资料, 更是研究新诗诗体的珍贵资料。不仅如此,这部书还启迪我们不得不对那个一直 困惑着我们的现实理论问题作深长思之――这就是:旧体诗和新诗真是对立的吗? 真是势不两立吗? 自从白话新诗诞生以后,在一些人的潜意识里就有了这么一种偏颇的认识── 谁作旧体诗那他就一定是反对新诗,搞复古。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旧体诗 成了新诗的对立面,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很少有人再公开创作旧体诗,就是原 先作旧体诗很有名的南社诗人柳亚子也忽然销声匿迹了,报刊上也很难见到刊登 旧体诗。以《女神》诗集走红新诗坛的郭沫若,也因为晚年转作旧体诗词,而被 大加奚落,说他“走回头路,晚节不忠”!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新诗是传统诗体 大解放的产儿――新诗就是冲着旧诗体来的,就是为了摆脱旧诗格律的“脚镣手 铐”,所以,旧体诗成了新诗的死对头是当然的,顺理成章的,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在今天看来,这种把旧体诗作为新诗的对立面,认为它们是你死我活的关 系,势不两立,是不恰当的,非常错误的,有害的。 新文化的旗手鲁迅就作了许多旧体诗,你能说他“复古”吗?诚如郭沫若所 说:“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或则犀角烛怪,或则肝胆照 人。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寥寥十四字,对方生与垂死之力 量,爱憎分明,将团结与斗争之精神,表现具足。此真可谓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郭沫若在称赞了鲁迅的旧体诗之后,更奉劝读者多读这些诗作,他语重心长地说: “鲁迅先生,人之所好也,请更好其诗,好其书,而日益近之,苟常手抚简篇, 有如面临声咳,春温秋肃,默化潜移,身心获益靡涯,文笔增华有望。”(1) 现代诗歌研究专家刘扬烈,更称赞鲁迅诗歌是伟大的革命“史诗”,对鲁迅诗歌 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说:……鲁迅用他的诗,历史地、 真实地、形象地反映了自满清末年以至抗日战争爆发前夕,几十年间中国人民的 革命斗争,不愧为伟大的革命“史诗”。这些诗,笔锋锐利,犀角烛怪,给我们 照见了这段历史长河中的风云变幻,认识了许多历史真貌。这些反映中国人民革 命的光辉诗篇,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它像匕首和投枪,给了敌人以 致命的打击,它呼唤美好的春天,昭示黎明的曙光,给我们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这样伟大的“史诗”式的创作,难道不应在现代文学史上给予高度的评价吗?在 这样长的历史进程中,能够用诗歌生动形象地反映现实生活,而又如此深刻博大, 如此富有生命力的,除鲁迅以外,实在还不多见。因此,他的诗就更值得珍视。 其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着巨大的影响。(2) 事实的确如此,鲁迅无心作诗人――他的旧体诗多为一时的应酬之作,他的 旧体诗尽管还没有完全摆脱旧诗体的窠臼,仍然有一些旧体诗的语言,仍然残留 有旧体诗的一些气息,但却不得不承认,鲁迅的旧体诗是与过去的旧体诗大不相 同的,是别具一格的,是富有时代气息和革命风貌的。从格律形式方面来看,鲁 迅在创作中也有很多大胆的革新和创造――比如《赠邬其山》,不仅一首诗跨用 了三部韵,还在最后一句里全用了平声字,这不是大胆的破格吗?又比如《送 O.E.君携兰归国》、《为了忘却的纪念》、《赠日本歌人》、《无题》(大野多 钩棘)、《湘灵歌》、《送增田涉君归国》、《一二八战后作》、《无题》(故 乡黯黯锁玄云)、《二十二年元旦》、《赠画师》、《学生和玉佛》、《赠人二 首》之一、《报载患脑炎戏作》、《题(芥子园画谱)赠许广平》等诗都是多部 韵的合用,而《南京民谣》更重复用了同一个字来押韵,这些不都是与旧体诗格 律相乖违的吗?不都是在创新吗?可见,不论是从内容还是从形式来考察,鲁迅 所作之旧体诗都不是在“复古”,而是在创新――也可说他之作旧体诗意在探索 新诗的表达形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旧形式的采取,或者必须说新形 式的探求”。(3)因此,说鲁迅作旧体诗是“复古”,岂不冤哉枉也?从诗体 试验的角度来看,鲁迅的旧体诗创作已有力地证明,旧体诗之 “形式”完全可 以利用来作新诗,并不影响诗的魅力。 如果说鲁迅的旧体诗创作还没有形成别开生面的大气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的话,那么,毛泽东的诗词创作可说是卓然不群,空前绝后,开了无产阶级革命 诗词的一代新风,它充分说明,传统诗词格式富有顽强的生命力,采用它,照样 可以创作出崭新的诗歌来――毛泽东诗词再没有旧体诗词的陈腐气味了,呈现出 来的完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气象、新风格、新味道、新气派,这不是毛泽东的 创造又是什么呢?如果从格律方面去考察,你就不难发现,毛泽东并没有处处严 格依从旧体格律,而有不少乖违和突破,但就整体而言,却又是大体合律的── 毛泽东诗词为什么这样家喻户晓、脍炙人口?如果没有了旧体诗词的格式能有这 样的效果和魅力吗?答案是肯定的。你看,新诗诞生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作新 诗的人上千上万,有谁可以和毛泽东比美?有谁的诗能那样得到大众喜爱、能那 样地普及、那样地有口皆碑?那样令人赞不绝口? 梁上泉的《白水斋吟稿》更加有力地说明,旧体诗绝非新诗的对立面,作旧 体诗也绝不是“复古”,而是创新的途径之一。你看,梁上泉的这些诗还有旧诗 的陈旧气息吗?还有旧诗的古老语言吗?还有旧诗的酸醋味道吗?可以说完全没 有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从格律方面去注意,如果他自己不标明,你会 把它看作完全的新诗的,你甚至可以拿他以前发表的新诗来作比较,看看它们有 多少不同?这正如诗人在所作序词《长相思》里所言:“是新诗/是旧诗/新旧难 分只自知/任人笑我痴”。“新旧难分”,的确如此。我甚至这样揣想,说不定 他以前发表的好些新诗,其实都是他新作的词曲呢。能够把旧体诗作得和新诗一 个模样,叫人分辩不出来,这是很不简单的!谁说旧体诗非要作得古色古香才好、 才有味道?如果你真嗜古成癖,那你就干脆去读古诗吧,何必读现代诗呢?我国 有几千年的诗史,各种各样的古色古香之诗应有尽有,难道还不够你玩味吗? 以上事实说明,旧体诗和新诗不是绝对对立的、势不两立的关系,对立论是 一种片面观点:一方面,这种观点只看到新诗与旧体诗相冲突的一面,相矛盾的 一面,这种矛盾和冲突本来是非常次要的,并不是主要的,却被不适当地夸大和 看重了,以至成了主要矛盾,绝对矛盾;另一方面,又完全忽视了新诗和旧体诗 还有相融合的一面,相统一的一面,这种融合和统一本来是根本的,主要的,却 被完全抹煞了,这怎能不造成混乱呢?所以,对立论是与创作事实不符的,是一 种偏颇认识,是站不住脚的,是不恰当的。 为什么说“对立论”观点还是“非常错误的”呢?这是因为“对立论”把创 新与继承这二者的关系对立起来了――错误地认为创新就是天马行空,不受任何 羁绊,我行我素,与传统决裂得越彻底越好,创新不需要继承――事实果真如此 吗?显然,这也是与创作实际不相符合的。 创新不能没有继承――这个辩证关系,自古以来论述极多,恕我在这里不一 一列举来系统阐述,只粗略地来作个说明。创新为什么非有继承不可呢?鲁迅说 得很透彻,他说:“因为新的阶级及其文化,并非突然从天而降,大抵发达于对 于旧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发达于和旧者的对立中,所以新文化仍然有 所承传,于旧文化也仍然有所择取。”(4)正因为这个道理,鲁迅提倡“拿来 主义”,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只要是好的,有用的,就应该“拿来”为 我所用。他强调说:“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 自成为新文艺。”(5)鲁迅还明白指示了“拿来”的两条路径,他说:“采用 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 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 (6)──鲁迅的这段话虽然是 就木刻艺术说的,但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所以,也同样适用于文学创作,适用 于诗歌创作。毛泽东对这个问题也有很精辟的论述,他说:“我们必须继承一切 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 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作作品时候的借鉴。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 不同的,这里有文野之分,粗细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7)毛泽东的 诗词创作就充分地证实了他的这个论断,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大不相同 的,他的诗词创作能够达到那样高的艺术造诣,是与他善于批判地继承和大胆地 借鉴中外古今的优秀文学遗产──包括内容和形式──分不开的,他的诗词中随 处可见这种继承和借鉴。 目前新诗的这种尴尬处境,更是有力地证实,拒绝继承和借鉴会造成何等危 险的局面?一些所谓的先锋派诗人,不是主张要摆脱一切羁绊,要绝对个人化、 陌生化吗?要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吗?要不理睬大众的好恶、自命清高吗?结果 如何呢,生产出来的不都是一个又一个怪胎儿吗?这能怪大众冷淡诗坛、冷淡新 诗吗?新诗的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的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但在我看来,一 向把旧体诗作为绝对的对立面,拒绝继承和借鉴,恐怕是其中最主要最根本的原 因,如果不及时地扭转这种偏颇的认识,让新诗回到正确的创作轨道上来,新诗 的前途将是岌岌可危的──因为如此这般地绝对个人化、陌生化下去,会是什么 结果,还需要明说吗? 为什么说对立论观点更是“有害的”呢?因为对立论把旧体诗的格律形式视 作有害无益的脚镣手铐,要新诗绝对自由,不能有任何的形式限制,这就背离了 诗歌这种文体的根本特征,把诗歌和散文混同起来了,给诗歌的散文化、随便化 开了绿灯。 “诗须有形式”――在我看来,这是它和其他文学样式相区别的根本之点, 正如戏剧不可没有矛盾冲突、小说不可没有人物故事一样,诗没有了形式就失去 了它的独立性,没有了自己的特色和优势。有了一定的形式,不但便于创作,也 便于欣赏和应用,这是早被中外诗史所证实了的事实。 中国古代的诗大都是有格律形式的,这就不须说了。国外如何呢,是不是也 这样呢?就诗体来说,大家熟悉的十四行诗,最早诞生于意大利,随后就风行于 世界各国,流行至今,这是为什么,不就因为它有一个固定的格式,用起来方便 吗?日本最古老的俳句――十七音诗,为什么在日本世代流传,并赢得我国诗人 的喜爱,仿制出一种叫汉俳的诗来了呢,不就因为它也有个固定的格式吗?就诗 歌作品来说,大凡闻名的巨著,都是用固定的诗体格式作成的,几乎没有多少例 外。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抒情诗是用十四行诗体格式作成的,他在创作中给这 种诗体作了些革新,从而创制出了名为莎士比亚式的十四行诗体。俄国大文豪普 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被别林斯基称为“俄罗斯生活的百科全 书”,成为流行世界的经典巨著,这部书也全是用十四行诗体作成的,该书的译 者冯春说:“《叶甫盖尼·奥涅金》是一部有着极其严格的格律的长诗,全书由 约四百节十四行诗构成。普希金特地为这部作品创造了 ‘奥涅金诗节’的结构 和韵律。它的每行诗都有一定数目的音节,各行音节的排列是9898,9988,9889, 88。和音节的数目相呼应,押韵的方式也是一定的,每节诗的头4行用交叉韵 (abab),5至8行用成对韵(bbgg)9至12行用环形韵(geeg)最后两行是一 对韵(rr)。这样的韵律加上优美的文字,就使得全诗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悦耳, 柔和协调,达到更好效果。”(8)英国伟大诗人拜伦所作叙事诗巨著《唐璜》, 则是用意大利八行体作成的,王佐良在序里作了这样的说明: ……拜伦的另一胜利,在于他为他那夹叙夹议的风格,找到了合适的诗体, 即意大利八行体(ottava rima)。这八行体,经过意大利诗人普尔其、勃尼等 人的运用,有一个显著的优点,即能够适应口语风格,在高明的诗人笔下更能做 到庄谐并陈,伸缩自如,而同时它又有格律,有脚韵,保持了诗的形式和特色。 拜伦曾用这八行体翻译了普尔其的《巨人摩甘特》第一章,而且用它写了一首嘲 弄威尼斯婚姻和爱情风尚的叙事诗《别波》,写得五彩缤纷,妙趣横生,一如诗 中作为背景的当地狂欢节――然而在诗人,这不过是牛刀小试,为以后的杰作预 作准备罢了。等到他来写《唐璜》,他已经能够充分驾驭这个八行体,做到运用 自如了。……八行体在结构上有一个特点,即前六行隔行押韵,等到最后一变, 来了互相押韵的两行。拜伦利用了这个结构特点,一般以前六行作叙述或引论, 而大力经营这最后两行……总之,无论写人,写事,写景,写气氛,无论讲大道 理或私房话,谈人生或书本,模仿别人口吻或用独特的拜伦声音说话,正面阐扬 或用倒笔一笔勾销,拜伦都做得异常出色。他把这适应口语风格的八行体运用到 了空前纯熟、灵活、又空前锐利的程度。(9) 波兰伟大诗人密茨凯维支所作的革命史诗巨著《潘· 塔代乌士》,也是用 格律作成的,译者鸿影在后记里就作了这样的交代和说明:“《潘·塔代乌士》 用的是AA,BB式的二联韵,但每行中的音节数固定整齐。我保留了二联韵的格式, 每行诗的音节,为了适合我们的语言特点,略去了行末的一个轻音节,保留了12 个音节――当然是在不以词害义的原则下基本如此。” (10)不但近代的大部 头诗作是如此,就是远古的大部头史诗也是如此。意大利伟大诗人但丁的巨著 《神曲》就是一部格律诗,该书编者作了这样的说明:“《神曲》通篇以格律严 谨的三韵句写成。这是但丁根据民间诗歌中一种流行的格律创制的,每行包括六 个音步,每三行为一组,每组中第一行与第三行押韵,而第二行则与后一组中的 第一行、第三行押韵,也即韵脚的安排为aba,bcb,cdc……这种形式既适宜于 叙述和描绘,又能用来辩驳和抨击,用它写警句也很得力。尤其重要的是,《神 曲》不是用当时意大利作家们常用的拉丁语、法语或普罗旺斯语,而是用意大利 俗语写的,这对于意大利文学语言以及民族语言的形成和发展都起过重大作用, 并使但丁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意大利作家,成为第一位意大利民族的诗人。” (11)古代最伟大的史诗──荷马史诗《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也都是用 格律诗作成的,杨宪益说:“荷马史诗的诗体是一种六音节的格律诗,每行约有 12个轻重音,虽不用尾韵,而节奏感是很强的;这种诗体显然是为朗诵的目的而 创造出来的,在朗诵的时候,大概还弹着琴弦来加强其节奏效果,同我们的民间 弹弦说唱的艺人一样。”(12)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世称 “文人史诗”,也是有严格格律的,用的是六步诗行(hexameter),杨周翰说: “罗马本土的诗歌,所谓‘萨图尔纽斯’体(numerus Saturnius)是以轻音重 音为标志的,后来在希腊诗歌的影响下,又增加了长音短音(所谓‘音量’)的 因素。希腊诗最常用的‘音步’是一长两短(dactyl,-vv)和两长(spondee,──), 无所谓轻音重音。维吉尔的诗式就是在拉丁诗轻重音的结构上又加上长短音的结 构,这就使他的诗行错综复杂,有时两套结构吻合,有时又矛盾,因而产生千变 万化的美的效果。加以拉丁语中多音节的词特别多,英语中单音节的词比较多, 因此原诗的复杂的节奏总之是无法传达的。”(13) 这些例子都说明,格律形式是诗歌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少了它,诗歌 就会失去应有的魅力。毛泽东就曾批评说:“现在的新诗不成形,没有人读,我 反正不读新诗,除非给一百块大洋。”(14)毛泽东这话说得很俏皮,虽然带有 玩笑成分,却也表述得很深刻――他所谓新诗不成形,真是击中了新诗的致命弱 点。──但在一些人看来,却不认为这是弱点,反而认为是优点,正是新诗不同 于其他诗的可爱之处,所以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约半个世纪了,新诗的形式问 题不但没有起码的改进,而且越来越不成形,越来越散文化、随便化了,以至落 到了今天这样被大众冷淡的局面。 其实,关于新诗的形式问题,早在七十年前,鲁迅就已敏感到了,并且尖锐 地提出来了。1934年11月,鲁迅在给《新诗歌》编者窦隐夫的回信中,就说过这 样的话: 要我论诗,真如要我讲天文一样,苦于不知怎么说才好,实在因为素无研究, 空空如也。我只有一个私见,以为剧本虽有放在书桌上的和演在舞台上的两种, 但究以后一种为好;诗歌虽有眼看的和嘴唱的两种,也究以后一种为好;可惜中 国的新诗大概是前一种。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 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许多人也唱《毛毛雨》, 但这是因为黎锦晖唱了的缘故,大家在唱黎锦晖之所唱,并非唱新诗本身,新诗 直到现在,还是在交倒楣运。 我以为内容且不说,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 顺口,唱得出来。但白话要押韵而又自然,是颇不容易的,我自己实在不会做, 只好发议论。(15) 鲁迅在这里说得很明白,他不但把能唱的旧诗和不能唱的新诗谁优谁劣作了 个比较,而且给新诗的形式提出了几点具体的要求,其意在拯救“交倒楣运”的 新诗,让新诗能像旧诗一样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后来,1935年9月20日,鲁迅在 致蔡斐君信中,说到诗歌的时候,又一次强调说:“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 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 (16)鲁迅这后一次表述除了把新诗的形式要求说得更加具体详细以外,还明白 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这就是“诗须有形式”。这个观点是从来没有人 这样明白地提出来过的,虽然几千年的诗史早已证实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鲁迅 正是以中外诗史为依据提出这个观点的,所以,这个观点是富有科学性的。他针 对的当然是新诗的没有形式,目的仍然是在拯救新诗,把新诗引上正确的科学的 创作轨道上来。 从上面的分析看来,诗是什么,不就是用有一定格律形式的特殊语言构造成 的东西吗?──这“格律形式”的内容可丰富啦,既包括有诗的音乐美,也包括 了诗的建筑美,还包括了“特殊语言”的个性美,所以,形式对于诗来说,是不 可或缺的。对立论却把形式视作有害的脚镣手铐,这不是与几千年的诗史相背离 吗?与毛泽东的批评相违背吗?与鲁迅的教导相乖违吗?它忽视了诗歌最根本的 特征和优势,对诗歌的发展和创作是有碍的,所以,说对立论观点是“有害的”, 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现在来说一个老问题,这就是:旧形式到底能不能采用?──也就是俗话所 谓旧瓶能不能装新酒?说它是个 “老问题”,是因为这个问题早在七十年前就 已经提出过了论争过了──1934年5月2日,鲁迅就作了《论“旧形式的采用”》, 批驳了当时的反对观点,说: “旧形式为什么只是‘采用’……但耳耶先生却 指为‘为整个(!)旧艺术捧场’……就是为了新形式的探求。采取若干,和 ‘整个’捧来是不同的,前进的艺术家不能有这思想(内容)。”又说“这采取 的主张,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并强调说“这些采取, 并非断片的古董的杂陈,必须溶化于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赘说的事,恰如吃用牛 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决不因此就会‘类乎’牛羊 的。”还说“旧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 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而且,这工作是决不如旁观者所想的容易的。”(17) 鲁迅的这些话,不但明白地论述了创新可以 “采取”旧形式,而且说明了为什 么要“采取”和怎样“采取”以及“采取”后的结果如何等等一系列问题。如果 说鲁迅这些话在当时还只是一种论争的理论而已,那么,在今天,鲁迅的这些话 就是已经完全被证实了的预言了。你看,鲁迅自己的旧体诗创作、毛泽东的诗词 创作、梁上泉的《白水斋吟稿》不都印证了鲁迅上面的言论了吗?他们的采用旧 形式来创作的过程中有“删除”、有“增益”、有“变革”,“这采取的主张” 不“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吗? 中国有几千年的诗史,创作了多种多样的诗词曲形式,为什么不可以“拿来” 为新诗所用呢?不要怕背上什么 “走回头路”呀、“变节”呀、“转向”呀、 “背叛”呀、“投降”呀等等骂名,要敢于大胆地从旧体诗词曲吸取有用的营养── 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要敢于“拿来”。梁上泉在接受王瑞诚采访时就曾说过这 样意思的话:“不要以为写新体诗就不需要具有传统文化的学识;相反,在这方 面的积累越深厚,对写新体诗就更加有益。传统诗词的意境美,韵律美,是尤其 应该吸收到新体诗创作中来的,这也将有利于对中国读者所喜闻乐见的诗体形式 的探索。”(18)最近,在与梁上泉的一次电话交谈中,他也说:作新诗要向旧 体诗靠拢,作旧体诗呢,则要向新诗靠拢,这样互相取长补短,逐渐溶为一体, 合二为一,就更能为新时代的读者所接受和热爱。我觉得这个意见是非常之好的── 这也是他创作的经验之谈。 有一些人不知为什么,特别的怪:对于外国的“旧形式”,比如意大利十四 行诗、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奥涅金诗节、汉俳、意大利八行体、但丁三韵句、 荷马六音节、古罗马六步诗行等等,非常之乐于采用,并且依样画葫芦地创作起 来,喜滋滋地赞不绝口;可对于自己的祖先――对于中国的诗词曲形式呢,却总 是看不顺眼,只要一听人说起就皱眉头,就说风凉话,就给人扣上“复古”的帽 子,好像中国诗歌的旧形式完全是恶性肿瘤一样的东西,应该彻底地割去──割 去得越彻底越干净越好,一点也不能剩留,像对待恶性肿瘤一样,毫不可惜,似 乎只有这样,才是最正确、最端正、最科学的态度,才有利于新诗的创作和发展, 如若不然,那你就是……。过去我总不理解,现在看来,这种人如果不是有媚外 症或恐古症,那就一定是患上了我上面所说的“对立论”症──认为新诗和旧格 律是你死我活的,势不两立的。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现在还有这种“对立论”症的人,应该说恐怕已经不 是很多了,你看当前在互联网上不是就已经涌起了一股热潮,有多少人在采用诗 词形式来创作?而且他们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他们作出的诗词再不是原来的样 子了,这不是创新是什么?难道还要给他们扣上“复古”的帽子吗? 还是鲁迅说得好:“文化的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 遏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也必腐败的。当然,在流行时,倘无弊害,岂 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实际上,却断没有这样的事。回复故道的事是没有的, 一定有迁移;维持现状的事也是没有的,一定有改变。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也是 没有的,只可权大小。”(19)采用旧形式来创作新诗的过程又何尝不是这样的 “文化的改革”呢?你看鲁迅旧体诗、毛泽东诗词、梁上泉《白水斋吟稿》不都 是如此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梁上泉的《白水斋吟稿》不但是一部别开生 面的创新之作,也是一部诗体探索之书。 由此看来,给鲁迅、毛泽东、梁上泉的这些诗冠以“旧体诗”这个名称,其 实是很不恰当的。因为,一方面,这些诗除了“采用”了旧格律形式以外,没有 其他任何“旧”的地方了,更何况那旧格律形式在创作过程中已多少被革新了, 再不是原来那格律形式了呢?──这一层,梁上泉也明白地说过:“至于现在旧 体写得多,主要是想探索这种形式的发展创新之路。我觉得,这不仅只是旧瓶装 新酒,而且对这个‘旧瓶’也需要有一番更新改造哩!”(20)另一方面,这样 的冠名,就是人为地把它们和新诗隔离起来了――对立起来了,这影响是非常不 好的,不利于新诗的继承与创新,不利于新诗的发展与繁荣,不利于新诗体的探 索与重构。其实,这些诗既然都是新时代的创新之作,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们称为 新诗之一体式呢?在这里,我还要不客气地冒昧地说一句,希望以后在我们的报 刊中,不要再把现代人作的这些诗词曲冠上“旧诗”、“旧体诗”、“旧体诗词” 的名号,最好都统称为诗歌,不要分什么“新”与 “旧”,如果一定要分── 非分不可,那就分为:现代自由体诗和现代格律体诗。 2004年1月1日上午作讫 注释: (1)郭沫若《(鲁迅诗稿)序》,《鲁迅诗稿》第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 版。 (2)刘扬烈、刘健芬《鲁迅诗歌简编》第147页,重庆出版社1983年版。 (3)《鲁迅全集》第6卷第1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4)《鲁迅全集》第7卷第58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5)《鲁迅全集》第6卷第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6)《鲁迅全集》第6卷第3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7)《毛泽东选集》(袖珍本)第817页,人民出版社1967年版。 (8) 普希金著、冯春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30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 (9) 拜伦著、查良铮译、王佐良注《唐璜》第13-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10) 密茨凯维支著、鸿影译《潘·塔代乌士》第51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 (11) 但丁著、朱维基译《神曲》第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 (12) 荷马著、杨宪益译《奥德修纪》第2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13) 维吉尔著、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第35页,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 (14) 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的讲话》(1958年3月22日)。 (15)《鲁迅全集》第10卷第25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6)《鲁迅全集》第10卷第28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7)《鲁迅全集》第6卷第18-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8) 梁上泉《白水斋吟稿》第232页,新天出版社2003年版。 (19)《鲁迅全集》第6卷第2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20) 梁上泉《白水斋吟稿》第234页,新天出版社2003年版。 ◆   进化·达尔文之前(二) ·方舟子· 四、事物大链条 亚里斯多德是古代最伟大的博物学家,描述了500多种动物,并试图对种种 生物现象做出归纳、分类和解释。在对生物进行比较、分类时,亚里斯多德认识 到可以对不同的生物按从简单到复杂的次序进行排列,构成了一个等级系统。在 他看来,自然界存在着从非生物、植物到动物的连续序列,组成了一个从最不完 善的事物上升到最完善的事物线性链条,每个事物都是这个链条中的一环。他把 这称为自然界等级。这个等级是这样的: 非生物-低等植物-高度植物-植形动物(水母、海绵等)-昆虫-贝壳动物- 甲壳动物(蟹、虾等)-软体动物(章鱼、墨鱼)-鱼-鲸类-卵生四足动物 (两栖类、爬行类)、鸟-胎生四足动物(哺乳类)-人-完善 每一大等级中所包含的不同物种彼此之间也有高低之分。这个看法后来被发 展为“自然界阶梯”或“事物大链条”的观念,而上帝即代表着完善,在从人到 上帝之间还可以加入“天使”这一等级。这种等级排列是上帝为世界制定的理性 蓝图的一部分,它代表着大自然的永恒而和谐的秩序,从神创之日起到现在都是 一直如此,没有变化。 在这个链条上,每一物种与其邻近物种应该只有细微的等级差别,因此从最 不完善的事物上升到最完善的事物之间,应该存在着无数的中间过渡环节,组成 一个不间断的、逐渐递升的连续谱。用特别喜欢连续性的哲学家莱布尼茨(1646 -1716)的话来说,“大自然不做跳跃”。但是在生物界,我们却观察到在一个 环节与邻近环节之间有显著的差异,处处存在间隙。人们认为将来会有新发现来 填补这些间隙,就像以前发现了珊瑚等类似植物的动物刚好来填补从高等植物到 低等动物的间隙一样。但是莱布尼茨却不如此乐观。为了解释为什么会存在间隙, 莱布尼茨认为有许多物种已经灭绝了,还有许多物种则发生了形态变化,那些具 有共同的特征的不同物种可能曾经属于同一个物种。莱布尼茨是第一个把事物大 链条看成动态的人。 在后来的博物学家中,最热衷构建事物大链条的是瑞士博物学家查尔斯·伯 纳特(Charles Bonnet,1720-1793)。他相信如果把所有的物种按照彼此之间 的相似程度排列起来,必然能够形成一个从最低等的生物到人的完美的直线链条。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他不惜采取非常荒唐的排列法,例如,他违背常规,把鱼类 放在爬行类之上,这样就可以通过飞鱼而与鸟类联系起来,再通过鸵鸟、蝙蝠而 把鸟类和哺乳类联系起来。如果这样的排列代表着神创的蓝图,那么任何变化 (例如灭绝和进化)都会破坏了其完美,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因此做为链条上的 环节,物种的构造必定是绝对固定而永恒的。伯纳特相信上帝是通过制造生物的 “种子”来确保物种的稳定性。伯纳特是一个预成论者,认为生物的发育只是种 子中已有结构的展开,而种子又是代代相传的,一直可以追溯到神创时该物种最 初的种子。但是上帝虽然创造了所有可能的种子,却并不一定要让所有的种子都 在同一时期生长,而可以让不同的种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生长,可以在不同的历 史时期形成不同的链条。事实上,伯纳特后来认为大链条并非静态的,而是随着 时间的推移,在最底层的最低等的生物一步一步地迈向更高等的生物,植物在将 来将会成为人,动物将会成为人,而人则会成为天使。伯特纳是以一种古怪的神 学思考获得这种“进步”观念。他认为生物体内的灵魂是不灭的,在将来会在一 个更高等的身体中复活。虽然在地球历史上出现过多次大灾难,毁灭了当时的生 命形态,但是种子则存活了下来,在环境恢复正常时会复活,发育成新的、更完 善的形态。这样生命史就是一个沿着大链条逐步攀升的历史。 这样,不论是像莱布尼茨这样的哲学家还是像伯纳特这样的博物学家,都不 再把世界看成是已被完善地创造出来、永恒不变的,而是处于走向着完善的进程 之中。他们在思索事物大链条时,有了“物种进步”的观念。但是这种“进步” 观念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进化并不相同。在他们看来,物种的演变只是实现已经 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是实现上帝已经制定的蓝图,所以在表面上看来大链条在随 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变化,而本质上却是永恒不变的。不过,这种动态的观念毕竟 与进化近了一步。 五、系统分类 “事物大链条”的观念对当时的生物分类有重要的影响。将动物和植物加以 分类的一个目的是把它们分别放进自然界阶梯中恰当的位置,以揭示造物主的计 划。另一个目的则是出于实际需要,为了便于检索和鉴定那些具有农业和医学价 值的物种。对比动物更难辨认的植物来说,更是如此,古代所谓植物学著作实际 上都是药学或农学著作。从亚里斯多德开始一直到18世纪后期,博物学家普遍采 用的是自上而下的分类法。例如,生物根据是否会运动分成动物和植物两大类, 动物根据是否有血分成有血动物(脊椎动物)和无血动物(无脊椎动物)两类, 有血动物分成温血和冷血,温血动物根据是有毛发还是羽毛再分成两类(哺乳类 和鸟类),等等。这样一步步地二分下去,直到一个特定的物种。 这种自上而下的分类法其实是一种鉴定法,到今天生物学家还采用类似的方 法来鉴定标本。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分类法。它在做每一级的分类时完全依 赖于一个特征,而对该特征的选择又是主观的,选用不同的特征(例如不是先把 动物分成有血或无血,而是分成有毛或无毛,或者是两足还是四足)就会形成完 全不同的分类系统。而且,出于实用的目的经常导致不自然的分类,例如把动物 分成肉食和草食,把植物分成可食和有毒。在亚里斯多德的时代,博物学家只知 道500多种动物和500多种植物,采用什么样的分类法都还不是个大问题。但是到 了16-17世纪,航海业的发展带来了世界范围的贸易和探险,让西方人见识了大 量的闻所未闻的动物和植物新种,如何给生物分类就成了一大难题。要根据某一 个特征进行分类已难以做到。英国昆虫学家托马斯·牟菲特(Thomas Moufet, 1553-1604)在试图描述蝗虫时,如此抱怨说:“它们有的是绿色的,有的是黑 色的,有的是蓝色的。有的用一对翅膀飞翔;有的用更多对翅膀;那些没有翅膀 的,能跳跃;那些既不能飞也不能跳的,则行走;有的腿长,有的腿短。有的鸣 叫,有的沉默。它们在自然界的种类如此之多,因此它们的名字也几乎是无限的, 由于博物学家的疏忽而不够用。” 瑞典植物学家林奈(1707-1778)被公认为是现代生物分类学之父,他研究 生物分类的一个动机也是为了便于鉴定,因此他一开始采用的也是自上而下的分 类法,但是不是用的二分法,而是发明了一个等级结构的分类体系,在界之下划 分纲,纲划分成目,目划分成属,最后是种(后来德国动物学家海克尔在属与目 之间增加科,在纲与界之间增加门)。这样一个等级体系要比二分法缜密得多, 也简明得多。在其后期,他意识到自下而上的分类法要更为恰当,因此把种做为 分类的基本单位,分类从对物种进行尽可能准确的描述开始,把相似的种归为同 一属,把相似的属归为同一目,再把相似的目归为同一纲。他的另一个沿用至今 的发明是创建了双名制,每一个物种的学名都由一个表示其归属的拉丁文属名加 一个特殊名组成,例如人的学名是Homo sapiens,其中Homo是属名,sapiens则 是特殊名。 林奈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一个自然系统反映造物主的计划,其巨著的名称就叫 《自然系统》。但是他意识到无法处理为了建立自然系统所必需的大量的信息, 因此他决定先建一个人为系统,选定某一个身体结构特征的相似性做为分类依据。 即便如此,他把物种做为分类的基本单位,通过比较各个物种的结构特征而选择 最恰当的分类依据,这也使他的分类比以前的分类要自然得多。例如,在伯纳特 的分类系统中,把动物分成能飞和不能飞的,因此飞鱼被当成是鱼类和鸟类的中 间形态,蝙蝠又被当成是从鸟类到哺乳类的中间形态。但是如果我们对飞鱼和蝙 蝠的构造做详细的描述,就很容易看出,飞鱼的身体特征基本上都属于鱼类,只 是其鳍的形态发生变化用于滑翔,而蝙蝠的身体特征基本上都属于哺乳类,只是 其翅膀的形态发生变化用于飞翔,它们都不具有类似鸟的构造(除了那些脊椎动 物都有的构造之外)。因此飞鱼很显然属于鱼类,而蝙蝠很显然属于哺乳类。 林奈并不认为事物大链条是造物主的计划,不想让他的分类系统体现出自然 界阶梯。事实上,他的分类系统是对直线性的事物大链条的否定,乃是分支式的。 例如,他把动物界划分成六个纲:四足纲、鸟纲、两栖纲、鱼纲、昆虫纲和蠕虫 纲。 尽管六个纲的动物的身体构造有的简单有的复杂,但是林奈并不试图将它们 按从简单到复杂的顺序排列起来,而是把它们做为动物界之下六个地位相等的分 支。所谓等级结构的分类,仅仅是指高级的分类单位(例如“界”)包含了下属 的低级分类单位(例如“纲”),但是在同一分类单位之中,并无高低之分。一 个物种在分类系统中并非如“事物大链条”的观念所认为的那样只能有一高一低 两个最亲近物种,而是有可能有多个亲近物种,同一属的物种都是其近亲。如达 尔文在后来发现的,这种分支式等级结构,实际上反映了所有生物都由共同祖先 进化而来这种亲缘关系:同一属的各个物种都有一个共同祖先,同一科的各个属 又有一个早一点的共同祖先,依次类推。所谓自然系统,并不是一个能够反映造 物主的创造计划的系统,而是一个能够反映各个物种的亲缘关系的分类系统。这 样,林奈的分类系统无意中为达尔文的共同祖先学说奠定了基础。 六、物种 在林奈的分类系统中,物种成了基本单位。那么究竟什么是物种?根据什么 标准才能把不同的个体归入同一个物种?英国博物学家约翰·瑞给出了第一个关 于物种的定义:具有共同祖先的所有成员构成了一个物种,它们最终可以追溯到 一对最早的祖先。这个共同祖先观念和达尔文的共同祖先学说完全不是一回事, 它仅仅表示简单的血缘关系,而不是进化关系。在瑞看来,每一个物种都各有一 对共同祖先,它们是分别由神创造出来的。事实上,瑞明确否定了进化的可能性, 认为“一个物种永远不会从另一物种的种子中出生”,尽管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 存在着差异,但是这种差异是可以忽略的,物种本身是固定不变的。 林奈在早期也采纳了恒定种的观点。但是同一属里的不同物种有时候是如此 相似,让人不能不想到它们是否也来自共同祖先。林奈起初坚决否认这种可能性, 坚持认为物种不变:最初上帝创造了多少种形态,就有多少种物种,并产生同样 多而且永远相似的物种。但是通过杂交试验,林奈逐渐意识到物种其实是可变的。 不同物种之间的杂交通常不能产生后代,有的话也是像骡子那样是不育的,因此 不能算是新种。但是在植物界,不同物种的杂交有时候能够产生可育的后代,因 为该杂交后代与父母物种都不同,应该算成是一个新物种。林奈在晚年因此认为 属才是代表着造物主的计划,上帝最初创造的是属,每个属只有一个物种,而通 过不同属的杂交,才出现了众多的物种。这个说法一提出来,即受到了其他博物 学家的反对。德国博物学家约瑟夫·克尔路特(Joseph Gottlieb Kolreuter, 1733-1806)并做了一系列杂交试验,证明被林奈当成新物种的那些种间杂交后 代都不稳定,可以通过连续的回交变回到原来的亲本物种。我们现在知道植物通 过杂交的确可以产生既可育又不能回交的新物种,并借此创造出了许多新物种, 不幸的是,被林奈当成新物种的杂交后代,可能只有一种是真的新物种。林奈有 关物种可变的思想很快被人遗忘了,而是被当成坚持物种恒定的代表人物而被后 人记住。 瑞和林奈的物种观念乃是一种理念论的观念,物种被当成只存在于造物主的 心中的理念。与林奈同年出生的法国博物学家布封(1707-1788)首次提出物种 是唯一一个自然存在的分类单位。自1749年起,布封开始陆续出版其卷帙浩繁、 影响深远的《自然史》。在《自然史》第一卷开始,布封就猛烈抨击林奈的分类 学,认为他的分类系统不过是一种想像。在他看来,物种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而是自然存在的实体。同一物种的个体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只存在于造物主 心中的抽象的关系,而是存在于自然界中的物质关系:一个物种就是一个能够通 过生殖繁衍自己的群体。我们要鉴定两个群体是否属于同一个物种,不能像分类 学家那样只比较标本的形态,而是要看它们之间是否存在生殖屏障,是否能产生 可育的杂交后代:“如果两个动物通过交配,能够繁衍自己并保持该物种的形态, 我们应该认为它们属于同一个物种;而如果它们不能以类似的方式产生后代,我 们应该认为它们属于不同的物种。” 但是布封同样认为物种是不变的。他曾经考虑过所有生物都从同一个祖先进 化而来这种可能性:“不仅驴和马,而且人、猿、四足动物,以及所有动物,都 可以被认为组成单一一个家族。……如果我们承认驴属于马的家族,它与马的差 异仅仅是由原始形态发生的变异,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猿是属于人的家族,他是 退化的人,人和猿有共同的起源;事实上,所有的家族,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 都来自同一祖先,所有的动物都是从单一一个动物传承而来,随着时间的推移, 由于进步或退化的缘故,从中衍生出了所有其他种族的动物。”但是布封随后就 否定了这个天才的设想,不仅仅是由于宗教的原因,而且有科学上的理由。这些 理由在当时看上去是相当合理的:一、在历史上,从未有出现新物种的记载;二、 虽然不同物种的交配存在生殖屏障,但是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并不受这个限制, 那么,个体又如何能与同一物种中的其他个体分离开来而变成新物种呢?三、如 果一个物种曾经变成另一个物种,那么必定存在过渡形态,它们又在哪里呢? 在其晚年,布封与林奈一样,意识到物种其实是可变的。他发现,某些邻近 的物种似乎能够产生可育的杂交后代。他做了一些不同物种的动物杂交试验,声 称成功地获得了可育的后代(现代生物学家怀疑其试验结果是否真实),甚至认 为骡子并非真正不育,而是具有潜在的生殖能力。由此,他认为属于同一个林奈 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科”)的各个物种,例如猫属(猫科)的成员家猫、狮、 虎、豹等等,都是源自同一个原始群体,在迁移到世界不同地方之后,由于气候 的影响,而逐渐发生了形态变化,产生了一系列相似的、然而不同的物种。当时 已知的两百多个哺乳动物种,都是从38种原始形态演变而来的。但是,尽管有了 这样的进化思想,布封却坚持认为物种是固定不变的,只不过林奈所谓的物种并 非真正的物种,而是变种;林奈的属才是真正的物种,真正的物种之间的杂交是 绝对不可能的。 物种的真实性在当时成了接受进化思想的重大障碍:物种是真的,然而又是 固定的。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进化论的先驱、法国动物学家拉马克(1744-1829) 要否定物种的真实性。在他看来,物种的划分只是出于分类的需要而主观地做出 的,并非实际存在。我们所观察到的物种之间(以及属之间、科之间……)的间 隔,只是表面现象,并非真实存在的,因为它们之间还有未知的过渡形态存在于 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只不过还未被发现而已。一旦把这些过渡形态全都发现,所 有的间隔都会消失,所有的生物体就会被一连串过渡的进化形态联系在一起。 拉马克是第一个系统地研究生物进化的人。但是他所设想的生物进化,基本 上只是把事物大链条设想成动态的,是一个从非生物自然产生微生物,微生物进 化成低等生物,低等生物进化成高等生物,直到进化成人的过程。他认为,这个 进化过程是不断在重复,至今仍在进行着的。也就是说,在今天,聪明的猩猩仍 在尽力进化成人。拉马克也是试图解释进化现象的第一人,给出了第一个进化的 理论,主要有两点:第一,生物体本身有着越变越复杂、向更高级形态进化的内 在驱动力;第二,生活环境能够改变生物体的形态结构,生物体的形态结构遵循 “用进废退”的原则,而后天获得的性状能够遗传。由于前一点,生物的进化应 该是直线进步的,但由于后一点,使得事物的大链条出现了某些分叉。 在后来拉马克将以提出后天获得性能够遗传而闻名,并被称为拉马克主义。 但是实际上这个观点并非他的独创,在他之前和之后博物学家都有这样的观念。 20世纪前后拉马克主义曾经非常流行,到20世纪下半叶,后天获得性不能够遗传 才成为生物学的定论。但是在拉马克生前及其死后相当一段时间内,并无人接受 他的进化论。虽然他并没有被忽视,但是往往是被做为反面教材加以嘲笑和批驳。 这有宗教信仰的原因,也有科学上的依据。拉马克理论中的一些观念,例如否认 物种的存在、认为简单的生物能自然发生以及否认物种会灭绝(他认为一个物种 只会进化成另一个物种,而不会灭绝),已脱离了学术界的主流。这位伟大的先 驱者在孤独和贫困中死去,埋葬在一块租来的坟地中。在租借到期后,其遗体被 移走,下落不明。 (寄自美国圣地亚哥) 【网萃】∽∽∽∽∽∽∽∽∽∽∽∽∽∽∽∽∽∽∽∽∽∽∽∽∽∽∽∽∽∽∽ ◆             散文五题               ·许文舟· ◇          贺年卡 电子邮件是拇指时代的交往路径,一个妹儿能在以秒为单位的时间把你的爱 与恨交到另一个邮箱。然而,我更喜欢的贺年方式,是用拙笨的笔写出的名明片, 在这卡那卡流行的时下,只有贺年卡能容纳压缩打包的真情。 贺年卡,面积只能用厘米测量的版块,需要种植的东西却很多,爱着的人就 是一首长一点的诗,也会觉得那里拥挤,然而,更多爱着的人和被爱的人却喜欢 在这样的地方,让简洁的文字代替可能超重的话语,让隽永的小诗襄括爱与情的 全部思绪。 我的第一个贺年卡是在十七岁时寄出的。那里我在一所山村中学读书,高三 的第一学期,城里来的语文老师把我的一篇习作当作范文在全班上朗诵给同学, 这还不算,她还对文章进行修改,在我行已忘记此事的时候,一张五元的稿费单 从省城的编辑部飞到我的桌上,让我得以在八十年代的中学,放心地吃了两个星 期。学校里对我的作文加以奖励,奖品是一张贺年卡,我记得最深的是卡的上面 那只沉思的小鸟,眸子里透露出想飞的欲望,远方是朦朦胧胧的青山。 年关时,我拿出珍藏着的贺年卡,决定把他寄给漂亮的语文老师,但看到她 每到傍晚就与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散步的样子,我的心就莫名地自卑起来。最后 在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象小偷一样,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印度大诗人的一首小诗, 悄悄地用笔把他写在贺年卡上,又悄悄地把他放进邮箱。遗憾的是,贺年卡可能 还在邮递员手中的时候,漂亮的语文老师却调回城里了。 参加工作后,随着社会阅历的增加,朋友也在梯级增长,贺年卡的吞吐量也 在大增。在九零年发出的一大批贺年卡中,有一张的回应让我品尝到了爱甜蜜, 那个在乡村代课的女孩回报我的不是书中抄来的名言,而是她的一生。 生儿育女,成家立业,当年中学受到鼓舞的写作并没有因为生活的奔波停下 来,先是编辑先生的退稿信流水一样地进入我的生活,再就是所谓的成功之后, 读者的赞誉象风一样地吹来,这其中当然也有夹杂着美丽女孩子照片的长信,更 多的则是三言两语祝福的贺年卡。贺卡上当然不能写得赤裸裸的,诗味的语言里 是淡淡的牵挂,简洁的语句中是轻轻地怀想,有的是带着羡慕成份的祝福,有的 是溢满爱心的规劝,有的是心香四溢的絮语,有的则是纯洁如水的想念。 又到年关,我买来了猴年的贺年卡,面对同样是巴掌大的空间,却好象非常 的宽广,以我的写作水平根本不能用粗糙的诗,回报一年来关爱我的那些朋友, 不能回报热心肠的读者那份厚爱,我只好借助了智利大诗人纪伯伦的名句,分别 作谢。对爱我的人,我写上“怀旧是希望之路的绊脚石,恋情是一种没有终结的 需要。”对写作的文友,我写上“在地上有多少不结果实的植物,在天空有多少 不降雨水的浮云”。对忌恨过我的人,我写上“害怕地狱就是地狱,向往天堂就 是天堂”。对那些还在乡下做农的高中同学,我写上“联系并非结合,远离并非 分开”。 ◇ 给母亲寄点压岁的钱 今年,我与妻子商量后,作出一个决定,不再给孩子压岁钱。儿子刚上初中, 学习任务重,身上的书包与心里的负担压得他日渐消瘦,压岁的钱又让他得了进 游戏室的门票,身体就越来越不行。取消儿子的压岁钱,并不等于取消这笔开支, 我们把钱给乡下的老母亲寄去。 乡下的老母亲已经七十岁了,却还不得不在承包的几亩薄地上劳作,弟弟年 初疯掉,弟媳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却也忙不够一年生活的基本所需,种烤烟, 虫害病害一起包抄,烟还没有入烤,就黄叶纷纷落,即便勉强有些装窑,分级上 交后还不是柴禾开支。母亲一生养了六个孩子,两个姐各自成家,同样受尽贫穷 的煎熬,别说给母亲负担一些,就是她们自己也无法过上吃饱穿暧的日子。时不 时还要回家,趁弟媳不在,偷一点大米或者谷种,要只小鸡或者小猪。两个妹妹 被外省的人用好听话哄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弟弟又犯病,只能吃不能做,动不 动还要打人骂人,弟媳的心象秋天里的树叶,随便哪一阵子风都会让她象小鸟一 样远走高飞。 回想起上中学的时候,母亲每个街天都要背上百斤的山药或者其他一些她自 己种出来的菜到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山街卖,五分钱一斤的山药与几分钱一个的佛 手瓜出售后就都让我交了每星期伙食费,她就是饿着肚子,也不会轻易买个包子 吃。 工作后,本来想要给家里寄些钱,无奈自己的妻子从原来的单位下岗,我的 工作也只属于临时性工种,每月薄薄的薪水总是应付不了城里的生活。 近年来,我家里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我转正成为工商局一员,拿上了稳定 的工资,妻子也开了一个小卖店,月月都有那么一点收入,家里的小日子开始有 些滋润,然而,在我买了家电买了房子之后,似乎把母亲忘记了。 一个老乡来到家里,说我母亲病得看不起医生,我的心里象梦里惊醒一样, 母亲无助的身影又在我的记忆里浮动,母亲爱我的往事又在梦里闪现,于是,我 退掉了到版纳游玩的机票,辞别了麻友们的邀约,准备给儿子的压岁钱装进一个 红封,象当年母亲递给我上学费用那样,把他硬塞进母亲的怀里。 回到城里,心里多了一份轻松,儿子看到我不辞辛苦回老家给母亲送钱,似 乎有些感动,对我说:“爸爸,家里现在钱没有不怕,我工作后也要积攒些钱给 你和妈妈。” ◇ 乡村腊月生活笔记 1 少雨的土地象沉默着的父亲。越过十月,玉米都被装进竹篾编制的箩筐,只 有风干的辣椒拴在屋前,十分灿烂地在笑。腊月的滇西,尘土一天比一天加厚, 厚得留不下任何脚步,只有担水的金属桶由远而近或者由近而远的声音,单调地 从很细的山路传来。一条冲得动几百万千瓦机组的大江就在山脚,各自流动着天 蓝色的水波,渴意很重的麦苗只能靠老天的脸色阴晴。 村子在阿定山半腰,原先都是些茅屋,一种遍地生产的茅草,乡亲们把他割 下来晒干,就是现成的建材。只是茅草辅到屋顶,又怕天晴也怕雨水,阳光点得 着泥土的季节,一星火也会引发悲剧,同样,一个雨季,屋外大雨屋里小雨的日 子也真的难过。茅草一年就朽得经不住日晒风吹,时下好了,清一色用瓦片盖住 房顶,雨水越大,滴雨的声音象音乐,非常好听。可惜,在腊月,就是风里也很 少有一丝丝的湿味,屋瓦上曾经茂盛的瓦花,开得七零八落,衰败得象东倒西歪 的战犯。这时候,从灶洞里冒出的火烟绕过屋瓦的梳理,袅袅娜娜地上升,风一 吹,左右摇摆着,弱不经风的样子却也携带着腊猪肉的味道。 爬在屋顶上的是父亲,他把一大把年纪放在次要的位置,屋瓦被狂躁的风或 者猛烈的雨弄得松动。趁着天干,父亲用闲着的时间一片片梳理着,把松了的给 布密,把缺了的给添齐,他还哼着歌,那种没有填过词的小调。在他的头顶是疾 飞的燕和匆忙的云,在他的脚下是温润的腊火腿味与小蒸子酒的醇香。院场内的 孩子们总是缺少玩具,他们绑着腿,玩一种叫瘸脚的游戏,孩子们尖叫着,让那 些剩余不多的麻雀羡慕不已。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抬头看看天色,顺便看看正房 屋顶的父亲,把炊烟从自己的围腰布上抖落,径自来到风柜前,用力地摇动干燥 的风,把糠皮从丰收的谷子里扬出去。 2 村头那棵上了年纪的大椿树下,不时聚集着一些同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 的儿子或者孙子,就会从椿树的北方的山路回来,那是些外出打工的孩子。他们 坐在尘土飞扬的路的坎子上,相互聊着白话,当然白话的话把子最多的是关于自 家在外工作的孩子。腊月的阳光温暧地照在他们身上,把一张张脸上的喜色照得 象打了蜡般的清爽。男的一律抽着旱烟,把长长的竹子做的烟锅横在面前,每吐 一口浓浓的烟雾,都吐出了一种乡人的闲适与自在。女的手里也没有闲着,麻匹 经过布满老茧的手,变成一棵棵用来纳鞋底的线,还有一些女的带着小孙女,小 孙女一样非常认真地看着逶迤于山间的放羊小路,那是她的爸爸,她们比大人等 得急切,她们等来的将是让伙伴们羡慕的新书包,或者是电动的玩具,如果再加 上一套新衣服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大椿树在老家是人人都得敬的神树。祖上没留什么遗产,水得到很远的地方 去挑,柴得到很高的山上砍,有石头也做不成材料,露出地面就会被风化,只有 这棵树,陪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享受着一代又一代人的香火纸钱,也给一代又一 代人以绿荫庇护。有事情求他,据说还真灵应,他可以帮村里人逢凶化吉,外来 的人就不行。有一年一个外地的人贩子跑到村里,想把一些女孩子带走,名义上 是招工实际是拐骗,结果惹来整个平路村人的反感,人们把人贩子追到神树下, 让她承认自己是在骗人,结果那人贩子不说,不一会他就抱着肚子说痛死我了。 村里人告诉他,要到神树面前说出真相,才能免一死,他急了,乖乖地跪到神树 下,求饶后马上就好了。这是村里唯一不走样的一个单行版本,问了谁谁都会说 是啊,也真奇怪着呢。 我抬起头,仰望的方式才能目击树冠,腊月的风一阵子就把树叶给摘掉了, 留下平时不被玩皮的孩子们看到的几个鸟巢,高高地在树顶盘居着,弹弓和石块 无法射中他们,只是巢的主人与叶子一块被风吹跑了,空巢结在树上,逗乐着那 些玩劣的男童,他们学着鸟叫,学着鸟飞,他们便成了腊月里最快乐的小鸟了。 车路在对门的山半腰系着,时不时有客车在上面慢慢地过路。对门的山叫象 脚井,整个寨子就一口井,我的亲戚大都在那里。二姐家在车路下面的坡上立起 了三间石板房,房顶上是电视天线,山高坡陡,一家人守着黑白电视机过夜生活, 外面的世界通过十四寸的荧光屏与二姐一家约会。妹妹家也在象脚井,虽然在井 边,却也缺水,腊月天干,小麦才长出来,碗豆还没有开花,犁地的两头老牛都 与人争水,妹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才会走,一个还只会爬。当然,对门的公路 上不时也有小车经过,那是一些在外面当了官的人坐的,就在我们平路村也有副 处级别的领导时不时把公家车开到村子里,向乡亲们摆阔,孩子们把车屁股上带 灰的玻璃当黑板,写下了一道道数学算式。其实,坐小车的人虽然也从小车屁股 后面卸下花花绿绿的工业品,走时少不了把猪火腿等往里塞。 3 石碓嘴上的泥巴是孩子们糊弄上去的,洗着碓嘴的小伙子在骂,话语很低调, 有原谅的成份在里面。孩子嘛自己也有过一回。碓是舂粑粑的工具。稻谷丰收在 家里,总也得变着法子吃,不可能就放在锅里煮吧。于是把蒸好的大米拿到石碓 上舂,把他变成粑粑,就成了过年的礼节性食品,亲人之间相送,粑粑是上得了 挡次的东西,在乡村许多地方,就是我家所有的亲戚都不完全有水田,也就是说 可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产大米,那些只能种苦荞或者玉米的地方,吃大米还得靠买, 吃大米做成的粑粑还得等年关,才能吃到。 碓可得用力,才能让他张嘴,把一粒粒大米嚼化,碓头掌着的一般是年轻力 壮的男人,碓后面可是些小伙子小姑娘,他们喘着粗气,象使不完力气的耕牛, 把碓踏得振天振地,不小心,被碓嘴含住的粑粑也会到处乱甩。整个腊月,家家 蒸白米,户户碓声响亮。父亲是有名的掌碓嘴的人,不管碓尾巴上那些年轻人如 何踏得使力,他一样紧紧地搏着碓嘴,把险些散开的大米一点点喂进碓嘴。不能 不一再提及孩子们,此刻,他们又会在碓前碓后添乱,一会儿要米老鼠(可不是 童趣出版公司的出版物啊),一会儿要米小鸟,父亲手笨得很,除了老鼠他什么 也不会捏,村子里一位识得许多文化的老人干脆用木板雕了一些小鸟小鱼小鸡小 兔的图案,于是,孩子们在腊月都是玩具丰富的季节。 碓一响,唢呐也跟着响起来。 乡村的腊月每天都是节子,娶亲嫁聚的人家都把这个月的每一天日子花在自 己该办的事上。比如起房盖屋,比如做亲家成朋友,再小得到修理一下祖坟,打 扫一下屋子里的尘灰,都得在这个月里完成。许多在外打工的女孩子也一定趁着 这个月回到家中,除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外,还会带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伙子,那 是她们在外打工的最实在收获。她们带着自己爱上的男人回到乡下老家,不光是 在同龄人们前亮亮相,显示一下,还有关健的风俗叫“喊爹妈”。这一喊,就多 了一份牵挂,村头神树下又会多出一个守望的老人。 4 干渴的泥土仍然力举着一片淡淡的绿色,那是乡村希望不大的庄稼。大春收 后,农民们怕地闲得出草,就把麦子蚕豆碗豆统统从家中赶到地上,只是少雨的 季节,再肥的地也供不出营养给那些已经出发的禾苗。天上的云匆匆忙忙的样子, 最厚的乌云都聚集到农民们心头。柿子聚集了阳光的温度,还呆在高高的枝柯, 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围着一个个闪亮的红点解谗,翅膀划在风中,丰富着我的想象。 很多叫得出名字的鸟都走了,远远地,象那些越过腊月就要动身的妹妹。院场寂 静下来。 几个年轻的妇女在地里躬身做着活儿,她们的双手陷在麦苗里,薅掉与麦苗 很相似的麦草,未老先衰的蚕豆象早熟的村姑开出一朵朵淡蓝淡蓝的花,缺少水 份的花期,竟也象乡村少女的笑容一般灿烂。蜜蜂是辛勤的代名词,在豆花笑容 里制造着甜蜜的故事,缺少农药的禾苗正被害虫围剿。年轻的妇女看着从自己手 里出嫁的种子,正在地里遭受折磨,心里当然有想象不到的难过。她们刚从集贸 市场上回来,她们背去卖掉的100斤大米还没有进入别人的锅中,她们就懊悔了, 100斤大米的收获是1包化肥,而1包化肥施到地田里,还得搭救配上无数个工时, 遭受到无数雨打风吹,甚至暴风骤雨,或者天灾,能回收到100斤大米算是幸运。 俗话说过,亏本的买卖可以不做,亏本的庄稼不可能不盘。细细想想,农民再是 亏本,既要出汗又要出力还得把自己的田地种下去,因为除了种田盘庄稼,他们 别无他法。尽管后来一些年轻的后生离开了钢锄离开了农业,到别人的城市里谋 求生路,他们帮人擦地板擦身子擦高楼大厦,也不想跪在玉米面前伺候来之不易 的丰收,一粒种子长成大米那是多么长的过程,如果把这一双手换到计量器具上, 可能只要三分钟,在几斤水果身上就能找到当天的一家三两口人吃的大米。村子 里有一个叫许正岗的人,老农校毕业生,因为成份等原因不能进入机关,现在已 有五十年农龄,他算了算,如果农民每挖一锄地能值一分钱,那么就不可能再穷 了。一分钱,说得难听一些现在是掉在地上也没人捡的东西,可是农民们使大力 气挥一锄,在坚硬的泥石上挖下又抬起,还创造不出一分钱的价值。不说这些了 话头子扯远了,现在是腊月,年关在前,地上的妇女们得回家,家里的男人已经 聚在一起,围着一壶唱歌的开水喝茶。明天一大早就要杀猪,那可是除了舂粑粑 的另一件大事。在杀猪的头一晚,妇女们一般都很难过,那头她们喂大的肥猪就 要被锋利的尖刀杀死,她们会在这一晚上做一餐好吃的东西让猪吃。 男人们不管这些,他们照样喝他们的酒喝他们的茶,抽着浓浓的烟。火光把 他们的脸照得透红,略去了一些沧桑,酒的温度燃烧着关于过年的话,他们扳着 手算谷箩里的收成是增是减,当然还算李四家何时动工建房,张三的姑娘出嫁这 天会不会下雨。这时候,父亲慢慢地从房顶爬下来,阳光也缓缓地落到阿定山的 那一面去了,吃得不是很饱的羊群从神树下低着头走过,不时看看还守在树下的 老人们。 5 杀猪可是大节目,在乡村。腊月的霜雪把村子的屋顶朦了个严实,阳光照了 好久才有一股股雾气,一点一点消费着寒冷。我家杀年猪那天,起得最早的是我 的母亲,起床后第一件事是摸着夜色到猪圈里,听听熟悉的猪打呼噜。那平实而 又憨拙的呼噜声仍然象往常一样,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去做她要为猪准备的早餐。 她不停地往灶窝里添着柴,把水烧得只叫。这时父亲弓着腰拉开房门,径自往猪 圈里走去,他不关心猪的死活,他是想看看与猪同睡在一起的老母牛,有分娩的 迹相没有。按他推算,家里的老母牛应该下儿了。才七八月间就隆起了肚皮,拒 绝了很多公牛们的殷勤,父亲看在眼里,拉犁的时候,他就把拉绳多背给公牛一 引起。母亲怕父亲的尿惊醒了熟睡着的猪,轻手轻脚到父亲后面,拉了父亲衣角 一把,这可把父亲吓得大叫起来,可是那头年猪仍然睡他的觉,倒有点大将军临 危不惧的味道。 杀手是邻居,也只能是邻居,主人是下不了刀的,何况是象母亲那样慈悲为 怀的人。父亲把力气都花在磨石上,一把屠刀泛着寒光,父亲用拇指试着快口, 那份专注那份认真,使我想起儿子使用新买的削笔刀时的情形。有时候,只要你 细细地观察你就会懂得多年老人成小孩的道理。父亲六十岁了,动作越来越缓, 也越来越认真,就是在杀猪刀的问题上,他都使力了一个半晚,他不是怕刀钝杀 不死猪,而是要看自己磨刀的功夫还在不在。在乡村,男人天生就是为磨刀而准 备的,一把刀就是生活,上山打柴,开荒垦地,切菜割麦,杀猪宰鸡。女人幸福 与否得看自家男人的刀功,刀磨得好的男人是家常男人,其他活儿一样做得精当, 如果连一把刀也没办法使之锋利的男人,在其他活计上,比如制犁,削锄把镰刀 把乃至简单地做个鸡圈的活也可能做不好。乡里的女孩子一结婚,就都把自己男 人应具备的东西圈定在一种窄小的范围内,那不是乡下女人的目光短浅,而是一 种实在。 此刻母亲的开水在大二尺四的大锅里跳舞,水花唱着欢乐的调子。杀手在自 己的衣角上试着刀,一会儿所有参加杀猪的男人都围到猪圈门口,一个力气较大 的年轻后生一把揪过猪尾巴,五六个男人一起上阵,活活把一头将近三百公斤的 肥猪提到案桌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开水在猪身上流,刀子在猪毛上飞快地赶 路,一会儿,就开肠破肚了。 附心血的多寡预示着主人家来年的财是否旺盛,面对滚烫的附心血,男人们 跃跃欲试,他们要生吃了它。烈性的小蒸子酒就在火塘边,可是许多胆小的男人 还是不敢生食。这时,那些同样用刀子让红萝卜丝翻飞的女人们一起凑过来,要 看看主人家的附心血多不多,几个年轻的后生眼睛一眨,抓了把鲜红的猪血就往 小妇女们脸上抹,惹得所有在场的人开怀大笑。 孩子们最喜欢的东西不是瘦肉,而是猪膀胱,那家伙摘去花油可以吹上气, 就成一个很耐玩的皮球。缺少玩具的乡下孩子,一起在一个猪膀胱面前乐着醉着, 这让我想到自己童年。 6 腊月,是吉祥的,也是幸福的。许多人家的婚事就在这样的月份里举行,不 象城里,随便一个日子都可以把一大匝一大匝的请贴随着工资名册发放出去。择 日子,得请先生,所谓的先生也就是能看懂农家历的当地老者,能看房向,当然 也摸索着看爱情的未来。要根据男女双方的属相和天干地支等内容测定,哪一天 该喝喜酒。 妹妹一个月前就停下了手里的农活,赶制着递给新郎一家七口人的鞋子。风 俗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女门到男门家的时候,一定要送给男方家庭成员每人一双 毛边布底鞋,而这双鞋不管男方家人大脚多长,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得让做新娘 的暗自摸索着做,那是考验,如果做出的鞋子到男方家时不合脚,那将是一件十 分难堪的事,一是证明新娘针线活计水平欠缺,二是还牵强地加上一条不诚心。 针线活水平是次要的,这不诚心的罪名果真让人后怕。 鞋子的事由几个小姐妹帮着做,妹妹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哪有时间 在针与线的活计上操心,本来嘛买几双现成的布鞋不也应付得过去,但母亲就是 不同意这么做,她怕村子里的人笑话,也怕亲家看不起,于是把家事一拦子往自 己身上拉,甚至妹妹上街都得向她请假。 妹妹的初恋不在老家,那块种下碗豆只出草的地上同样长不出她的爱情。在 工厂里,她做过组装玩具的活,伺候过老人,上过高高的脚手架,一个同样是打 工的汉子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的大集体宿舍,对她说他爱她,可是在别人的城 市,就是说一句爱你的地方都没有,妹妹最后决定回老家来,老家人一个叫法弟 的伙子高高大大,象模象样地在盘着庄稼。她觉得那样稳沉,反正自己也积攒了 一些钱,成家后可以自己养猪自己喂牛自己在自己能听到雨滴弹琴的房子里睡个 实实在在的懒觉。 妹妹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向外一张扬,父亲还一股死脑筋,说怎么不在 外面嫁掉,那意思是对打工的妹妹有些看法,以为妹妹在外面一定做了见不得人 的事情。其实这也不能怪父亲老封建,村子里先后出去打工19个姑娘,没有一个 不背着娃儿回来,出去时只孤零零一个人,回来时就是一家三口四口的,没带回 来什么,反倒要让老父老母帮她带孩子,土地本来就少,不分给她们一块还是不 行,还得把自己藏在篾箩里的谷子分一些出来,划一块地出来,给新添的一家人 过日子。妹妹不必让父母操这份心,法弟家有的是田地。 婚礼是在铜质的唢呐伴奏下进行的,新郎官理了发显得精神,妹妹被人抱到 马上,象一朵开得张扬的鲜花,新郎官在亲人面前说了些好话,传了一巡又一巡 的香烟,大门才被主婚人打开。母亲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本来是喜事,父亲上 前去骂了她几句:又不是不回来,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母亲哭什么男人自然不 清楚,特别是象父亲那样不懂风情的男人,他只懂女大不中留的道理。新郎官在 父亲面前磕了个头,又到母亲面前磕了个头,把七色彩礼放到楼房上,让帐房先 生一笔一划记着,就把妹妹带上山路。 7 天仍然晴得发蓝,白云象小鸟,匆匆飞过。缺水的泥土真的供不出水份,麦 苗无精打彩的样子,让害虫为实高兴。村民们看看小春作物希望不大,年轻的纷 纷来到我家,向我打听城里工的事。他们张着大眼睛,试图从我的话里听出希望 来,他们想用自己的力气挣钱。他们听过城里人杀人的案件无从破出,也听说过 抢劫抢奸的缺德事,他们不怕这些,他们只怕城里的人看不上他们笨手笨脚的劳 动能力。 妹妹出嫁后家里事实上是空了一截,空荡荡的院子里连小鸟也没有来玩耍, 父亲把斧子磨得在阳光下泛光,他要到山上砍些柴禾,现在是空闲着。斧子在磨 石上无法试出刀锋来,父亲往肩上一放,问母亲想不想去,母亲仿佛还不能从妹 妹出嫁后的伤心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知道母亲是想陪陪我,或者让我陪陪 她。回老家将近十天,一会儿在这家吹牛,一会儿在那家吃饭,到是留给母亲的 时间少得不可思议。要走的时候,我呆在母亲身边,母亲已经七十岁,时光越往 前走,越会减少与她呆在一起的机会。只是母亲不时陷在沉默里,再也不象记忆 里那样,那些曾经在她口中盛产的故事也许都到了尾声,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几句 话:在城里做事要处处小心,过车路的时候要左看看右看看,家里你不要操心, 到你妹妹的孩子出生大起来后,我要到你工作的地方。其实母亲喂大了我们兄妹 六个,又带大了哥哥姐姐的许多小孩,妹妹是最小的,看来要将妹妹的孩子带大 再到我工作的城里,恐怕还要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等到那时,我简直不敢设 想,母亲还能不能到我工作的城里。 腊月,最得闲的是那些青年小伙子,农活很少,他们就到山上放羊,山上的 青草都枯萎了,只有山歌正在茂盛大,冬天的山上水冷草枯,爱情的泉水还在汩 汩流淌。 ◇ 妙手丹青只为农民立言——怀念塞风提尼 最先接触外国美术史的时候,有一幅名为《灯光下的母与子》的油画作品深 深打动了我,让我重新回到母爱暖暖的光阴之中,那一点一滴的颜色,那一张一 驰的笔锋撩动我眷眷的乡思之念。那是刚步入社会被乡愁折磨得失眠的夜晚,拧 亮柔和的台灯,仿佛成了那位饱经沧桑母亲怀中睡得很香的孩子。 不用想象,那位母亲就是我乡下的妈妈,我甚至用目光梳理到一棵又一棵的 皱纹缠着的是家乡大豆玉米的故事。一豆灯光弱小得随时可被叹息省略掉,但正 是这豆灯火,让我想到母亲额前的松明火,想到我身上单衣中一个又一个线头, 一块又一块补丁,也是在样的豆灯光里被母亲缝到身上的。好的艺术作品总是具 有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这样让人回避不了一些与画面有关的事情。塞风提尼, 这位吃羊油嚼汉堡包的澳地利人,居然以他的颜料向我们涂抹了这样一幅百读不 厌的佳作,把母与子之间那种感情与依附关系表达得那么完美。此刻,离我上百 公里的妈妈真的又会象画上情景,抱大了儿子,又抱着孙子,缝补完父亲的破衣, 又在给孙子的脚丫添点鞋料吧。而我则在城市的某幢房子,当了一回泪流满面的 读者。有成语叫“画饼充饥”,而我则在望画想母。 塞风提尼,定格于十九世纪后期历史中,却朗照着一代又一代热爱绘画艺术 者的心灵。他坚定地将笔置于农民的汗水中,添着汗水去表现劳动着的人们喜怒 哀乐,我先是记住了他许许多多农民的画才记住这位农民之子的,我记住他添着 阿尔科的泥土,描绘的乡村风景。阿尔科离我的乡村千里万里,就是泥土的颜色 也不会相同,可是他们都能让乡思成活。我开始注意到,这位留着稀疏红胡子的 农民儿子,从习作到成名,他那支笔一直在麦穗和农具的符号上留连。在《两个 母亲》作品中,为我们写意了这样一幅在我们滇西农村随处可读到的画面,劳作 了一天的妇女,刚歇下锄头,玩皮的孩子就将乳头含进嘴里。妇女一边守着被牛 犊吊着乳头吃草的母牛,一边用乡村俚谣哄着孩子,那双被农事缠着不放的手此 刻正打着抒情的节拍,把玩皮的儿子“赶”进梦乡,象把唯一的财产山羊赶进青 草深深的山坡一样。而这位实在辛苦的妇女,也在身边的母牛嘴嚼声中睡着了, 一盏马灯溥薄地照着“两个母亲”,一种人生平凡得让人萧然起敬。 纵观塞风提尼的作品,一个情字维系着一笔一划的着墨,一个真字维系着一 张一驰的笔锋。农民每挥动一次镰刀,都会让关爱着农民的塞风提尼一阵阵悸动, 一颗金色的麦粒也许就在落入泥土的刹那成为画眼。当然,在同一时期的艺术大 师中,出过米勒那样讴歌大地和大地人劳动着的人们的画家,同样出现过专门为 农民举办婚礼,跳舞动笔的鲁盖尔。但艺术家独立的人格和独到的悟性,又让塞 风提尼不在米勒的影子下重复别人,不在鲁盖尔的情节里休止探索的脚步。从 《牧女》到《剪羊毛》,从《被系住的牛群》到《编织袜子的少女》,从《犁地》 到《收集牧草》,你不难察觉,油画的色泽其实都掺杂了汗水的具体内容呵!当 发着寒光的镰刀割倒了成片牧草,也割下了画家曾经不切实际的幻想。躲草上的 塞风提尼,终究不适合在艺术沙龙舒适的躺椅,他在大都市充满铜臭的市场上写 了一趟,始知那些比泥土还朴素的心灵方能包容他,接受他,欣赏他。在表现手 法上,他力求表达山区纯净,不合污染的新空气,就内容而言,除了画山村恬静 之美,安样的生活劳动画面,他从不停止探索富于哲理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东西。 我不能不如实招来,除了喜欢他关于劳动的画,也钟情他垛草深处爱情的描绘。 《阿尔卑斯山的玖瑰》份佛就是一颗颗少女不安分的心;《月光下的爱情》 让人进入一种幻境,尤其是画上少女羞答答的神色,把农民画家平平淡淡的四十 一年的生命衬到一种让人羡慕的高度。月华如水,更如血脉里奔涌的思念,少女 如诗,更如诗中韵味深深的诗眼。 塞风提尼出生在澳地利南部一个有争议的小镇。不满五岁,母亲就死于产褥 热,不满九岁,父亲又扔下他不管,独自流浪异乡。据说,是邻居家一头很肥的 母牛之乳养活了他,这虽是据说,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正是母牛的乳思似海, 才让这个只话了41个年头的农民画家有三分之二时间在牧场上渡过,有三分之二 的画作与牛和草相关。 塞风提尼为农民立言,我有幸读到丹青深处故乡的真实面貌。 ◇ 感谢普拉斯托夫 随着那一缕缕淡淡的泥香入侵到梦境,我开始想念老家了。可是要回家去是 不可能的,上司下了死命令,守着单位的几间库房,里面装着我一生也望尘莫及 的东西,我是不能离开这个守了三年的地方。可是乡村随风而起的唢呐,红土地 上行已凋敝的花朵,仿佛还在象我招手。我不得不回到普拉斯托夫的画中,望画 止住我不尽的乡思滋味。 活生生的生活,一句话就是普拉斯托夫画风。通过他那一幅幅关于乡村的画, 已在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不难从那高高的麦垛前找到丢失的故乡,找到 当年让我肠胃营养的泥土。现在,我是远远地离开了乡村,每年有限的几个假期 又都用在孝敬城里老岳父岳母上,用在与上司无聊地闲聊上,所剩的也只是那么 一个个梦境,交给守在家门口的老父亲老母亲。 一个不经意的时候,走进朋友开的画廊,在与人交谈的时候,回首时正好与 那幅《收获》相遇,刹那间思想就在那里定格,情感便在那里寄居。那丰收的场 景,还在随着一颗颗麦子的闪烁而生出一种光泽。据说这是画家1945年的作品, 当时他已经从城里彻底地回来,准备在乡村找到他心灵的寓所,就在他的笔下, 由于战乱的原因,收获时候天空还是那样不阴不阳,象农人们的脸色,本来应该 充满喜色,可是除了一抹忧郁,还有什么呢?少得可怜的面包,围着三代老小, 虽然是收获的季节,可没有丰盛的食品慰劳农人的肠胃。不论是急急等食的小狗, 还是一头灰发的老人都让我心里更多地为故乡添愁。这就是收获,乡亲们的衣袋 空空如也,除了飞翔的尘埃落在里面,再也找不到什么。逼真的人物脸色,细腻 的场景刻划,除了能读到画家的功夫外,不难收获寄予画中的那一怀同情。 关于故乡,对于画家来说,想念最好的办法还是不尽地拿起画笔,给故乡添 上一些心灵的汗液,让鸡猪狗猫们于伟大的色泽中立卷,将柴米油盐在丹青里归 档。朴实、真情、舒统的表现手法,把画家心灵里的乡情临摹到入木三分的境地。 不是吗,《刈草》里挥汗如雨的小伙子,那一粒粒汗水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一言言 躬耕的宣言,漫山的草不是牛吃了能挤出奶的草而是生计前面参天而长的困难。 后来又在一些画展里看到《在乡下》这样的仿真品,尽管从仿真的画质上读不到 画家的真功夫大手笔可也从那牛犊亲近母亲的神态里想起老家山坡上的青草和与 青草一样茂盛的山歌。 普拉斯托夫的经历很有些象十九世纪法国画家米勒,同样是农民的儿子,他 们都有着同样的感受,在一片土地上生活,他们的画就是对养育他们的土地的一 种感恩与回敬。而我作为一名小小的读者,站在那一幅幅关于乡村的画前,心灵 早已抵达故乡,就在那样一个个画面上,至今还生活着我全部亲人,他们不知道 自己是活在了画中,他们每一次挥舞镰刀就一次成为经典。可是更多的时候,看 着这些关于乡村的画,我的心不是那么好受,你看过那幅《拾土豆》吗,每看一 次都会是一次洗礼,我想不到的是不懂一点油画知识的我,一介农民的儿子会在 那块画布面前深深地惊悸。土豆从泥土里被一个个刨出来,母亲弯着身子,仿佛 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他们一个个请进口袋。而那张着口的袋子就象是母亲怀着那 一张张小嘴,一点一点把母亲的辛劳吃到肚子里去。 普拉斯托夫的题材不论怎么说是朴素的,也是真实的,读他的画就象与一个 个生活的大山里的农民交谈,除了感谢他能给我带来那么好的关于故乡的信息还 能说些什么呢? 这个新时代的米勒,体验了新时候农民的悲欢离合,如果他本身不深深地爱 着这片种出土豆的土地,能把《拖拉机手的晚餐》这样的题材画得诗意淋漓吗? 答案是否定的。在他的《春》一画中,我更多的读到了一种无奈,虽然是春天了, 却还是那样寒冷,天空中飘散着朵朵雪花。那怎能叫做春天呢?其实,从另外一 面理解,这又是一幅极度富象征意义的杰作,雪花一朵朵寒风中盛开的腊梅,很 容易让人想起雪莱“如果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般诗意。是的,尽管在 普拉斯托夫的笔下处处都藏匿着悲凉的因子,可是只要你从未来着眼,笔笔又都 是喜与乐的伏笔。 普拉斯托夫生于1823年西伯利亚。一个古老的小山村的一间贫屋下,年轻时 受年轻的启蒙老师的诱导,对油画产生了兴趣,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来到别人的 城市,在莫斯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可是他还是回到农村去,在许多人梦想留在 大城市的时代,他一个人背着画板回到老家,分了一份土地当起了农民。死的时 候,他还在乡村,在对一些土豆进行写生。 (寄自中国云南) ※※※※※※※※※※※※※※※※※※※※※※※※※※※※※※※※※※※ 本期编辑:应帆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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