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2/09 (第一○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沁园春·再见北京 笨 狸:沁园春·再见北京       §                    §      ·笨狸· 【网讯】               §                    § 血浸征衣,一役无功,将士痛悲。 【牛肆】               § 抚青铜宝剑,锋芒毕露, 杨文凯:我的棋缘           § 绿霜长笛,气韵低回。 张远山:路灯错觉           § 猎猎帅旗,萧萧杀气, 弘 农:也谈领袖风范与气度      § 汉武秦皇本可追。                    § 无声处,却笑生涟漪,去意徘徊。  【丝露集】              § 路 离:现在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 天边战鼓频催,且驻马低头嗅腊梅。 bluesky:他          § 算江湖梦兆,人心鬼蜮。 何葆国:生个女儿当大队长       § 断肠酒醒,月暗星微。 訾 非:绿色灯芯绒(诗)       § 一鼓冲锋,三鼓而竭,                    § 只为江山鬓发衰。 【网里乾坤】             § 阑珊夜,读缠绵字句,似触春雷。 方舟子:杜诗解读:白帝城最高楼    § 槟 郎:漫读鲁迅先生的情书      §                    § 【网萃】               § 刘 嵘:《刘嵘诗选一三六首》后记   §                    § 【网讯】∽∽∽∽∽∽∽∽∽∽∽∽∽∽∽∽∽∽∽∽∽∽∽∽∽∽∽∽∽∽∽ ★ 《新语丝》九月增刊《近代文学史》于九月十日出版。该增刊发表吴永平 《胡风“清算”姚雪垠始末——从姚雪垠为何无缘第一次文代会谈起》。 ★ 9月1日,中国大陆封锁了最受欢迎的搜索引擎google.com,引起中国许多 网民的强烈不满,中文网上到处是抗议的声音。这一事件成为重大国际新闻,国 外主要媒体纷纷对此做了报道。9月3日,外交部发言人孔泉在例行记者招待会 上回答“据说颇有影响的Google搜索引擎最近被关闭,请证实并评论”的问题时, 称:“我不太了解你所说的情况,我建议你向有关部门了解一下。有消息说,今 年上半年中国网民已增至约五千万,增长速度是世界之最。另一方面,世界各国 也都认为因特网上很显然有一些有害的东西,这些信息不应该畅通无阻。探索对 因特网以一种比较合适的方式进行管理,是各国达成的共识,也是中国正在做的 事情。” ★ 9月6日,新语丝主站点又被中国大陆全面封锁。 ★ 9月8日,中国大陆的网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试图进入google.com时,被随 机导向设在国内的几个搜索引擎,再次引起国际舆论的关注。IDG新闻社报道 “中国劫持Google域名”。“域名支持组织”名称委员会主席Bruce Tonkin指出 改变域名解析系统的做法违反了国际惯例。 ★ 9月12日,中国解除了对Google的封锁,中国官方没有对此作出解释。BBC 记者说,那些依赖像Google这样的互联网搜索引擎的工商企业可能劝说中国当局 改变了决定。据国内用户反映,Google的“网页快照”功能仍然遭到过滤。 ★ 据哈佛法学院9月5日报道“哈佛法学院研究人员追踪中国网络过滤政策”: 做为研究世界上一些国家政府对网络的过滤政策的研究项目的一部分,哈佛 法学院贝克曼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正用一种“开放式研究”的办法检验中国的 过滤政策。到贝克曼中心的网站(cyber.law.harvard.edu)输入一个互联网地 址,就马上可以知道那个地址是否被中国封锁。 贝克曼中心的共同主任Jonathan Zittrain教授说:“我们希望能搞清楚什 么内容会被封锁,什么内容不被封锁,对这些以前只了解了一点点。有了正确的 数据,我们就能了解被封网站名单是怎样随着时间推移发生变化,中国当局花了 多少精力维护这个名单,那些被封网站是否常常迁移到未被封的地址,以及被封 网站名单在多大程度上和政府外交和国内政策的变化相关。比如,大陆和台湾之 间的关系状况是否影响对偏向台湾的网站的封锁程度?” 虽然目前要断定有多少比例的网站被封锁还为时过早,但这个项目已发现中 国政府至少在一段时期内封锁了许多站点,其中包括美国联邦司法网站(www. uscourts.gov),广受欢迎的搜索引擎Google(www.google.com),和一些大学 网站,比如哥伦比亚大学(www.columbia.edu)。 与Zittrain教授一起做研究的哈佛法学院一年级学生Ben Edelman说:“按 传统的审查方式,国家必须告诉其公民及其工作人员什么内容是被禁止的。但是 在中国,被封锁的网站名单到现在还多多少少是个秘密。我们希望通过这个项目 能够大体上列出被封锁网址,使对此感兴趣的互联网用户得以讨论和分析中国的 过滤政策。” 贝克曼中心最近公布了他们对沙地阿拉伯网络过滤政策的研究结果。那个项 目得出结论说,沙地阿拉伯政府积极地封锁与色情无关的网页;事实上,相当大 一部分与色情无关的网页大多数沙地阿拉伯人都无法看到;其中,有很多属于在 其他国家很受欢迎的网站。 ★ 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8月27日对“蓝极速网吧”放火案作出一审判决, 以放火罪分别判处被告人刘某某、宋某某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被 告人张某(女)有期徒刑12年。北京第一中级人民法院认为,被告人刘某某、 宋某某、张某(女)因对“蓝极速网吧”不满而起意报复,并使用放火手段危害 公共安全,致25人死亡,多人受伤,并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其行为均已 构成放火罪,后果极为严重。被告人刘某某在放火犯罪中起指挥、策划、决定作 用。被告人宋某某在放火犯罪中起主要作用。被告人张某(女)在放火犯罪中起 一定作用。因3人在犯罪时均未成年,因此,依法对他们从轻处罚。依法以放火 罪分别判处被告人刘某某、宋某某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被告人张 某(女)有期徒刑12年。参与实施放火的张某(男,13岁)因不满14周岁, 未追究刑事责任,已于2002年6月28日被北京市公安局收容教养。 【牛肆】∽∽∽∽∽∽∽∽∽∽∽∽∽∽∽∽∽∽∽∽∽∽∽∽∽∽∽∽∽∽∽ ◆             我的棋缘 ·杨文凯·   我不是一个趣味主义者。在某些方面,入门虽早,却学而不精,我想这是主 要原因——譬如围棋。   下棋,究竟是作为一项可托付终身的事业,还是仅仅用来培养一种高尚的业 余爱好,20多年前的我以及送我去学棋的父母,对此都茫然无知。   那是一个缺少电光声色,单纯而平静的年代,生活没有为人们提供多少选择 的可能,不像现在的父母们为了孩子的智力投资,可以不惜工本,又大有用武之 地。当年,父母想当然地认为送孩子学围棋,可以开发智力,培养悟性,仅此而 已。其实,这个问题应该倒过来看才是真实的。有智力和悟性的孩子才适合学棋, 这是我的体会。   70年代末的中国,万业沉寂,百废待兴,下围棋当然也要从娃娃抓起。那时 的上海,车少人稀,父母可以很放心地让不满10岁的我去上海体育宫少儿围棋班 学习,没有丝毫被拐骗或走失之虞,不像现在的孩子大都需要父母做贴身警卫。 上海体育宫位于人民广场的西北角,前身是赫赫有名的跑马厅,后继是煌煌称雄 的上海大剧院。两者之间的上海体育宫却默默无闻,终至被彻底炸毁,成了这座 城市重塑自我,再造今生的牺牲品。   现在没人提起它了,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上海体育宫与其身后的上海美术 馆直至南京路上的上海图书馆连成一体,是上海文化事业的中心。   那是一段令人怀恋的日子,著名启蒙教练邱百瑞在上海体育宫内主持了全国 唯一的少年围棋班,成为少儿围棋的摇篮。那个少年班里出了许多英才,自钱宇 平、芮乃伟以下,直至今天称雄棋坛的常昊。当然,我只是万千恒沙之一,智力 驽钝,更缺乏悟性,所以纵使不满10岁已经开蒙,却一直不求升级入段,迄今依 然满足于做一个快乐的观棋者,或当一名七嘴八舌的评论员。但走过的日子从来 不是虚掷的,在上海夏夜的凉风里,一起学棋的同学后来成了我一生的挚友。我 们最初的友谊是在快乐而逍遥的学棋路上一起走出来的。   十年以后,聂卫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姿态老树开新花,在第一届 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成为民族英雄,掀起了全民围棋热潮。当日本超一流棋手显赫 的名声在中国民间不胫而走的时候,其实我们这批人对此已详熟于耳多时了。早 在十年前,日本棋院的《棋道》就是我们眼中的圣经。这个班里的历届学生,后 来或脱落,或转行,真正脱颖而出者凤毛麟角,但我从自身经验出发,相信许多 人对围棋的关心和热爱,会保持终身。不少由下棋养成的习惯也在无形中变成了 生活的态度,如影随形,不弃不离。诸如:   起手第一着应该下在棋盘的右上方,也就是对手的左下角,以示谦让和尊敬。   思考时,不能心不在焉地乱摸棋子;决定后,应将棋拍在定着上,落子无悔, 以示镇定和坚决。   布局时应大处着眼,收官时应细部收拾;全局得失不在一时一地,要理解大 与小的辩证关系。   擒杀大龙的豪快,手筋搏杀的执着,辗转腾挪的流畅,无分彼此,缺一不可。   整形胜于吃子,工整严谨的棋形比委屈求活更体现一个棋手的风格。   ……   对这些由零开始,顺序渐进的谆谆教诲,我莫知其意,莫辨其妙;而悟性高 者早已曲径通幽,升堂入室了。那时候,我年少气短,玩兴又重,下棋时既不凝 神又不思考,听凭感觉,落子如飞,整一个顺其自然。但很多机会却这样随着时 间从指缝间流过去了。其实,无论下棋还是生活,一个人早晚都会开窍,差别只 在时间上。往事不堪回首,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后悟相对于先觉的遗憾。我想人 生就是这样的。   70年代末,日本棋院是围棋的圣殿,那是林海峰,加藤正夫和稍后的赵治勋 崛起的年代。年轻的聂卫平也在中日围棋对抗赛上初露锋芒,显出“聂旋风”的 声势。记得有一次,曹志林在卢湾区体育馆挂大盘讲解聂卫平取胜小林觉的一局 棋,他称聂卫平序盘中的一着妙手在中盘以后大放光彩,其兴奋状和鼓动性让所 有的听讲者为之动容。后来,由一线棋手退居棋评家的曹志林当上了《新民围棋》 月刊的副主编;在卢湾区体育馆的废墟上,真正大放光彩的是拔地而起的“巴黎 春天”百货店。但我每次经过那里,总会想起聂卫平“大放光彩”的那一手,这 是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   中学以后,兴趣他移,我再也没有在围棋上用过功,即使是全民学棋的日子 里,也没有再作冯妇的勇气。我有时会与旧友新知下一两盘棋,纯粹是业余行为, 自己的棋力也日久荒疏,每况愈下。偶尔兴起,我也读一些棋谱,当然更关心的 只是各大棋赛的战绩,像一名普通的棋迷,对胜负排名津津乐道。但令人奇怪的 是,不再下棋以后,我却日益关注起各类棋风,有时候读棋打谱只是为了体味并 印证棋手的风格,如吴清源为什么会冠绝一代;大竹英雄的棋型美在哪里;武宫 正树的宇宙流究竟有多大气魄,等等。来日本之前,我曾参与点校过一部中国古 代围棋名谱大全集,有机会重读以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定庵四大国手为 代表的有清一代的名家名谱。徐星友的《兼山堂棋谱》、张博雅的《奕程》里收 录的棋局,让人藉此想象古代大家的风范,其境界似乎远在执著于胜负角力或受 累于疲惫奔命的当代对擂之上。   围棋,虽属雕虫小技,却构成了我童年精神程序中最主要的章节。也许从来 就没有想过靠下棋来安身立命,所以下棋也如同我所有的个人趣味一样,始终处 于入门阶段,学而未精,浅尝辄止。在这些方面,我永远是一名不合格的学生。 多年以后,我来到日本,也因采访常去日本棋院,在那显得有些破旧的建筑里见 到了一些知名棋手。许多20年前崇拜过的偶像棋手依然在奋战棋坛,新一代的王 者们也在从容崛起。离开棋盘多年以后,能够走近他们为我重新打开了记忆的页 面。或许,今天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感悟这些棋手的心境,理解他们的追求。    (寄自日本) ◆              路灯错觉  ·张远山·   今不如昔,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这是“衰退论”者的十六字 真言。“衰退论”者认为,当代不如现代,现代不如近古,近古又不如远古,总 之文化在不断衰退,道德在持续滑坡,精神价值在日益贬值,现在的作家不如以 前的作家,现代的画家不如以前的画家,现代的科学家不如以前的科学家……   “衰退论”者总是把当代的科技新发明和物质新进步当作“衰退”的替罪羊, 比如铁路、电话、电视、电脑都曾被认为是导致文化衰退和道德滑坡的洪水猛兽。   其实这是根本无法证明的幻觉。且不说一切很可能是在进步,先假设一切文 化伟人在历史上是平均分布的,如同所有的路灯都是平均分布的,那么让我们看 一看,人们眼中的路灯是如何分布的,一个人如果过于自信,以为“眼见为实”, 可能会产生怎样的错觉。   任何人站在街头往远处看,都会发现离得越远路灯越密,但事实上全世界每 一条马路的路灯都是平均分布的。而你很可能不知道头顶就有一盏路灯,却误以 为临街的小窗口里那支生日蜡烛足以照亮你的黑夜——其实只要你稍微走几步, 就看不见这支小蜡烛了,这就是许多小作家尤其是畅销书作家在一两年内被人争 相传阅但很快就被人遗忘的原因。大作家在当代不受重视是历史的必然规律。为 自己不受重视而忿忿不平的作家,一定是小作家。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未来,所 以只能抓住现在。   名声具有递增效应,伟业被人熟知具有滞后性。莎士比亚在他的时代并未斐 声国际,哥白尼临死前才敢出版他的划时代著作,梵高活着时根本无人问津,这 些文化伟人现在名声煊赫,不是因为同时代的人们都知道他们,而是因为在他们 死后,知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每个时代的有识之士不断赞扬他们,于是当时间 抵达你所处的时代,你才会不精通文学而知道莎士比亚、对科学非常外行而知道 哥白尼、不了解绘画而知道梵高。同理,各文化领域的当代伟人你同样可能根本 不了解,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些伟人的声名刚刚开始在小范围传播,而他周围那 些知道他的人,又“太了解”他的庸常、“太了解”他的弱点,成为“先知在其 家乡必被误解”、“仆人眼中无英雄”、“熟知并非真知”的当然牺牲品。太阳 只能远观,不能近看,伟人的光芒也只能被遥远的后人所熟知和理解。因此尼采 说:“星光很遥远,到达人们那里需要许多时间。”我们看到的阳光,是八分钟 前的阳光,我们看到的遥远恒星的光芒,很可能是二十亿年前的星光,发出这些 星光的天体,很可能在一亿年或十九亿年前已经毁灭和消失。   然而“衰退论”者主要存在于文化领域。在政治领域,“进步论”者却要比 “衰退论”者多得多。政治上的“进步论”者永远对人类的政治现状持乐观态度, 永远认为现在的政治比以前的政治透明、纯洁、高尚。因为以前是“奴隶”的、 “封建”的、“殖民”的,而现在是“民主”的、“廉洁”的,全心全意为人民 服务的。   其实这同样是根本无法证明的幻觉。且不说一切很可能是在退步,先假设一 切政治格局在历史上是相似的,如同所有的路灯都是亮度一样的,那么让我们看 一看,人们眼中的路灯是否亮度不同,一个人如果过于自信,以为“眼见为实”, 可能会产生怎样的错觉。   任何人站在街头往远处看,都会发现离得越近路灯越亮,但事实上全世界每 一条马路的路灯亮度都是相同的。头顶上的路灯并不特别亮,远处的路灯也并不 特别暗。当代人永远无法知道当代的重大政治秘密,政治秘密虽然不具有太阳的 光芒,但与文化伟人被了解具有滞后性相似,政治秘密被了解同样具有滞后性。   许多重大秘密、历史性文件和政治档案要到五十年才解密。人们误认为头顶 上的路灯比远处的路灯亮很多,如同人们误以为太阳系的太阳,要比遥远的恒星 亮得多。对政治一窍不通的普通人,对当代政治巨头也如数家珍,而对历史上的 政治巨头却未必知道。知道莎士比亚的人,未必知道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女王是 谁;知道哥白尼的人,未必知道哥白尼时代的教皇是谁;知道梵高的人,未必知 道梵高时代的荷兰元首是谁。   文化上的“衰退论”者,大多是主动的,而政治上的“进步论”者,大多是 被动的,但两者都是无意识的,或是下意识的,都是未经深思熟虑的,未经批判 检讨的。在文化领域宣扬经不起推敲的“衰退论”,是为了吹嘘持有此观点者自 身的精神优越;在政治领域宣扬经不起推敲的“进步论”,是为了维护持有此观 点者自身的现实利益。两者均出于摆不上台面的自私动机。然而这种自私是以损 害他人尤其是人类的整体利益为前提的:文化伟人被了解的滞后性,是用主动的 文化短视牺牲了文化伟人的利益;而政治秘密被了解的滞后性,是用被动的政治 短视维护了政治巨头的利益。这两者都对人类的总体利益不利,但却很可能是人 类无法根除的两大痼疾。   每一个时代的人,最熟悉的必然是前一个时代的文化伟人的思想、杰作、成 果,他们对同时代文化伟人的思想、杰作、成果不熟悉。每一个时代的人,最了 解的必然是前一个时代的政治巨头的阴谋、隐私、肮脏,他们对同时代政治巨头 的阴谋、隐私、肮脏不了解。因此人们总是贬低自己的时代,认为自己所处时代 的文化比前一个时代退步,人们又总是称颂自己的时代,认为自己所处时代的政 治比前一个时代进步。我把这样的双重颠倒,称为“路灯错觉”。 ◆            也谈领袖风范与气度 ·弘农·   一个国家的形象与领袖的风范、气度不可谓没有关系。一个国家,找一个萎 萎缩缩、矫揉造作,一点没有领袖风度的人来当头儿,整天价寻思在国人、全世 界人面前抛头露脸,自己浑然不觉其蹩脚,甚至自我感觉还挺美,这对一个普通 国民来讲,是没面子的事情。   这可以理解。正如一个处在热恋中的女孩,即使男朋友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腰缠万贯,但如果长得奇丑无比,她也并不一定乐意和他在一起抛头露面。然而, 一个缺乏魅力的领袖却远远不是“萎萎缩缩”、“矫揉造作”一两个词就能概括 得尽的。年逾古稀,甚或已近期颐,出于生理上的原因,耳聋目瞽,手脚不敏, 动作萎缩,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他思路清晰, “胸中有丘壑”,吕端大事不糊涂,同样可以赢得国人尊重。相反,如果整日徒 会倚老卖老,玩弄权术,喊几句空口号,煞有介事,别无建树,对于治国之术乃 活脱脱一个银样蜡枪头,即使是表面摆出一副雍容仁德,有容乃大的模样,或者 假装仪容威严,不苟言笑,也仅为一堆行尸走肉而已,因为毕竟当领袖还不是普 通老百姓给自己找女婿。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不管众人怎么评说已逝二十余年的毛老人家, 说到领袖风范,那是没得说的。好多人恐怕都曾经一睹他晚年和尼克松握手的录 像资料,尽管老人家已是垂暮之年,难掩老态龙钟之态,但仍枯藤老树,气度未 减昔年,不失领袖风范。尼克松在他面前,顶多不过像一个新任命的班长到一位 老班主任那里去汇报的角色。老人家身材高大,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高矮是说 明了不了问题的。晚年的小平在各色政要面前,只有别人弯腰的份。那是另外一 种领袖气质,全国人民心里只有一个字:服!到了毛老人家面前,恨不得自己高 几分,到了邓大人面前,又恨不得自己矮一截,可见,领袖的风范多半不是由身 材的高矮决定的。   一个真正的领袖,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领袖风范,对于别人而言,即使是 一个“硬伤”,到了领袖身上也成了“魅力”。这就是领袖,谁也没有办法。领 袖的风范是偷不走、学不像的,它来自于身经百战,来自于筋骨之劳,心志之苦, 来自于丰富的人生阅历。毛老人家晚年外出考察,因为身体发福,肚皮自然高高 腆起。老人家驻足,是一耸塔,双手叉腰,是一座山,一口正宗乡音,瞅那派头, 谁学得像?演员学他,倒也罢了,学得像是本分,但是如果天下诸国哪个领袖别 出心裁,也想学一把我们的主席,就十分可笑了。   学得蹩脚不说,恐怕连效颦的东施都不如,看了定叫人好笑且难受!   中国历史上令人心仪的领袖、统率可谓繁星密布,随手摘取即来。始皇东游, 刘邦见之,云,大丈夫当如是,这是领袖内敛、蕴藉的风范。心既向往之,然而 口中不明言,这也是风范。然而项羽却直言,宜将取而代之。这是不是领袖风范? 也是!这是项羽心胸的自然流露。如果项羽不这样说,或者换成刘邦的话,这就 不是项羽了。即使项某人后来兵败,乌江自刎,我们也钦佩他,尊他为盖世英雄。 秦皇汉武,弯弓射大雕;武侯子房,妙计定天下。文武分家,本殊途同归;领袖 气度,却人各迥异。如此看来,领袖风范的内涵是越来越宽泛了,甚至可以不计 其功过成败,因为毕竟我们谈的是风范,不是做绩效考核。   从这个意义上说,领袖风范与其说是人生功过,不如说是人格魅力。但是, 要想彻底脱离人生功过,空谈人格魅力,似乎又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一个人没 有深厚的人生阅历,不身经百战,沧海桑田,人格魅力何来!在那频频曝光、宽 可走马的额头上透射出的,徒见“光溜溜,尽肉”以及珍馐玉食转化的热量之外, 我想,断别无其他。   可见,领袖风范没有诀窍,不是哪里可以学来的,不是自命的,也不是谁给 封的,四个字:“实力”加上“自然”。底气足了,自然流露,这就是领袖风范, 没有什么玄虚。两个当中缺一个,都没门,更甭说两个都不沾边了。小平同志说, (香港的)主权问题,没有什么好谈的。这是领袖风范。小平同志不必婆婆妈妈, 今天一个“严正申明”,明天一个“保留做出反应的权利”。小平有那个底气, 心里这么想,面上也不必做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   小平会见外宾,坐在位子上,神不为形役,并不宽大的手掌在空中轻轻一挥, 手臂却好像要从身体上射出来,划出一片身体的领空,让对方顿感局促,看34英 寸的电视也觉得促狭。   宛如千里之外的导弹,还没有发射,敌人已闻之而色变。相反,没有领袖风 范的“领袖”的手臂,无论怎样在空中比划,都逃不出皮囊所在的那一块巴掌大 的领空,让人感到百般萎缩泄气,小家子气十足,看21英寸的电视也觉得阔绰有 余。台岛逆子陈阿扁,踞弹丸之地,东向称臣,“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近来又欲据以此而独立,当属时下一鲜活版本,甚为足观。   没有领袖风范并不可怕,可以不做领袖嘛,人生其短,譬如朝露,何必尽皆 将相王侯!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谀辞盈耳,阴翳障目,私欲无限度地膨胀,宁 可无风度,也要做领袖,且要摆出一副有风度的样子来。接下来上演的就是,红 袖欲添香,立言欲不朽!“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英雄爱美人,本无可厚 非。然而,若非英雄,也欲学西楚霸王痴艳姬,玄宗马嵬长恨别,岂非只增笑料 也欤?不但入不了英雄美人的牌坊,恐怕就是与一些腌臜下作的烟花故事相比, 也犹如味同嚼蜡,殊无趣味。至于立言以不朽,乃千古事,岂非过眼烟云,一时 之论可以望之?主席的诗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讲得好哇。   一句话,一国不可无领袖,尤不可无领袖风范。然而,没有风范,却要假装 风范,这样的风范,我们不要也罢。 (作者“严正申明”:各国皆有领袖,本文领袖风范之议所指天下,乃就事 论事,绝非借题发挥,诸君请勿对号入座。欲訾议不轨者,本人“保留做出反应 的权利”) 【丝露集】∽∽∽∽∽∽∽∽∽∽∽∽∽∽∽∽∽∽∽∽∽∽∽∽∽∽∽∽∽∽ ◆           现在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路离·   小娟一看见赵刚就有些心慌。赵刚冲着她微笑,吐出一个烟圈,烟圈越变越 大,赵刚伸出拳头,一下子就把它击碎了。赵刚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小娟面前,遮 住了她东游西逛的视线。头顶传来赵刚的声音:“给我那本书看看。”他指指小 娟身后的书架。小娟把书抽出来,递给对面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冬天的阳光懒 洋洋地照过来,在赵刚脸上敷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他的下巴紧绷,显现出成年 男人的味道。赵刚摇了摇头,几粒灰尘在光柱中飞舞,“不是这本,旁边那本, 把旁边那本给我看看。”小娟就又拿出另外一本书。赵刚盯着小娟:“我还是进 来看看吧。别的书店都开架,你们这儿太不方便了。”小娟想起经理曾经叮嘱过 人少时可以让顾客进去挑书,就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娟把柜台的搁板抬起来,赵 刚刚巧堵在路口,于是他往后退了一步,小娟也退了一步,然后两人又同时进前 了一步,相持了有那么一两秒钟,最后还是小娟先把赵刚让了进来。错身时他们 的衣服轻轻摩擦了一下。   下午的书店很安静,其实只有四点到七点书店才有生意,那时正值人们放学 和下班的途中,学生们因为不想回家在附近游荡,一家一家小店逛过去;工作的 人呢,只是为了避开下班高峰或者等人提前到了才会拐进这个不起眼的小书店, 看一会儿杂志,随手翻翻书,真正买书的人寥寥无几。小娟的老板是个叫钩子的 年轻人,据说是个诗人,出版过诗集,他对书店的事不怎么上心,来也就是带几 本一般人根本瞧不上眼的印刷粗糙的书籍,他说那是他和他朋友们出的书。他把 它们放在书店最显眼的角落,却从来没有人翻动过它们,除了营业员小娟。每天 没有顾客的时候,小娟都会从摇摇欲坠的书架正中抽出它们,读上几页,即使不 读,也要把书翻来翻去的。因此那几本书看上去很旧,边上都发黑了,似乎有很 多人手不释卷地翻阅过。每次老板钩子来时总要叹口气,“哎,真有人喜欢我们 的诗啊,就是没有人舍得掏钱。”钩子又说:“下次让我碰上,我就免费送给他, 还给他签上大名。以后,他这本书可就值了钱啦。”钩子还说:“以后,我们多 印点得了。如果有钱我就在街上免费分发。”有一次,钩子甚至一改爱谁谁的态 度(爱谁谁是钩子的口头语),有些扭捏地问小娟究竟是哪本书喜欢的人最多。   这点小娟可有点吃不准。小娟知道里面至少有一本诗集是钩子的,究竟是哪 一本实在是太难猜了。钩子是个俗名,作为诗人钩子必然另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那些书的作者分别叫“岸然”“青蓝”“苇子”“邹胡”“田力男”,到底谁是 她的老板钩子呢?小娟曾用过排除法,小娟认为钩子不会起个类似的名字如“苇 子”做笔名,“田力男”怎么看怎么不像钩子,钩子十指瘦长苍白,是写字的手, 没听说他和农村有任何联系,因此,小娟把这个她不喜欢的俗气的名字排除了。   “邹胡”这个名字不好,不像。小娟把这个也排除在外。剩下的两个小娟都 有些喜欢,小娟认为它们都非常有意境,“岸然”显示出一种气概,“青蓝”有 一种广阔无垠的画面感,作为笔名小娟更认可前者。不管怎样,它们都比“钩子” 这个名字好多了。   来应聘时,小娟怯生生地叫老板,钩子问:“什么文化程度?”   小娟如实回答:“初中毕业。老板。”   “看过什么书吗?”   “……没看过什么书。”小娟想了想,加上一句:“看过琼瑶和亦舒的。老 板。”   “行。愿意来吗?”   “愿意。老板。”   “别叫老板老板的,叫我钩子吧。鱼钩的钩。”   “是。老板。”   到现在为止,小娟还没叫过他一次钩子呢?后来钩子也不纠正她了,爱叫什 么叫什么吧,叫什么不一样呢?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倒是小娟的父母问过小 娟:   “你们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余。”小娟说。   让小娟回答钩子关于哪本书读者最喜欢的问题确实太难为她了。小娟避开钩 子期待的眼光,说:   “每本书都有很多人看。有一本好像是翻的人多一些。我忘了是哪本了。”   犹豫片刻,她又迎着钩子的目光逆流而上想要说出那本她喜欢的诗集,话就 在嘴边了。钩子止住她的话头:   “算了算了,只要知道还有人喜欢诗我就别无他求了。”   然后钩子就怀着美好的心情例行公事去找他的女朋友艾拉了。   其实小娟心里是有答案的,小娟假设“岸然”就是她的钩子老板。岸然是一 种非常有才学的人傲然挺立的样子。钩子的外表一点不岸然,瘦得跟马杆似的, 但是因为他那种与众不同愤世嫉俗的气质和一头清洁而乱蓬蓬的头发,钩子在小 娟心目中就有了岸然的形象。可是钩子从来不正眼看小娟,小娟总觉得是自己的 初中文化程度和琼瑶亦舒把钩子吓跑了,亦舒还是小娟情急之下编的呢,谁知道 钩子对亦舒是一百个的不屑,就更别提琼瑶了。原先倒是没听钩子对她有什么意 见,自从《还珠格格》播放以来,钩子对小娟就横竖看不惯,张口就是:“你瞧 瞧你的那个琼瑶阿姨编的破玩意儿。狗屁不如。还有那么多人捧臭脚,可悲啊, 可悲!”说完就拂袖而去。好几天也不来书店。其实,小娟现在也不喜欢看琼瑶 的书了,她觉得那些诗集更有意思,看上去每句话都明明白白没有什么特殊的意 义,可放在一起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比如小娟喜欢这样一句话: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   这是“岸然”,小娟心目中的钩子写的。   小娟计算着,已经是第三天了,钩子还没露面。   赵刚在书架那边转了很长时间,那个营业员在想什么心事,半靠在书架上, 透过门帘看着过往的行人,一只脚跟无所事事地一下一下磕着水泥地。她的脸很 光洁饱满,结实的肌肉几乎要把透明的肌肤撑破,纤细的淡蓝色的血管在漂浮的 阳光下安静地伸展着。那还是个小姑娘,眼睫毛不自觉地颤动着,像是两只振翅 欲飞的蝴蝶在做着起飞前的准备。赵刚觉得自己看不进去书了,他的眼角的余光 随着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划破稀薄的空气如同飞机尾翼喷射出的青烟描绘出纷乱 的线条。还是很久以前,他的心脏有现在的感觉,那也是一个初冬的傍晚,一个 公共汽车站,有个女孩穿着一件很旧的大毛衣,一看就是手编的,毛衣的下脚磨 破了,一截绿色的线头在空中飘荡着,赵刚的心一下子随着那截线头荡在半空中。   女孩的手缩在毛衣的袖管里,放在嘴边,向外呵着一团团的白色的冷气。赵 刚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害怕旁人听见,挪到人少的地方,这样女孩就远离了 他,在人群的深处沉浮起来,偶尔让赵刚看见一个背影。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 那个女孩的脸,女孩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浮光掠影的印象,她踏上了西去的公共汽 车,从此消失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从那以后赵刚开始对城市的西区向往起来。 西区是这个城市的文化中心,坐落着几十所名牌大学,从赵刚家的东区到这里需 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来,在大学操场上闲逛,希冀遇见那个 让他心悸的女孩。当然他没有遇到。后来,他的生活变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总是 滞留在东区。这次他偶然来到西区,生活却给了他一个惊奇,小娟补充了那个背 影的正面形象,这两个形象在赵刚的内心颠簸了几年后终于合二为一了。赵刚喜 出望外。他后悔自己刚才的冒失,那些习惯性的对姑娘的亲密暧昧的举动。此刻, 脸庞饱满光洁的书店营业员小娟让他体会到一丝羞愧。他体内某种秘密的植物复 苏了。   赵刚手里拿着几本书,他不能确定是此时就付款还是再磨蹭一会儿,他希望 能有几个顾客走进来,削弱一些他的窘迫,当然,下午的书店,除了他这样的闲 人,没有人走进来。人们安然地在稀疏的阳光和蒙着灰尘的光秃树干边走过,不 可能对这么一个颓败的小门脸儿感到丝毫兴趣。这个小书店是附近居民茶余饭后 的笑话:一个无聊诗人开的书店,每月靠女人倒贴才能维持下去;一个无知的女 孩被幽闭在里面,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捎带着对小娟的印象也好不到哪 儿去。自然,小娟并不知道这些。今天小娟有一点莫名的担忧,这种担忧就像鸡 蛋的薄壳,里面隐约有一个充满生命的东西蠢蠢欲动,这个东西和蛋壳并不相干, 它耐心地等待着有朝一日啄破蛋壳感受阳光,这种冲出去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 连并不敏感的小娟也知道阻挡是无用的。顺其自然吧。况且她拿那些凭空担忧着 的事没有什么办法。况且那个男人并不让她讨厌。阳光晒得小娟眯起眼睛,她甚 至打了一个呵欠,用手背轻轻地掩在嘴前。   小娟注意到那个男人在书架旁游移不定,他的手指顶端结着老茧,好像一个 常年从事某种体力活的工人,只是他的辫子——黑色橡皮筋扎的马尾辫流露出不 协调的信息,还有他在下午这个时辰消磨时光的慷慨表示他是小娟不曾了解的一 类人。   男人把手伸向钩子和他朋友们的诗集,抽出其中一本,重新低下头去。   赵刚在这本简陋的薄薄诗集里读到一首短诗,只有两句: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   现在开始,   什么时候结束?赵刚又默念了一遍。   这回,赵刚把关注重新投射到书店营业员小娟身上,朝她坚定地走过去。他 的羽绒服摩擦着,发出“呲嚓”的声响。小娟看到“岸然”的诗集在赵刚手中熠 熠闪光,她满怀激情又有些紧张地问:“你喜欢这本诗集吗?”   “喜欢。”赵刚说。   “我喜欢极了。”赵刚强调。   “现在开始吧。”赵刚又自言自语道。      当天晚上小娟跟着赵刚来到了城市的东区。和安详的西区相比,东区的夜晚 充斥着妖媚的女人和不羁的男人,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水狐臭和咄咄逼人的气质, 使得东区的夜色蒙上一层诡异的使人放纵的力量。小娟第一次由一个男人带着外 出,兴奋之外,她更多地感到自卑。她没有漂亮的衣服,从没有进过那些昂贵的 神秘的场所,如果不是身边这个男人,她无论如何不会来这种地方。那个男人, 他说自己叫赵刚,很亲切地关照着她,问她愿意到哪里吃饭。他们经过无数霓虹 闪耀的地方,每次赵刚都要问问她,小娟总是摇头,她拿不定主意,希望由他来 定夺。或者只是走走,她想,只是走走也满足了。他们并排走在树影里。小娟的 眼珠好奇而不安地转来转去,而赵刚对这周围的一切却好像视若无睹,只是一气 儿地走着。   有一刻赵刚几乎产生了错觉,他好像一个人在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疾步行 走,他突然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或者很久以前才有过的活力,一种向上的感觉。   它来源于身边的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她的光洁饱满的脸在树的阴影里闪烁, 使得大街上成群走来的妖冶作态的女人暗淡无光。她的脚步轻快又带着一些好奇, 春天的小树一般生机勃勃,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赵刚终于找到了“开始”的感 觉。这些日子,他被一种无名的东西烦扰,半年以后就是他的三十岁生日,突然 有一天他丧失了信心,好像以前的日子都是靠着一股旺盛的心气,这股心气在三 十这个数字前突然胆怯起来。因为他走到了一个年轻时他曾经鄙夷的年龄,他曾 经梦想在这个年龄拥有想要的一切,也梦想就此在这个衰老得让人厌烦的年龄亲 手结束一切。拥有又放弃,享受一种“千金一掷”的挥霍之感。可是突然有一天, 赵刚发现他只是在不停地挥霍,什么都没有得到就提前把一切挥霍了个干净。如 果他不再拥有点什么,那么总有一天他一无所有。一旦意识到自己实际并不拥有 什么,挥霍成了即将发展成癌症的恶性肿瘤,赵刚无法不因此惴惴不安。现在他 走路总要绕开花圈店寿衣店,那个词时常张牙舞爪地出现在他梦中骚扰他。前几 年,有个朋友,比他还要年轻一些,骑摩托出了事故,一个生龙活虎的躯体一旦 被黑边的相框框住,那是多么悲哀的事。赵刚情绪低沉了好一阵。他和那个人并 不相熟,他们只是在一起喝过酒,在彼此的演出中露过面,平时也就是点头之交。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精力都特别旺盛,活跃在午夜,吵得城市不得安宁,谁 想到说走就走了。还有一个最近肝出了毛病,处在生死挣扎的阶段。他是赵刚心 绪不佳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吧。只有身边的叫小娟的女孩依然对世界充满了信心, 好像一朵还缀着露珠的花骨朵在晨风中摇曳。赵刚体会着和小娟相处的愉悦。   正走着一圈人挡在前面,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踮着脚尖伸着脖子争相朝里 看。也有人就站在街道对面,素不相识的人之间交流着什么,因为幸灾乐祸脸部 肌肉出现横向发展的趋向。圈子里面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你打死我吧,打 死我吧。就看见人群呼啦闪开一条缝,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冲了进去。   “你敢欺侮她(他),我剁了你。”   “不——”又传来女人的喊声,那声音像一根粗糙不结实的渔线,疙里疙瘩 的,被女人奋力向上甩出去。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女人带着高亢的哭腔重复着。   刚才人群闪开时,小娟看见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垂手立着,一个高大的披 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抹眼泪。小娟不明白“你”到底是谁。   小娟问赵刚。   赵刚迅速做出了以下假设:   一.矮小男人是女人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他欺侮了女人,冲进人群的是她 哥哥或者前夫。   二.矮小男人是女人的情夫,冲进人群的是她丈夫。   三.矮小男人是女人的男朋友或者丈夫或者情夫,女人欺侮了他或者耍了 他,冲进人群的是男人的兄弟。   ……   赵刚还要兴致勃勃地说下去,小娟发现了秘密,她指着远处的摄影机说:   “我想是他们谁和谁都没关系,他们是在拍电影呢。”   赵刚和小娟继续向前走去,赵刚沉默下来,不再饶有兴趣地和小娟聊天,问 她想在哪里吃饭。小娟有点明白又有点莫名其妙。一对一对的情侣迎着他们走过 来,他们都要瞥上小娟一眼。她可是饿了呀。小娟不能满足于只是走走了。“咱 们在这儿吃饭吧。”小娟索性停住了脚步。   小娟这才留意到她站在一家小而热闹的饭馆前面,饭馆门上脏兮兮的手写海 报以京东肉饼和棒馇粥招徕生意。小娟失望地竟有些生起气来,她为什么看都没 看就停在这里了呢?她想去的是一家高档的像模像样的餐厅。每个人的膝盖上铺 着洁白的餐巾,吃饭前先用热毛巾擦手。她很多次透过餐厅的玻璃窗贪婪地朝里 张望。赵刚冲饭馆扭过头来,她知道决定已经不可能改变了。赵刚带头步入了那 家小饭馆。   到处是热气在蒸腾。他们在屋角发现一张极小的桌子,两人对面坐几乎会碰 着鼻子。上面摊开着饭馆的记帐簿之类的东西,服务员通红的双手挪开了本子, “你们坐这儿吧。”服务员热情地招呼道。桌上还残留着一些油污,他们坐在摇 摇晃晃的凳子上。小娟讨好地冲赵刚笑,赵刚也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快,这个饭 馆和他童年记忆中的一家十分相像,红色的门楣,门口略窄,里面渐宽,桌椅是 磨得发亮的褐色。如果不是地点不同,赵刚几乎要怀疑是同一家。在赵刚脑海浮 出水面的记忆中,小学同学王雷偷了父母的五块钱,他们就在这样一个饭馆把五 块钱痛快地消耗掉了。周围有一些吆五喝六划着拳红着眼的酒徒,还有人一只脚 踏在凳子上埋着头吸溜着烫粥,额头上挂着大滴的汗珠,多么的生机勃勃的一番 景象啊。他们没有西装领带皮鞋,所以也用不着保持仪态,他们的姿态像一口袋 带着泥的土豆或者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鸭梨,随意而新鲜,衣服上有许多自然的褶 皱。其他的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来这样的地方的啊。   小娟的失望被这个男人高昂起来的兴致压了下去。男人问她:“你要喝点啤 酒吗?”小娟点了点头。她盘算着怎么和妈妈扯谎,说太累了,就睡在书店里了?   她的心有些打鼓,如果妈妈提到钩子呢?她怎么没有正当理由在男老板开 的书店里睡觉呢?小娟念头一闪,说艾拉和钩子吵架,要她陪呢?小娟连艾拉还 没见过呢。在小娟的想象里她是个丰腴的女人,会高声说笑,弥补钩子的阴郁沉 闷。   她会像妈妈一样安慰钩子。也许她比钩子要大一些。  小娟见赵刚向她举起酒杯,金黄色液体上白色的泡沫迅速地破碎着聚合着, 她的脸在杯子上浮动。小娟抿了一小口,这种液体蛇一样蜿蜒进她的喉咙,她的 食管,盘踞在她的温暖的胃袋里,接着从胃里升起一股冰凉的气流环绕了她的全 身。饭馆的喧嚣云朵样地停留在半空中,云朵的下面安静得发空。赵刚微笑着抽 着烟,吐出一个接一个的烟圈,就像他刚刚踏进书店的一刹那,一丝相仿的心慌 的感觉抓住了小娟,她偷眼看赵刚,正遇上赵刚的目光,他们四目相接。小娟低 下头去扒拉盘子里的炸肉串。   赵刚很高兴看到小娟吃了很多,小娟也喝了不少,整整一瓶,他甚至担心她 喝得太多了。有一个问题赵刚始终想知道,他终于在这个使人忘乎所以的小饭馆 问了出来:   “小娟,你有多大?”   这也是小娟怯于回答的问题,小娟想了想说:   “十八。”   听到这个答案赵刚心里还是空落落的,那个女孩清澈的眼神预示了更小的年 龄。当然如果小娟回答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数字,赵刚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心安理 得欣赏小娟微醺的样子。   赵刚沉吟了一下,告诉小娟他要去厕所。   厕所在十米远处胡同的深处。赵刚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刺鼻的味道挺进。还好, 厕所里居然有灯。现在他熟练地掏出了黑色发亮的家伙,灯光斜映过来,照亮了 灰红色的顶端,一柱浑浊臊气的液体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掉落在粪坑的深处, 发出空旷的声响。如果在饭馆的白炽灯下,那液体几乎和啤酒一样的色泽。他喝 下去,顷刻之间又排泄出来,多么畅快!赵刚注视着被尿液撑起来的尿道口,那 里还能喷出别的东西来呢。赵刚想。他用食指颠掉顶端残留的尿液,然后把那截 百无聊赖的东西塞进裤子里。   赵刚回到饭馆。   依旧是嘈杂得如同市场的饭馆,刺激的生蒜生葱味呛得空气火辣辣的。小娟 正在哧哧笑,她的脸红扑扑的,像农村姑娘因常年接受日晒在两颊上呈现块状的 红晕。赵刚问怎么了?她说,对面的两个男人盯着她看,还说赵刚走了不回来了, 要是她陪他们喝点酒,他们就帮她结账。小娟好像还在回味那件可笑的事。时不 时还越过赵刚的肩膀偷看那两个男人一眼。结账吧,赵刚招呼服务员。去哪儿? 小娟拿起书包。她好像满不在乎,任他把她带到哪里。   他们俩再次走在树的阴影里,一个即将三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他们沉浮在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偶尔说几句话,互相看上两 眼。他们离东区那条尽人皆知的酒吧街越来越近。空气的味道有了轻微的变化, 他们在靠近东区的核心,一个时髦青年,前卫艺术家和社会杂碎狂欢的场所。这 时,赵刚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不知道。”   小娟犹豫着,她的口气仿佛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或者她并不急于想知道。   “真的不知道?”赵刚还想继续卖卖关子,他不相信她能猜得出来。或许她 能够给我一个有趣的答案。赵刚这样想道。   小娟也沉浸在她的思绪之中。她觉得赵刚,不管他是干什么的,这个从破旧 书店把她领走的人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他的和女人打交道的不由分说的方 式,他的脑袋后面桀骜不驯的辫子,还有他手指上神秘的茧子,他的散漫的态度…… 这些都是不同寻常的,独立在小娟十几年的生活经历所积累起来的想象之外。此 时在小饭馆吃饭的失望早已被新的希望取代。街上迎面走来的人的衣着明显和小 娟日常所见的不同,没有冬日的臃肿,很多女孩穿着裙子和皮靴,她们走路的样 子很神气,挺着胸脯,似乎在接受检阅。小娟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寒伧。她低头走 在赵刚的影子里。   “你快点儿。”赵刚喊了一句。小娟紧跟了两步。   “你猜猜我是干什么的。”赵刚继续充满兴趣地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儿。随便猜。”赵刚用几乎是年长的哥哥对小妹妹的语气诱导着她。   “——你,你是一个诗人。”小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   赵刚扑哧笑出来。这个女孩很机灵,几乎就猜对了。他倒是希望女孩说自己 是拉板车的,理发的,卖菜的或者其它的随便什么。   “差不多吧。”赵刚说。“我就是一个诗人。”   赵刚和小娟走进白色之上酒吧,他们来得早了点,没有几桌客人,赵刚示意 她在舞台边上的桌边坐下,他去吧台拿了一罐可乐,一瓶矿泉水。小娟还是第一 次走进这样的地方,可是幽暗的灯光和低迷的音乐立即让她感到安慰,如果不是 其它桌子的客人以不客气的眼光打量她的话,她几乎可以天衣无缝地弥合到隐蔽 的黑暗中。桌子很光滑,发出来自地底的岩浆般暗红色的光芒,小娟想它原本兴 许是黑色的。还有另外一些说不清颜色的光芒如同潜伏在黑色草丛中蠢蠢欲动的 爬行动物的鳞片时隐时现。小娟喝了一口可乐。这样的空间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 在电视里也许瞥到过,可是那是平面的,在小娟的头脑里淡漠得像一张几乎被擦 掉的铅笔淡彩。只有当小娟置身于某种情景之下,那种情景才会立体起来,活跃 起来,真实起来。此时的真实带着那么一丁点儿惬意的虚幻,她愿意融化,融化 成为流淌着的糖浆,没完没了地在黑巧克力色的空间流淌下去。和这种真实相比, 她每天托着下巴发呆的书店反而虚晃起来。她看见一个女孩,比自己要年轻,要 纯真和不谙世事,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她的生活就是在柜台后面守着布满尘埃的 书籍,那些多少年前的人写的东西,发黄的纸张,永远纹丝不动的文字。她忽然 觉得自己像一个看坟的人,一本书就是一具尸体,或者至少是一颗已经死去的种 子,她还园丁一样呵护着它们。坟地冒出咝咝的凉气,舔舐着她的热量,她的青 春里许多原本该爆炸该辉煌的气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挥发掉了。想起钩子,她甚 至有些恨他,他给她在纸窗户上捅开一个洞,却用身体遮住了它,而小娟还错把 钩子当成窗外的风景了。   赵刚起身走到台球桌边,打了几个球,有人在旁边冲他挥手打招呼,他对着 一些举起的手回应着。小娟似乎并不介意他离开,她好像沉陷在什么东西当中, 她微曲着背坐着,双手握着玻璃杯发呆。      今天赵刚在外面逛了一整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中午才起,五点钟,只迷迷 糊糊地睡了三个钟头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了半天决定出去逛逛。自从 告别学校,赵刚就没这么早起过。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享受地把它们吞了 下去。路上是匆匆赶着上班上学的人们,还有一些生活有规律的老年人,几十年 来他们每天早起,现在他们正如上班一样走在去公园锻炼或者去早市买菜的路上。   赵刚跟在他们后面。他习惯了走自己的路,今天他却要毫无原则地跟着别人 走,看看别人的生活。他挑中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也许她是一名中学 教师。   赵刚这样想。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了一辈子,她的学生都长大成人过上了另外 的生活,她却依然保持着多年的生活方式,和家庭妇女一样到走到两站地外的早 市买菜。赵刚就跟在了她的后面。   老太太的腿脚不太灵便,走路缓慢,右手拎着一只尼龙包。她走几步就停下 来喘几口气,赵刚只需在她两次停步后走大步流星跟上几步即可。这使赵刚有工 夫观察大街上往来的行人。有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现在正在慢悠悠地闲逛,他逆 着人流,滚圆的脑袋在人们的腰部晃来晃去。他常常被枝头的小鸟吸引,专注地 看上一会儿,直到小鸟倏而远去。他又低头看脚下,每一步都跨在灰色方砖地的 格子里。赵刚看不出这是一个走向学校的孩子。另外一些孩子就很朝气蓬勃,他 们结伴行走,唧唧喳喳,比着昨天作业的成绩。行人的大多数还是上班的人们, 眼皮浮肿着,脸颊残留着枕巾印子。有个姑娘的口红不小心在嘴唇外挑出一道红 色的线,好像老师画的对勾。学校,学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赵刚发现这些年 过去他对于学校的憎恨令人痛心地丧失了。那时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黑板报的批 评栏里。他的成绩还可以,但是他总是没有来由地和老师顶嘴,令老师愤怒不已。   还算慈祥的谢老师对他说:“你这是青春期综合症。以后你会明白的。”赵 刚回过头去看看过去的自己,他已经对青春期的心境有些隔膜了,那时总有一些 跃跃欲试的渴望。试过了当然就不想再试了。   赵刚执着地跟着老太太。他看见她没有等绿灯就横穿马路,被不肯相让的车 子堵在街中央。只有她一个人。两辆公共汽车相向而过,把她吞没了很长时间。   又是一些接踵而至的车辆阻碍着她的前行,她被围困在奔流不息的车河里, 白色的发丝在空中飘扬。赵刚瞅空跟上去,站在老太太边上。老太太对赵刚的跟 踪完全没有感觉,她的头绝望地偏向一边注视着急驰而来的车辆。终于她的耐心 得到了回报,他们并肩过了马路。   老太太蹒跚着。赵刚认准了老太太行进的方向,在再次跟上之前他还有片刻 闲暇,赵刚拐进了路边的一家24小时药房。   这会儿可能正是药房最冷清的时辰,空中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和西药混合而成 的味道,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营业员,恹恹欲睡,赵刚的到来也没有让他警醒。   赵刚信步走到在成人用品专柜前面,里面陈列着一系列橡胶阳具,由大到小 排列着,展示着人类对阳刚威猛的需要。他记得和前女友叶莓去药店买药时曾开 玩笑要送给叶莓一个做生日礼物。他问叶莓:   “你要什么尺寸的?”   叶莓想了半天,“越大越好。”她说。   在橱窗不起眼的角落里还陈列着一些男性用品,标牌上写着“兔女郎”“虞 美人”什么的。营业员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问他:“先生您买点什么?”   赵刚摇摇头,重新回到清晨明亮的光线中。   天很蓝,蓝得清爽,老太太缓慢地移动在赵刚的视线里,她拐入了早市拥挤 的街道,小心翼翼地避开易让人滑倒的烂菜叶子。看来老太太是个严谨的人,她 挨个菜摊问着价钱,然后选定一个价廉物美的。买完后又掏出弹簧称来对斤两。 老太太不满意鱼贩子缺了她整整半斤。   “啧啧,半斤是三块钱啊。”老太太伸出三个指头。   鱼贩子辩驳道:“那我卖得还比别人便宜呢。你不要算了。不卖了。不卖 了。”鱼贩子把鱼扔回水里,在裤子上擦了把手。   “我的鱼呢?我的鱼呢?”老太太始终盯着那条恢复了生机游来游去的草鱼, 以免它混杂到其它的鱼当中。老太太嚷嚷道:“就看中了这条,这条大小适中。 刚才还给我称分量呢,为什么又不卖给我了?”   “就是不卖了。”   “你讲不讲道理?”   “我的鱼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你已经给我称了。我辛辛苦苦挑好的。那就是我的。”老太太还目不转睛 地盯着她的那条鱼。   “反正我不卖了。”   “我的鱼。”老太太伸手到黄绿色的水里抓她的鱼。   鱼贩子去阻拦。老太太一急大半个身子探到水面上,脸离水面只有十公分近, 后面不知谁踏过三轮车,轻轻碰了老太太一下,老太太像个不倒翁晃了晃,好像 站住了却没有站住,一头栽在鱼池里。   赵刚和鱼贩子合力把老太太扶起来,踏三轮车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老太太半 身湿透了,在风中打着冷战。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衰草般在瑟缩着。   老太太继续顽强地问:“你到底是给我还是不给我这条鱼。”   “给你。”鱼贩子不屑地说着,一把抓住那条鱼,利落地开膛破肚收拾好了, 放在塑料袋里,递给老太太。并补充道:“按你说的斤两。”   赵刚告别了湿漉漉的老太太,整个早晨湿漉漉起来,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站着 许多打车的人,有几位依稀刚才就站在那里,他们不停地举起手,等待一辆空车 越过许多另外的打车的手滑翔到他们身边。几乎所有的车里都有人。他们不会注 意到一个手插兜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前几天赵刚收到高中同学的伊妹儿,说要建立一个通讯录,希望他能提供详 细的联系方法。这封信同时发给好多同学,赵刚耐心地用拼音拼着他们的名字, 有些一望便知,有些听上去十分生疏。赵刚甚至怀疑那些人是否在自己的生活中 出现过。通讯录,通讯录有什么意思,赵刚想,无非是纠集一帮人以怀旧之名攀 比。在告别了学校十多年以后,他们的生活拉开了差距,终于有人认为自己有了 值得炫耀的资本,这就是同学聚会的全部意义。赵刚选定同学来信,用DEL键把 它删除了。   赵刚决定去医院看看。附近有一家据说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人们从各地赶赴 那里,在深更半夜排队排到一里地以外。多年来,他从来不去医院。小时候医生 护士和针给他留下了白晃晃的尖利的匕首一般的印象。他站在医院的大厅中央, 发现医院比记忆中井然有序也温和得多。玻璃窗擦得发亮,挂号交费取药都一目 了然,不再是从前的小木头门,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的半张脸在后面晃动。赵刚 在挂号处排队,买了一个号,在内科转了一圈。长椅上坐着一些面无表情的患者, 看不出他们是否痛苦,每个人在被叫到号后钻进诊室,把他们的疾苦全权交付给 大夫。透过门缝赵刚看见某个患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病情,大夫一边在 处方上飞快地写一边机械点头,然后把处方递给病人,长出了口气。医院里散发 着令人窒息的消毒水的味道,这股味道容易让人联想到不洁。赵刚走到外面的阳 光里,在台阶上抽了一根烟。然后他围着整个医院的大楼信步走起来。楼周围栽 着一圈冬青,一贯的暗绿色,四季不变。正遇上一辆灵车从地下的太平间驶出, 车里传来隐约的哭声,不细听好像一段喘息或者低声的歌唱。赵刚顺着甬道走了 下去。一个披着军大衣的老头儿上前阻拦他,“你是谁的家属?”“苏必。”赵 刚随口说了个名字。那人就放行了。在很多格抽屉前又有人问他:“你是谁的家 属?”“苏必。”赵刚又说。那人指着某一格抽屉,问道:“今天就烧了呀?” 赵刚看到“苏必”两个大字赫然写在那里。赵刚逃一样又回到冬日温情的阳光里。   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一个叫“苏必”的人。 他回到挂号处,把号塞给一个咳嗽着正在排队的老头儿,“送给你了。”赵刚含 糊地说。   在这个不同寻常的一天赵刚偏离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很早起床,在反射着 太阳白光的街上踽踽独行。他的影子在向西区靠近的过程中逐渐变短。下午他来 到西区南边一条肮脏的小马路上。在饭馆和杂货店的中间,赵刚注意到一个只比 一扇木门大一丁点的门脸,匾额上书“我的书店”,油漆已经很斑驳了。   “那是谁的书店?”赵刚吃面条时问走过身边的老板娘。   “谁的书店?我的呗。”老板娘像突然被捅了胳肢窝似的咯咯地笑起来,胳 膊上的肉在紧身毛衣后面颤动。   赵刚奇怪地看了看她。她正色道:“还有谁的?神经病的呗。”   “神经病?”赵刚感兴趣起来。   “书店的老板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怎么开书店?”   “什么事都不做,写狗屁不通的东西,净是大白话,不是神经病是什么?我 都会写。”老板娘愤愤不平地说道。   于是在一个饱嗝之后赵刚走进了那家书店。出乎赵刚的意料,他料想遇见的 神经病老板不在,只有一张女孩子光洁饱满的脸闪动在高耸的书架前。她使他充 盈。      这会儿在酒吧里赵刚想起问问小娟书店老板的事。   “谁是你老板呢,小娟?”   “钩子。”小娟看到一个女人抬腿间不经意露出了红色的内裤。   “你老板叫钩子?”   “嗯。”   那个女人翘起二郎腿,把那抹刺眼的红色隐藏进双腿的交叉之间。   “他是个诗人。”小娟的琥珀色的瞳仁亮了一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乐队的人陆续来了,他们在赵刚周围坐下,聊几句,然后又走开去坐在别的 桌旁聊上几句。他们好像对小娟熟视无睹。小娟注视着这些她无法了解的人,他 们变化多端,身上没有一根不能流动的线条;他们若无其事,好像对什么都不在 话下;他们松松垮垮地走过来走过去,仿佛随时在走向一张床。他们发出一些貌 似普通的音节,这些音节构成了他们之间的问候。这戏谑的问候“早上好。” “活着呢?”有如黑暗中划过的一根火柴,照亮了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使人在 重新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后浮想联翩。小娟咬着嘴唇,用低得几乎听不出的声 音问赵刚: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什么的?我的职业?生活状态?填满时间空隙的所作所为?突然,赵 刚感到自己被这个问题困惑了。   赵刚凝视着对面的这个女孩,这个偏居城市一隅被不安和惶恐折磨着的书店 营业员小娟,她的脸庞依然光洁饱满,跳动的眼光里却流露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忧 虑。也许这是他带给她的。他长她十几岁,始终行走在锯齿状的边缘,今天却不 堪忍受寂寞把她也拉下了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愿望和忧虑。也许从今往后她会 开始她的另外一段生活,这全是因为他向她展示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她将退回 到她安逸的小巢,蛰居在她的没有人访问的书店,任时光流转到某个命定的不可 抗拒时刻,然后开始她颠沛流离的一生。也许她原本就该如此安静如此超然,并 一如既往地如此下去。他们生活在相同的时代,可是彼此间横亘着一道多么宽广 的沟壑啊!在幻想里赵刚始终心存纵身跃过去的渴望。而此时,在现实的空间里, 赵刚只是如实回答小娟的问题,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弹琴唱歌的。一会儿我们 在这儿演出。”   小娟没有说话。   她早就作好准备接受一个她不可能预知的答案。眼前一阵虚幻的白雾消逝之 后,身旁的舞台变幻莫测起来,她刚刚知道她可以离舞台这么近。这是身边的这 个男人——半天之前他们还不认识,这个男人给她崭新的观念,原来她,竟可以 离舞台这么近!小娟偷眼观看了四周,每个人都很平静,她却总觉得他们的打量 像虫子一样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他们一定在揣测她的身份,那些刚才过来搭话的 人他们暗自在琢磨这个小女孩。小娟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中心,因为自 卑,这个中心就成了众矢之的——她站在无人空旷的原野上,任凭风飒飒地俯身 掠过。她在椅子上坐直,成年人般郑重地看了赵刚一会儿,她面前的男人不住地 在压抑某种使他焦虑的东西,他东张西望,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他的眼袋松懈, 一些皱纹在额头上显示长久以来的隐忧,他不停地咽着唾液,喉头上下移动着, 他的嘴唇干涩,不时需要矿泉水浸润。他把烟放在唇边,吐出消失得了无踪影的 烟圈。这一瞬间,小娟认为赵刚是个衰弱的男人。   随着清凉的空气荡进来一串笑声,赵刚的眼睛机械地挪到门口,高大的玛丽 踩着高跟鞋“笃笃”地摇进来,她一下发现了赵刚和小娟,向他们走过去。“来 呀,赵刚,拥抱我一下。”她伸出丰腴的双臂,亲热地和赵刚贴了一下脸。给不 知所措的小娟留下一个扭动腰肢的背影。   玛丽是赵刚男人生涯里无数女人中的一个。他不介意她四处招摇,和一个又 一个彼此熟识的男人上床。他认为自己丝毫不介意。他欣赏她结实上翘的屁股和 精湛的技艺。玛丽的屁股每天晚上晃动在不同男人家里。“她不是放荡。这是她 的生理需要。她天生是一台性机器。”赵刚听“摧毁”乐队的鼓手这样评价玛丽。   也许有十来次吧,赵刚把冒着热气的乳白色液体喷进玛丽的嘴里,玛丽终于 停止了疯狂的尖叫,她闭着眼睛把它们统统咽下去,然后她会笑着说:“我操你 妈赵刚。”或者“你丫挺的赵刚。”这时赵刚觉得玛丽蛮可爱的。但她终究是个 破鞋,并且是被自己穿烂的破鞋。他从不和玛丽过夜,以免睡梦沾染上不洁的气 息。每次上完床赵刚就赶玛丽走,玛丽一边骂一边悻悻地穿上裤子,她叉腰站在 门边,“我操你大爷,赵刚。”她恶狠狠地说。赵刚通常是无动于衷地说:“滚 蛋!婊子。”玛丽有时会咬牙切齿地回敬道:“你他妈的滚。你他妈的还午夜牛 郎呢。”他们互相切肤地憎恨,这使他们更快地回到一张床上。他们在床上发泄 他们的仇视和报复,并把做爱上升到战争的高度,他们互相撕咬,防守和进攻, 这增加了他们睡觉的乐趣。玛丽私下和朋友曾表示:“还是赵刚最爽。”然后, 她又眨眨眼,故做神秘地说:“这个,你们不懂。”她和赵刚维护着对对方的不 屑和痛恨,以使他们更快更投入地交媾。对此他们从不提及,保守着这个最高级 数的秘密。   奇怪的是最近玛丽无法引起赵刚的憎恨了,他对她的性欲莫名其妙地减退下 去。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谁都不恨。恨她呢。怪累的。赵刚这样想。这使他打不起 精神来和玛丽睡觉。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和悦月玩情调,也打不起精神来勾引面呈 仰慕之色的摇滚爱好女郎。还有意欲和他破镜重圆的叶莓,还有很多很多。他的 生殖器已经清净了两个月了,每天他仔细把它洗干净,近来它显得很安详,有些 倦怠。他有些害怕它会从此一蹶不振。   酒吧里人渐渐多了起来,小娟看看表,十点了。   十点,东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染着五彩头发的美丽女人们款款地走来,脱 掉大衣,露出穿着露脐装吊带裙的性感肢体。在这里没有季节的分别。没有克制 和欲望的分别。没有事实和假设的分别。男人和女人依偎着拥抱着调笑着,酒精 使他们沉着,暗示使他们亢奋。这就是小娟不能了解的了。她想象着父母着急的 样子,多年来她循规蹈矩,没有让他们操一点心。她准时回家,木头人一样无声 无息地步入家门,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遵循一套刻板的程序。今天她却偏 偏不去挂这个电话,她要让她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有点变化,在窒息的空间加一些 琢磨不定的因素。当然她最希望的就是就此从过去的生活中蒸发,开始冒险家的 旅程,没有过去,只有无尽的未知的飘摇的将来。这个身边的男人就是她和未来 联系的一条绳索,她不想放弃他,她不能够放弃他。她知道有些事情在她身上从 未发生过,这使得她多少显得有些傻气,在这个人影幢幢的酒吧里势单力孤。她 只要跨过一道门槛生活就会向她招手。这么大了,她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生活 。上学,放学,做作业,听家长和老师的训斥,上班,下班……钩子是她唯一通 往外界的桥梁,却对她立起了行人止步的牌子。只有赵刚,他带她散步,他带她 吃饭,他带她来自己唱歌的酒吧,这些都表明他就是那个人,领她走出茫然无知 的境界,给她一股眩晕的冲击的力。她是多么渴望啊!   就在这时小娟的手感到自己的手被握到了赵刚的宽大的手中。   这双小手是如此地冰凉。哀婉动人。赵刚紧紧地握住了它,恍惚间像是在无 比真挚地握紧自己的手。他又暗中更用了一些力。让小娟给他一些力量吧!他希 望演出后可以带小娟回家,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聊天,赵刚会给她讲一些童年的趣 事,只求能够握着她冰凉的小手。赵刚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乐队的人提醒赵刚要开始演出了,他们的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才分开。赵刚觉 得好像刚刚做完一次爱一样虚脱。他汗水淋淋地走向舞台。赵刚的手的陡然一松 让小娟无所适从,无所依托,人们的脸在四周飞快地旋转起来,甩出微酸的汗味 和刺鼻的香水味,人们的呼吸叠加着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重新变回了那个一无 所有的女孩,一张空空的年轻的躯壳,面对着两杯喝干了的饮料。她悄悄地起身 去洗手间,用凉水敷面,听厕所门在她身后哐当哐当地关上。十分钟后,她把头 发向后掠去抬起尖细的下巴,看见酒吧斑驳的镜子老癯出一张憔悴的女人的面孔。   因此,当“来吧”乐队主唱赵刚朝台下看去时,刚才还晃动着他俩身影的桌 旁现在空无一人。 ◆                他 ·bluesky·   如果我是个人,那他是我白天黑夜里都牵带着的影子。   鬼是没有影子的,人只有在暗夜的幻光下才有影子跟随。   所以我不是鬼,我有影子。   所以我不是人,我无时无刻都有影子。   就是他,我依赖他。   我们互相吸引,互相蚕食,有人自恃才高,有人目中无人,我和他没有才, 也没有什么傲骨,我们循规蹈矩过自己的日子,可有人,确切地说,是所有人, 却向我们发难了。   我想我和他是朋友,他们却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隐讳得很,见不得人得很, 肮脏得很。那里会有人心甘情愿让人吐口水?我自然要辩解,奇怪的是,如何感 人肺腑的话都不能让他们闭嘴,直到有一回我恼了,我说,你们谁喜欢他,就带 他走好了,他们就像着了魔道一样三秒钟内在我眼前全部蒸发消失了。   从此我便开始得意地认为找到了对付他们的要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 那么怕听这句话,原以为是他们妒忌我和他的无间才刻意中伤,现在看来,他们 不喜欢他,甚至有些怵他,难道他们只是针对我?没理由啊!他说我是他见过的 最可爱的女孩,所以他才会绕在我身边,我原以为他是在奉承我,可后来他的亲 戚朋友见了我也喜欢得不得了,那份高兴劲儿怕不是装出来的,其实我对他的朋 友们包括他都有看不惯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扮相,个个奇装异服,让我头晕目 眩的,这还不算,他们还总是口出狂言,说过不了多久,大批大批的人就要跪在 地上研究他们的鞋袜和衣服布料,再疯也似地跑回家照猫画虎引领出下个季度的 潮流。   他真是自负得很。   可自从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喜欢他以后,我像觅得了尤物一般对他更依恋, 更中意,更溺爱了。   好在他有好心肠,也知道知恩图报,对我的要求总是笑脸相迎,虽然他的笑 有抽筋的嫌疑。每次他无偿付出后,总是要摇摇头苦涩地对我说,你要的不是我 想给你的,可我却不能不给你,你真是让我左右为难呐!这话他说了不计其数遍, 我不太懂,也不想问他,什么事弄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反正我得到了我想得到 的,也便知足了。   他每天都跟着我,我刷牙,他就站在我身后;我上厕所,他就在门口候着; 我写文章,他就坐在对面盯着我。他有工作,有正经事要干,却偏要跟着我,我 问他,你不干别的了?他说,当然要干了。我又问,那你哪有时间?他笑了笑说, 在你睡了以后,我不就有时间了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梦里那几个小时中从 没感应到他。   哦,差点忘了告诉你们他的名字,我是不明白,他的名字怎么会和他的人一 样,也被厌恶躲避?   他叫死神。我有个神仙朋友,怎么没有人替我高兴呢?我真是不懂啊!      他问我,你几岁了?快十七了,我答道。   那你已经老了。他又说。我清了清耳朵说,你没搞错吧!我是早上八九点钟 的太阳!不,你已经是黄昏的落日了。他一本正经地回复我。   我气得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说我是老态龙钟了?   离入土我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得,算他胡言乱语,我不计较。   今天上学前他说有事要到天上去办不陪我了,我琢磨着他也把他自己瞧得太 伟大了,好像离了他我就活不了一样,我说你快走快走,看着你我闹心。于是他 走了,第一次在白天身边没有了他,说实在的,心里惴惴地有点虚,过马路的时 候竟然心不在焉,雁儿,猛然间好像听见他在叫我,我心头一喜,一转头,一眨 眼,一闪念,接着一阵剧痛,我似是失去知觉了……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顿觉浑身上下酥酥的,再扭头一看,不禁笑出声来,他 支在我的床檐上傻傻地睡着了,我摇了摇他把他吵醒,边刮他的鼻子说,咱们俩 不愧是铁打的兄弟,落难的哥们,我有个什么事,你这家伙拍马就到,够义气。 可他像尽失了幽默细胞一样五官僵硬,嘴巴翘也不翘的镶在了下巴的上面鼻子的 下面,我最好的朋友,你死了,被车撞死了。他终于迸出这么几个字。   我原本不信,可很快就信了,因为我隐约记起有辆小车冲向我,也依稀记得 救护车的呼啸,……当然这些记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记得他的身份,这使 得他不会骗我。并且,我抬腕望了一眼我的静脉,里面没有颜色,而他曾说,到 他这来报到的人都是没有血的。所以,我的确死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离开你半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本想最最后把你带 来,可现在……,我最不愿意看到你到这来,可这一切却又都是我造成的!你有 眼泪就流吧!他无限自责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就像总统竞选一样,我的第二反 应是这番话应该很感人,加上我的死是足以让我哭一阵了,可我的第一反应是, 我想笑,只是看他那么伤心而虔诚的样子,我忍住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他的难过有一些喧宾夺主,也就止住抽泣调整气息对我说, 走,带你去见我的头儿。   头儿?你也有头儿?我一下子来了兴趣,蹬上鞋就跟他走了。   他是无心介绍这一路上的风景的,我倒是兴致颇高地问东问西,他不忍再次 向我提及我的死,又好像觉得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发生和后果,反正我的快乐让 他觉得不正常,也许,我该坐在地上打滚,边甩腿边喊我要活,或者扯住他的衣 服说与其这样倒不如给我根绳子吊死,然后泪水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哦,这种 做法有漏洞,我已经死了,绳子于我而言是无用的,反正,一种更强烈的诧异、 迷惑代替了他的悲哀。   总算见到他的头儿了,看到他那毕恭毕敬的卑微相,心里真是不舒服。这个 头儿有个好笑的名字——老妖。大概,是贬词褒用了。   不过,我是没机会和老妖交流了,因为一切流程都是由老妖的一帮手下执行 的,他们很有礼貌地请我坐到一张透明的椅子上,然后问了我一些问题,并且嘱 咐我只要心里默默作答就可以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在类似于电脑的机器上查阅资 料,应该就是我这十几年的大事记吧。由于人手紧缺,他们有些手忙脚乱,奇怪 的是他却不来帮忙,也许是为了避嫌,毕竟,我和他也沾亲带故。   他们问的问题滴水不漏,据说按照惯例,你活了几天就要被问几个问题,还 好,我才活了不到6000天。   终于等到问答结束,我长呼了一口气。   又过了几分钟,测试结果出来了,我原以为会像科研报告一样有几十、几百 页,可显示屏上只显示出了:“你的年龄是:请稍候……”的字样,正在我苦思 冥想为什么他们为了这样一个唾手可得的答案而费尽心思时,显示屏居然……   爆了!   我惊呆了,转头看着他,向他求助,我乞求他能告诉老妖我只有16.7岁,这 个机器出了天大的毛病,我浑身焦躁,比得知我那莫名其妙的死还不安,虽然我 不知道这爆掉的机器会给我带来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运。   而更令我恼怒的是他没有如我所愿和那老妖解释,而是悲凄地走到我面前, 开启白色的唇说,还记得我说过你老了吗?这机器爆了……,意味着,你的年龄 超过了转世的最大上限,我们衡量年龄的尺度和你们是不同的,我一直劝你别丧 失宝贵的真性,别陷入卑恶的争斗,别……,可你就是不听,我不怕你一年一年 的老,就怕你一天一天的不是自己,所以我天天跟着你……,还是,还是,还是 没能阻止你的老去……。你的年龄不仅不能转世,还要在这里被奴役十年,天上 一天,人间十年,不过放心,我会在你身边。   我彻头彻尾地傻眼了,这种迂钝触目惊心,我依然没有哭,可和刚才不一样, 我现在是十分想让泪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可我挤眉弄眼了半天,却一滴液体 也没有。   我被铐上链子,被牵着走,我几乎分辨不出硕大的脑子里还有没有思维,唯 一念叨的一句话是:这是……怎么了?   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只希望能一下惊醒然后抓到枕边的什么再告诉自 己这是一场梦,只流下一头冷汗罢了,越是这么想我越努力的掐,越努力的掐我 越发清醒,越发清醒我越明白,我不是在做梦,即使这是一个梦,也是一个中了 头奖的梦,因为梦成真了。   猛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一扫刚才的恐慌我总算平静了一点儿,扭头发现他 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说,能帮我个忙吗?他坚定地说,当 然,你说吧!   告诉下面的人,可别像我这样。   我垂下头,滑落两行泪水,我终于哭了。 ◆            生个女儿当大队长 ·何葆国·   我刚走到酒店门口,就听到李哲那处长似的笑声。这鸟人新近提了个正处, 今天请几个老同学到酒店庆祝,我本来是不想来的,王彪他们公费电话不断地穷 追猛打,我实在不忍心公家的钱让他们无节制地打下去,只好满怀惭愧而又略带 悲壮地赴宴。   走进大堂,我一眼看见李哲他们,在餐厅最显眼的地方像个幸福家庭似地围 了一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吃菜,唯独没有人看见我。他们催命 鬼似地催我来,可是他们不等我就开宴了,而且我来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一个人也 没有察觉。我真想转身一走了之,王彪眼睛的余光发现了我,咋咋呼呼地叫起来: “大作家来啦!”大家一起把眼光转向我,好像探照灯唰地打过来,我脸上一时 有些发热。   “哎呀,快叫小姐搬张椅子,再来一套餐具。”李哲对身边的方越说。方越 便起身向前面的服务小姐喊道:“一张椅子,一套餐具。”   “你迟到了,怎么处罚你先说说看?”王彪说。   我心里恨恨地想:你们果真等过我吗?我看见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堆蟹壳虾皮 (当然,还有一把手机),它们无声地嘲笑着我。   大家挪紧了位子,我在方越和王彪之间塞了下来。桌上的菜已有些惨不忍睹。 方越很认真地对我说:“李哲提了正处,这是咱们老同学的光荣,今天应该喝个 痛快。”   我拿起一杯啤酒,说:“何某无官无职,承蒙各位看得起,先干为敬了。” 我把杯里的啤酒一口喝了,大家说:“至少再喝两杯才算数。”我连气也没喘, 两杯就两杯,一气又喝了。   王彪说:“李哲是我们老同学里边进步最快的,何作家,你应该好好敬他三 杯。”   “老同学,不必多礼。”李哲摆摆手说,脸上却是准备接受敬酒的表情。   我心里发笑,一下子豪情万丈起来,端起酒杯说:“何某同样出社会混了快 十年了,至今连股级也弄不上,实在应该拜李兄为师,还望多多赐教啊。”   李哲嘿嘿笑着,心里相当受用。他一连喝了三杯酒,举着空酒杯挨个地说: “方越进步也快啊,正科;施帆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也正科了;余中丰,副科; 毛志成,副处;章炳,副科;康志强,正科;徐平,副处;王彪,上个月也提了 正科啦,不过——”李哲话锋一转,“这些级别都是上面封的,还是你这个作家 头衔实在,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不容易啊。”   李哲的笑容里挂着厚厚的虚伪,只要他再用劲笑一笑,那虚伪可能就会卟嗒 卟嗒往下掉。这种神情我见多了,我盯着李哲正正经经地说:“现在当作家也容 易了,我们一个副局长宣称爱好文学,请作协的头头吃饭、唱歌、桑拿,前不久 也弄了个作家头衔印在名片上。你看,当作家不是比当官容易吗?你们当官,‘ 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还得有人说句话’,而当作家只要一点钞票 就OK了。”   李哲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转头对大家说:“你们别光用耳朵听话,还得用 嘴巴喝酒啊。”   这时,一阵虫叫的声音,是手机响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手 机,响的却只是李哲的手机。李哲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紧张地尖起嘴唇向大家 嘘了一声,说:“厅长电话,别出声。”大家便静了下来,满怀恭敬地聆听厅长 的声音——其实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李哲一边点着头一边说着“是是是”。我 计算了一下,李哲一共说了十六个“是”。当他收起手机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想,他刚才接电话的时候心里一定很紧张,可能所有的下级在接上级电话时都 会这样。   李哲说:“厅长亲自布置一个材料。”   我说:“那你处长再往下布置。”   “这是大材料,我必须亲自组织班子来完成,疏忽不得啊。”李哲郑重其事 地说。   “什么材料啊?”王彪好奇地问。   “热点,有关干部分流,你们厅不是搞过前期摸查工作吗?”李哲说。   一直没说话的章炳忽然说道:“中国的官果真是太多了,不砍掉一些实在不 行了。”   “如果第一个砍掉你,你会怎样?”我笑笑地问。   章炳仿佛吓了一跳,没来由地变得有些结巴,说:“不不不可能,我刚上副 科,我还想扶正呢。”   “今晚不谈国事,还是尽情喝酒吧。”方越举起酒杯说,“热烈庆祝李哲兄 荣升正处。来来来,我这个正科带头一下,连干三杯,希望在李处长的关心下也 早日提个正处,干啊!”   回到家里,我满身的酒气引起了老婆的不满,她那双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 像两只母蜂狠狠螫着我。   “老同学升了官,高兴,多喝了两杯。”我不以为然地说。   老婆还是那样看着我,但眼光显然温柔多了。她用一种语文教师的口吻说: “刚才应校长找我谈话,高一(三)班的邱老师休了产假,学校让我顶替她当班 主任。”   我夸张地尖叫一声,说;“莫文蔚,你升官啦,真该为你喝一杯啊!”说着, 就把冰箱的门拉开,想找瓶啤酒什么的。   “你别讽刺我,这班主任……”   “主任,就是官啊。我很高兴,我们家终于有人当上主任了,可惜冰箱没酒 了,这样吧,明晚再设家宴为你庆祝。”我说,“先当一年班主任,明年再当段 长,然后再当校长,接着当教育局长,再接着当分管文教的副市长,莫文蔚,你 官运开始亨通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老婆嘻嘻笑着,一脸闪闪烁烁的人民教师的光荣和骄傲。   第二天,老婆早早起了床,在书桌前静坐了十几分钟,好像需要平静一下那 种官上任的兴奋和紧张。一般说来,她的语文课在上午第一、二节,她7点半从 家里出发还来得及(骑车到学校大概要10分钟),可是今天,她没到7点就走了。 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莫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我老婆是个很认真的女人。从小学读到中学读到大学,再从大学分到中学, 她这二十几年都是在校园里度过的,她身上那种中学老师的极端可笑的优点,在 她荣升班主任之后更加发扬光大了。   当天中午,她从学校回到家里,手里拿着一本学生名册对我说:“我这个高 一(三)班学习成绩在年段6个班里还是中上的,最好的一次是排名第二,可是 班团活动搞得不好,至今没有得过一次荣誉。原来我是科任老师无所谓,现在我 是班主任了,这就成了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那你就两手抓,一手抓学习成绩,一手抓班团活动,两手都要硬。”   老婆两眼放光看了看我,好像在政治局会议上发言一样地说:“你的思路跟 我是一致的,但是如何把班团活动搞上去,我看首先要调整班团干部队伍。”   发现老婆如此认真,我也用社论的口吻说:“干部队伍建设是事业成功的基 本保证,大到一个省一个市,小到一个班级,概莫例外。你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 首先烧干部问题,这是对的,积极追赶当前我们国家的改革潮流,能者上,庸者 下,该分流的就分流嘛。”   老婆聆听指示一般,用手扶着眼镜,不停地点头。   下午,老婆又到学校去了(以前她是不用去的)。她利用第三节自习课时间, 向学生们宣布了调整班团班子的初步设想。为什么要调整呢?目的是要建设一支 团结、奋进、开拓、高效的干部队伍,进一步促进学习成绩的提高,同时迅速扭 转班团工作的后进局面,使高一(三)班早日跨入马铺市一中的先进班级、文明 集体行列。   学生们听了新任班主任莫文蔚老师的重要讲话,起先的反应是惊讶,接着便 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正是莫文蔚老师所期待的效果,她知道,改革必然会触 动个别人的利益,引起议论纷纷是正常现象,这说明了大家关注改革,如果一片 鸦雀无声,那反而是不祥之兆。      老婆拿给我一张教案纸,上面写了这样一些数字:   高一(三)班 学生总数 47人   班长 1名   副班长 5名   学习委员 2名   生活委员 1名   文艺委员 2名   体育委员 1名   劳动委员 1名   小组长 8名   宿舍长 3名   以上共24名   团支书 1名   团支部副书记 3名   组织委员 2名   宣传委员 2名   以上共8名   各科代表(语、数、英、政、物、化等)   共9名   我认认真真看了遍。其认真程度决不亚于阅读中央秘密文件。我说:“机构 这么庞大,人浮于事,凡事推诿扯皮,班团工作如何能够搞好呢?”   “所以说,改革势在必行。”   “当前政府机构改革,准备分流三分之一干部,你这高一(三)班至少也要 削减一半的干部,莫主任啊,任重而道远。”我拍了拍老婆的肩膀,忽然我有些 担心,她这柔弱的肩膀能否担起改革的重任?   第二天,老婆特意提前五分钟把课讲完,向学生们宣布了她的改革方案:首 先调整班委,设班长1名,取消副班长,5个委员里面只保留学习委员,新设文体 委员,小组长改为轮流责任制,每人按座号顺序轮流担任本小组组长一周,宿舍 长改为聘任制,如连续两周宿舍卫生检查不合格则自动解聘,取消科代表,其职 能由学习委员承担。   老婆话刚说完,下课铃声响了。她像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发表完演说,意味深 长地看了一眼下面的听众,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很了不起地走出教室。      星期六,老婆照例回娘家去了,我照例在书桌前当“坐家”。一篇散文刚开 了个头,电话铃声响得我一下子没了头绪。   我有些气势汹汹地抓起电话,却听见王彪很和蔼可亲的声音:“大作家,打 扰了。”   “王科长,您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王彪在电话里呵呵笑着,平易近人地骂了我一句,问:“你老婆刚刚当上马 铺一中高一(三)班班主任是不是?”   “没错,我老婆最近升官了,这班主任管了四十几号人,不知相当于什么级 别?”   “跟你说正事,我们孙副处长的女儿在她班上,原来当副班长,昨晚放学回 家,在她老爸老妈面前哭哭啼啼的,说是你老婆搞改革,取消副班长的编制,到 底有没有这回事?”   “是有这回事,我听说了,我还帮她出谋献策呢。”   “孙副处长刚才打电话给我,他说什么时候登门去拜访你们,让我先给你打 个招呼,要是取消副班长的话,一定要把他女儿升为班长,最差也得当个学习委 员。你想,一个小姑娘,纯真无瑕,没犯什么错误,你一下子把她免职了,这不 符合政策吧?”   “王科长,你说得有道理。等我老婆回家,我会跟她说的,你跑官跑到我这 里来,算是跑对了。”   “小孩子的事,什么跑官?你别乱用辞汇。”   “学校小社会,社会大学校,彼此彼此。”   回到书桌前,刚把头绪找到,门上响起了礼貌、谨慎而又顽固的敲门声。我 想,今天上午是完了。我慢腾腾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个头跟我差不多 的学生,精短的头发支支往上竖起,有点小帅哥的味道。   “请问,莫老师在家吗?”   我淡淡地说:“不在。”   “我是她学生。”小帅哥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名片,恭敬地用双手递 到我面前。   这是一张印得很精致的名片。   马铺市一中高一(三)班   张锐风  班长   电话:7826765   传呼:129-6878868   中学生使用名片的事我在报纸上听说过,现实中还是第一次遭遇,想来时代 真是进步很快啊。我忍不住又把名片默读一遍,不留神翻到背面,谁知后面还有 内容:   父亲  张建帆   市土地局长   办公电话:7822110   手  机:139-5978622   母亲  蔡 莉   市经委主办会计   办公电话:7826559   手  机:138-6533781   在我认真学习名片的时候,张锐风落落大方地问:“叔叔,莫老师能很快回 家吗?”   “她回娘家了,一般要吃完晚饭才回来。”   “那我不等了,麻烦你——”张锐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袋子水果,把它准 确地挂在我手上,“把它交给莫老师。”   “这——”这不是行贿吗?我想抓住张锐风,但他一转身跑了,风似地消失 在拐弯处。   这天,我一共帮老婆接待了来访的学生9人次(其中一次是两个女生结伴而 来),收到礼品8袋,计有水果20斤左右、西洋参5盒、三株口服液6盒、雀 巢咖啡3瓶、安利沐浴香波1瓶。我把这些东西摆在客厅最抢眼的茶几上,老婆 一进门就惊叫起来:“哇,这么多东西啊!”   我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些老同学那么热衷于当官,原来只要手 中握有一定的权力,就会有人源源不断地进贡,这是何等美事啊!”   老婆不解地看我一眼。   “这是你班上学生向你行贿的物品,我看还是尽快交给纪委吧。”我想逗老 婆一逗。   老婆嘻嘻笑了两声,说:“学生给老师送礼,天经地义,纪委管不着。”   “可你没当官时,从没学生给你送礼。”我心想,要是真让她当上什么官, 恐怕也是贪官。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不接电话了,因为电话十有 八九是找你莫主任的。”   老婆过去接了电话,果真是找她的。只看见她神情肃然地听了大约两分钟电 话,说:“姨父,你放心,我知道。”   “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我姨父一个同事的孩子在我班上当体育委员,让我给关照一下。”   “那就给关照一下喽。”我怪腔怪调地说。      星期一中午,老婆从学校回来,眉头紧皱,脸上除了眼镜片是白的,其它的 地方一片黯黑。她把教案夹扔在案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气。   “怎么?改革遇到阻力啦?”我的关心里透着一些调侃。   老婆说:“应校长找我谈话,一方面说校长不干预班主任具体工作,一方面 又批评我心血来潮,标新立异,有搞乱学生头脑的危险,可能影响升学率。”说 着说着,老婆心中委曲,连声音里也溢出了酸楚。“你说,我搞班团改革,难道 不是为了把班级工作搞得更好吗?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不喜欢自找苦吃 呢。”   “自古以来,改革总是遇到阻力的,改革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莫主任,这 两点你应该明白的。”我做出一副导师的样子,“现在,你受到了来自上方的阻 力,上方的阻力或许能够扼杀改革,但是改革的力量在下面,在群众中间,你应 该尽快争取同学们的支持和配合,落实改革方案。”   老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天晚上,老婆在家里召开了高一(三)班班委、团委主要干部会议。班长、 副班长、团支书、副书记、学习委员等等,满满当当十五六人,某种意义上可称 为高一(三)班的政治局扩大会议(我有幸被迫做了列席人员)。老婆在会议上 主要讲了两个问题,一是为什么要改革,二是怎么改革。为什么要改革呢?小小 班级,干部设置太多,机构庞大,职权不分,职责不明,效率低下,形成人人管 事而又人人不管事的怪现象(比如收作业本,科代表收一次,学习委员收一次, 最后谁也收不齐,漏收事故频频发生;再比如组织卫生大扫除,班长总负责,团 支书协助,劳动委员分管,小组长具体抓,为什么最后地板还是洗不干净,只能 勉强得个及格或者良呢?);受成人社会官场上的不良习气的影响,实干的人少 了,扯皮的人多了;讲团结的人少了,互挖墙角、拉帮结派的人多了;讲奉献的 人少了,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人多了;学生最终是要走向社会的,如果以这样 的精神状态走向社会,那又如何为社会的进步发展做贡献呢?当前国家也在进行 干部制度改革,尽管困难重重,但是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和拥护,我们高一 (三)班的改革与之相比,只是沧海一粟,我们有什么理由畏惧困难,满足于现 状呢?综上所述,班级干部制度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那么怎么改呢?班主任提供的只是一个初步方案,同学们有什么意见、建 议,可以提出来讨论,有建设性的意见我将会采纳。”我从没见过老婆如此淋漓 尽致地发挥口才,由具体现实而理论,由国家而班级,有条不紊,滔滔不绝,差 点使我忘乎所以地热烈鼓掌。   班长张锐风首先发言:“莫老师提出改革,我很拥护。我想,我们高一(三) 班经过改革,一定能够把工作搞得更好。”   “我中途接任班主任,可以说在同学们当中缺少‘群众基础’,你们能支持 我的改革,这使我感到很高兴。”老婆说,“但是现在我最想了解的是,同学什 么具体反应和看法。”   团支书(一个很文静的女孩)说:“有的同学认为改革很好,小组长轮流当, 这样可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有的同学认为改革不好,造成大家情绪波动,破坏 班级当前的稳定局面,不利于班各项工作的开展,还有一部份同学觉得改不改革 无所谓。”   接着,两个副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团委组织委员先后发言,他们的 发言大同小异,无非是说班级里现在分化成三个阵营,拥护、反对和无所谓,他 们个人的态度则闪闪烁烁隐藏在后面。   第二天中午,老婆利用午休时间在家又开了一次会,召来的是高一(三)班 没有担任任何职务的全部人员,共有六人,这是一次群众会议。老婆简要说明了 改革的必然性和重要性,她强调这次改革将不拘一格选人才,有可能起用一些有 争议的人物。她的话说得这些“老百姓”兴奋异常,一个鼻头上长了一颗硕大青 春豆的男生说:“莫老师,你把张锐风撤了,让我也来当班长过过瘾!”   “当班干部是为了工作,可不是为了过瘾!”老婆严肃地说。   通过两次干群会议,老婆更增添了改革的信心。她开始酝酿新班委名单,准 备两天后正式宣布。      正当我密切关注老婆的改革的时候,局里派我到外地参加一次会议,我执拗 不过,只好带着牵挂去了。我打了几次电话回家,开头老是占线,后来则没人接。   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六,我从外地回来,急匆匆走出车站,就打的直奔岳母 家。因为老婆按惯例每周六都要回娘家的。谁知这一次,老婆竟然没回娘家,真 让我暗吃一惊。   我火烧火燎赶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老婆呆呆坐在沙发上,像雕像似的一动也 不动。我有预感,老婆的改革一定遇到了麻烦。   “电话怎么没人接呢?”我问。   “线拔掉了。”   “为什么?”   “烦!”   老婆霍地站起身,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的预感越来越清晰,但我实 在不忍心说破,只是含糊地问:“怎么啦?”   “我刚才决定了,咱们明年生个孩子,好好过小日子。”老婆带着母亲般的 柔声说。   我们结婚几年来,老婆一直不肯要孩子,她想干一番事业——现在,你该明 白了,她的事业遭遇了毁灭性的挫折。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改革的失败,却是 我的胜利。我为即将拥有一个孩子感到高兴。   老婆的改革,说到最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故事了。科任老师反对(认为将分 散学生的学习精力),应校长更是不高兴(扬言要免去她班主任的职务),学生 家长(主要是原班干家长)纷纷托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老邻居等等) 来电话,或者登门拜访……老婆招架不住,只好放弃了改革。老婆带有总结性地 对我说:“改革实在难,一个小小班级尚且如此,国家就不用说了,我们国家改 革能改到今天,实在不容易。”   “本来嘛,你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说。   老婆放弃改革之后,班干队伍原封不动,并且新提拔了两名副班长,一名是 罗副校长的远房侄儿(原任第三小组组长),一名是市里一家经贸公司总经理的 女儿(总经理答应为不久的校庆捐款十万元,应校长亲自指示,将他女儿从文艺 委员提为副班长)。原来想精简干部,谁知最后反而膨胀了,这就是老婆的改革 成果,一段时间里成为我的笑料。      老婆决定生一个孩子之后,我开始变得勤快了,常常主动上街买菜。这个星 期天,我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在街上遇到了方越和他儿子。方越说要带他到书 店逛逛。他儿子已经是个小学生,让我羡慕不已。“他还是学校里的中队长呢。” 方越充满一个父亲的骄傲,他说,“我鼓励他努力进取,争取当上大队长。”   “那是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我说。   “王彪到党校学习去了,可能要升了。”方越说。   “我老婆也要生了。”我说。   方越不明白地看我一眼,他没问什么,我也没说什么。方越说,他们最近可 能还要聚一次,让我也去。“他们”就是那些在仕途上有出息的老同学,我知道 这个松散型小圈子里边现在最高的级别是正处,最低的是副科,他们不吸收没有 级别的老同学参加,可能因为我在这个小城市里还算是个名人,他们有时会赏赐 性地叫我也去开开荤。   “到时我打电话给你,一起热闹热闹吧。”方越说。   “我现在很忙了。”我说,“我老婆要生了。”   方越再次不明白地看我一眼,十几秒钟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暧昧地 拍着我的肩膀说:“那你该好好努力,好好努力!”   告别方越父子,我心想,是该好好努力,生个女儿,让她从小就当大队长。 ◆   绿色灯芯绒    ·訾非·     1     这些天  一场清明雨后     在碧色盈野的佐治亚     在一片精心裁剪的草地边缘     我突然忆起     一个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已久     却至今印象鲜明的事物:     绿色灯芯绒。     是的,绿色灯芯绒,     那些年,     它穿在堂妹单薄的身体上;     它覆在母亲新置的宝贝缝纫机上;     它趿拉在缘户求乞的女孩瘦弱的脚上;     它悬垂于南窗一侧,     月光般柔和。     绿色灯芯绒,我触摸过的地方     忽而亮丽,忽而忧郁,     似母亲的心情,     似父亲的脾性。     绿色灯芯绒,半是亲切,     半是陌生。 2     当那座小城飘起朦朦细雨,     我可以从那么多窗口看到你,     绿色灯芯绒,     几分友善,几分冰冷,     令我这半个异乡人不敢亲近。     母亲,当您的婴儿,     以一个农家孩子的姿势     重又站在您的面前;     您的失望,您的怜爱     是怎样地纠缠纽结?     我们的重逢,     不过是开启了一扇烦恼之门。     我的违拗也是无穷尽——     又岂止是瞒着您     去那个年年死人的深库老裎泳;     或是在坝下的小杉树林中,     触摸溪水光溜溜的石头,     一次次盘算着离家远行。 3     绿  色  灯  芯  绒。 4     不止一次地,     我将练习本小心翼翼地搁在绿色灯芯绒上;     不止一次地,     我把考试卷子诚惶诚恐地打开。     也曾不止一次地,     独自来到无言的郊外 ,     捡拾清流河[1]畔失落的野草莓,     ——这里总是野渡无人[2]、春草年年生。     那些天,     多么企望守在茕茕的郊外,     点起你暗红的灯盏;     或者丢开课本,在冥蒙中     陪那只失伴的白鹭于落于飞。 5     绿色灯芯绒。 6     那些年,     母亲,     您一定不知,少年才识愁滋味;     一株小胡桃树     早就经历过四个季节的风雨。     我们虽近在咫尺     却相隔打不开的距离     我总是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让您的冀望一回回落空。     如今我老了,老得远离了感伤;     而您更老,     已不再对我们的和解心存奢望。 7     母亲!您可曾料到:     这些天,在迢远的他乡,     您执拗的儿子、一个以家为敌的人,     也开始了回忆,     回忆绿色灯芯绒。   2001.4-8 初稿   2002.3-5 增削 注 [1] 清流河,河名,为滁河源头,在作者家乡滁州市西郊。 [2]滁州城西郊的清流河畔,唐人韦应物曾写下“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 自横”的诗句。 【网里乾坤】∽∽∽∽∽∽∽∽∽∽∽∽∽∽∽∽∽∽∽∽∽∽∽∽∽∽∽∽∽ ◆         杜诗解读:白帝城最高楼 ·方舟子·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飘渺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白帝城最高楼》 这是一首七律诗,但是念起来却没有律诗的琅琅上口。它的格式大体上还和 律诗相符,如在第一句和偶数句压平声韵,中间两联对仗很工整。但是它的音调 在许多关键地方都与律诗的要求相反。这并不是不懂音韵或虽然懂音韵而不愿受 格律的约束,而是故意与律诗的格律作对。例如律诗切忌在句末连用三个平声字, 称之为“三平调”,这首诗却故意连续用了三处“三平调”(“之飞楼”、“鼋 鼍游”、“随长流”)。由于律诗的格律是以音调和谐编排的,与之作对,必然 导致念起来很拗口。这种写法,后来就被称之为拗格。这首诗的用字也很奇怪, 用了平常律诗中不用的结构助词“之”、“者”,倒数第二句则不用七言诗的 “四、三”断句格式,而用“五、二”句式(“杖藜叹世者、谁子?”),犹如 散文,读起来很不顺畅。这样,从格律到句法,都使这首诗显得非常独特。后来 的诗人也学这种写法,如韩愈以散文句子入诗,黄庭坚致力于写拗体律诗,都是 为了避免平庸,显得奇特。但是这只是学了皮毛。老杜并不是为了在形式上标新 立异。白帝城最高楼是独立之楼,老杜是独立之人,用独立之体,拗口之句,才 写尽了不平之景,不平之情,不平之气。一个个似乎摆错了位置的字突兀起伏, 满腔的悲愤因而跃然纸上。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飘渺之飞楼。”这一联写的是最高楼又高又险的地 势。以“尖”形容城,似乎很奇怪,起笔就大不平常。但白帝城建在山头上,仰 望确实让人感到“尖”,也只有“尖”才能突出其险峻。而通往这个险峻之处的, 又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地势如此高危,连插在那里的军旗也发愁,何况人呢。 就在这样的地方,孤零零地、若隐若现地耸立着一座楼,仿佛在飞腾。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这是登楼以后看到的景象,每一句 都是由实变虚:“峡坼云霾”、“江清日抱”是实景,“龙虎卧”、“鼋鼍游” 是虚拟。上句写山,是静穆的:云霾悬浮山中,山峡看上去断断续续,就像一头 头静卧的龙虎。下句写水,是动荡的:在太阳的怀抱中,清澈的江水闪着波光, 就像一只只鼋鼍在游荡。这一联又隐指当时局势的动荡不安和潜伏的种种危机。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极目远眺时的想象,每一句的 写法变成了由虚入实:“扶桑西枝”、“弱水东影”是虚拟,“断石”、“长流” 是实景。扶桑是传说中的一种神木,也是日出之处,这是向东远望,想象山峡之 高,高到断石可以和扶桑西端的树枝遥遥相对。弱水是传说中昆仑山下的一条江, 源流极远,这是向西远望,想象江流之长,长到可以和弱水东来的影子相接。一 “对”一“随”,仿佛从东到西,天地之大,尽在眼底。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在写尽地势之险峻、高危,景象之 壮观、广阔之后,笔锋一转,指向了自己。上一联已念天地之悠悠,这一联也就 顺理成章地独怆然而涕下。“杖藜”、“白头”,可见其老病(这一年杜甫五十 四岁,过了四年,就逝世了)。“叹世”,可见感叹的不是自己的遭遇,而是世 事的艰难,在当时自然是战乱不断,或许一开始的“旌旆愁”,愁的不只是地势 的高危,还有战事的频繁?“谁子”,是“谁氏之子”的省略,这是周围的人见 一老人登楼感叹世事,在打听、询问他是谁。此时诗人刚刚流浪到夔州,人生地 不熟,这一问,又勾起了他无限的悲伤,自己一生飘零,忧国忧民,到老无人能 知,于是就在摇着满头白发回首应答的一刹那,有血泪在高空中飞散!世事的辛 酸,人生的不平,浓缩在这一问一回之间。 尖峭的山城崎岖的小径,就连旌旗也在发愁, 孤孤单单若隐若现,耸立着一座飞腾的高楼。 云霾隔断连绵的山峡,群山犹如龙虎在静卧, 太阳环抱清澈的江水,波光仿佛鼋鼍正浮游。 扶桑西端的树枝,遥遥相对山峡高高的断石, 弱水东来的影子,紧紧连接大江长长的水流。 这个人究竟是谁,拄着藜杖感叹世事的艰辛? 血泪在空中飘洒,就在满头白发回顾的时候! 2002.9.8. ◆             漫读鲁迅先生的情书 ·槟郎·      1、特别的情书      研读鲁迅,近期专读他与许广平的通信集《两地书》,感想有一些,随手记 在书边的空白页,现在整理出来,因为不成体系,故名“漫谈”。我的读本是1981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鲁迅全集》(11)。      《两地书》“因地而分为三集”,这三地分别为北京、厦门-广州、北平- 上海,三地通信时间分别为1925年3月-7月、1926年9月-1927年1月、1929年5 -6月。通信的特点是双方当事人不在一地,或在一地而不能经常见面,或经常 见面而须以书信为交往的补充。第三种情况大都是恋爱中的男女热恋中所为,如 徐志摩与陆小曼的一些情书,如柔石小说《二月》中的人物陶岚给萧涧秋的倾诉 心曲的信件。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后两地两人不在一地,属于通信的正常情况。 仅第一地,情况较特殊,两人都在一地(北京),且可以见面,鲁迅经常到女师 大讲课,许广平作为学生在学校里、课堂上是可以与“鲁迅师”见面的,他们这 时的通信可以说是第二种,即不能经常见面。但也可以算作第三种,这时期正是 他们由普通的师生关系到亲密的师生关系,再到男女友情关系直至发生恋情。书 信正是这一时期两人关系发展的产物,更是两人的这种关系发展的重要促成因素。   《两地书》的三地三个阶段正好体现两人的恋爱关系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 两人由普通师生关系发展确立恋情,是爱情的初发阶段。第二阶段两人已经在明 确的爱情关系下交往,这必然的结局就是确定婚姻关系,走到一起来共同生活。   第三个阶段是结婚之后了,是丈夫与妻子在分别后的互相联系。《两地书》 是鲁迅与许广平爱情的产物和见证,他们人生的恋爱婚姻家庭的三个阶段都通过 书信这种文字部分地保留了下来,成为后人了解两人的这种关系,特别是研究民 族伟人鲁迅生平和思想的重要资料。   “相识初谈人生,恋爱时谈感情,结婚后谈生活”,这句老话用在鲁迅和许 广平的《两地书》上也是不错的,三个阶段大体上两人书信交往所谈的正是这三 个方面。当然,人生、恋爱、生活是紧密联系的,这里是说三个方面在三个时期 有所侧重而已。据说,《两地书》的出版引起一些人的嘲笑,既是恋爱男女的通 信,可谓之“情书”,但又不像寻常男女恋爱时的明显的谈情说爱,与他们心中 的“情书”不相符。鲁迅自己说“其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 的佳句”,“所讲的又不外乎学校风潮,本身情况,饭菜好坏,天气阴晴”。其 实,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也可以说是“情书”吧,诚然与一般男女的情书不一 样,这也是两人有与一般男女不一样的情况,因而显出不一样的特点,但作为 “情书”来看,基本的因素都是具备的。   鲁迅与许广平从1925年3月开始通信,可以看作他们恋爱的起点。当时,鲁 迅已经45岁,且已婚,妻子就与鲁迅生活在一起,而许广平还是二十多岁的大学 生,两人还是师生关系,这就不能不决定在北京的交往一开始立足在两代人间、 师生间的性质上。到第二阶段,即厦门——广州期间,两人虽然已倾心相爱,但 已婚男子所遭受的社会舆论的压力,鲁迅自己的复杂的内心世界使他们的交往仍 然带着苦涩和沉重。但鲁迅终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在奔赴广州和许广平见 面前喊出了“我可以爱!”将他们的恋爱阶段推向高潮。在《两地书》第三集中, 两人的书信中,是已婚男女的互相关怀和思念,是关于家事的商量,与普通的 “情书”相近了,显得琐屑、温馨、朴实。   2、头两封书信与鲁迅思想   《两地书》的前两集是两个人人生经历的一段纪录,这一阶段对两人来说都 是重要的阶段。对许广平来说,由大学到毕业工作和确定自己的人生伴侣。对于 鲁迅来说,终于从“陪着做一世的牺牲”中走出,争取到个人正常的合理的幸福。   而对于伟人鲁迅来说,得到的不只是恋人,而且是同志和助手。这一阶段也 是鲁迅创作的高峰期,杂文集多部外,小说集《彷徨》、散文诗集《野草》和散 文集《朝花夕拾》等大部分也创作在这时候。这时候也是鲁迅思想发展的一个重 要时期,相对于早期的社会启蒙激情和后期的参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社会政治 运动,这一时期最鲜明地体现了鲁迅精神的独特性、深刻性,这就是书信中提到 的“绝望的抗战”,体现在《野草》和《写在〈坟〉的后面》里面,在《两地书》 中也得到了体现。   “相识初谈人生”,鲁迅和许广平师生间正是由谈人生开始他们的通信交往 的。正如《关雎》由于是开篇而在《诗经》中占有重要地位一样,鲁迅与许广平 交往时的头几封信也显得很重要了。鲁迅第一封信是回答许广平要他在人生上 “给我一个真切的明白的指引”,说自己也不清楚,但讲到了“自己如何在世上 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鲁迅说走人生的长途易遇两大难关,遇“歧途”, 他绝不学墨子痛哭而返:   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 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 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 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 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   这一段话的重要性不仅在于鲁迅如此选择的不合常理和独特性,更在于它是 鲁迅著名的“过客”论的补充和发展,这一点常常被人们忽视。鲁迅广为人知的 《过客》一篇作于1925年3月2日,而鲁迅写给许广平的这第一封信写于同年3月 11日,即9天之后。从内容上看,《过客》偏重往前走决不回头的决心,这封信 正承接上面内容而来,是往前走走不下去怎么办的设想。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 我们才能完整理解鲁迅的“过客”的含义。在鲁迅给许广平的第一封信中还提到 了鲁迅的著名的“壕堑战”策略,“专与袭来的苦痛捣乱”的“反抗绝望”思想 的零星表达。   对于研究鲁迅中期思想的人来说,鲁迅给许广平的第二封信中,恰好表达了 他们对鲁迅的难以表述的深刻复杂的思想的认识,这就是: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 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 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      “绝望的抗战”这一最简洁地表现鲁迅中期思想的词语就出现在这里。应该 说这个命题是鲁迅对于自己整个中期思想的一个概括。包括他重新选择启蒙主义, 都具有“绝望的抗战”的性质。问题是,在早期的启蒙主义写作中,为了那个虚 妄的希望,他还无法正向面对自己的绝望。而现在,他已从承受绝望走向了承担 绝望。承受只是被动接受,承担却是主动迎接,鲁迅像《过客》中的过客成了家 园的反叛者,命运的逃亡者和死亡的进击者。面对的虚妄感,阻止鲁迅到退回传 统人格的力量,正是他在绝望中确立起来的内在信心和为传统人格所不敢正视的 个体生命意志。鲁迅成了中国文化的第一个真正的叛徒:他以对于绝望的承担与 抗争,论证了生命意志及其现代人格形式在中国文化中的独立存在极其可能性, 伟大而且悲哀。(参看徐麟《鲁迅的生命意志及其人格形式》)      3、官场、学院到民间      《两地书》时期,这是鲁迅人生经历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鲁迅没有走上科 举之路,因为家庭的经济原因,以及他要寻找“别样的人们”,他到南京上了洋 学堂,“将灵魂卖给了洋鬼子”,官费出国留学,弃医从文,他开始了自学和从 事新文艺运动。回国后,他到杭州、绍兴等地师范学校教书,成为学院派知识分 子。辛亥革命以后,由于老乡蔡元培的举荐,他成为北洋政府教育部门的官员。   当鲁迅和许广平通信的时候,鲁迅的职务仍是衙门里的官员,他在女师大只 不过是兼职,所谓外聘教师。与许广平的亲密交往以及介入了当时“女师大风潮”, 他得罪了当时北洋政府教育总长,他的上司章士钊,被章士钊一度开除。   鲁迅为此和章士钊打起了官司,官职丢而复得。在通信的第一阶段,即北京 时期,鲁迅算得上是官场知识分子,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体制内知识分子。   从《两地书》的第二阶段起,鲁迅开始了教书的生涯,脱离了官场。当时的 自由知识分子普遍认为学校,特别是高校,是非官场性的,胡适说他二十年不参 政,只当教授。但今天我们来看,高校仍在“体制”之内,是因为高校仍是官办 的,党委领导的与实行与衙门相似的管理制度。鲁迅离开了官场政府的教育部, 到厦门大学教书,这是民办的高校。后来他又到广州的中山大学教书,还当起了 主任。但这时期,鲁迅在个人职业的前途上开始了新的思考。在犹豫和矛盾中, 他在教书和创作间徘徊。许多信上都又表现。最典型的是1926年11月1日的信:   但我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那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 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   看外国,兼做教授的文学家,是从来很少有的。   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不过倘使 应酬一多,可又不行了。      后来鲁迅到了广州,仍然是教书。但由于他和顾颉刚的太深的矛盾,所谓 “鼻来我走”,他辞职了。到上海后,鲁迅开始了他的最后十年的战斗生涯,他 基本上不再教书,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以写作为生的知识分子。   鲁迅到上海后,与许广平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组成了一个家,很快有了一 个孩子。鲁迅生活的维持资本上靠着写作、翻译和编刊物,虽然有难以想象的困 难,如北新书局一度被封,鲁迅版费大减,生活很快出现困难,但鲁迅最后十年 基本上以这种职业方式生活了下来。   在上海,鲁迅基本上谢绝了教书的邀请。1929年,鲁迅到北平探亲,与许广 平开始《两地书》中的第三集的通信。北方又有许多高校请他教书,他都坚决回 绝了。在5月23日信中,鲁迅说:“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 总是毫无兴趣。”鲁迅的北上甚至得到了几个教授的猜忌和谣言,他在5月3日信 中说:“这一定是几位教授所流布,实不过怕我去抢饭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 了,并没有饿死,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鲁迅离开科举到洋学堂,是他反传统知识分子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选择。而他 从官场知识分子到纯学院知识分子,再到一个自由职业者的人生职业道路的选择, 为传统向现代文明过渡的中国知识分子开辟了另一条道路。那就是真正的民间, 非官场、非学院的民间,在那里,鲁迅获得了官场知识分子和学院知识分子所缺 乏的眼界和思想,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楷模。      4、战斗的杂文      鲁迅是我国新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的奠基人,《狂人日记》是第一篇真正 意义上的现代白话小说,《阿Q正传》被有些评论家赞为20世纪中国文学唯一得 到世界声誉的作品。但鲁迅的写作中,小说和散文这一类被看成狭义“创作”的 作品所占的比例很小,他更多的是所谓的“杂文”。从二十年代开始,就有人对 鲁迅的杂文多产不满,善意或恶意地劝告。但鲁迅既没有放弃创作,杂文也越写 越多。   探讨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一个冒风险的话题。我们可以说,鲁迅是为创“精 神界之战士”,或启蒙而创作的,为人生的救国救民志向,“我以我血荐轩辕” 的抱负是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内在动机。当他感到杂文更适合作为战斗的武器的时 候,他就毫不迟疑地拿起它。我们也可以说,鲁迅是爱发议论的人,一议论便成 了杂文。实际上,三十年代,鲁迅仍有小说集《故事新编》,他的杂文集里也有 许多抒情记人的纯文学性散文,如《夜颂》、《为了忘却的纪念》,但他没有了 厚实的小说,应该与他后期生活面的受束缚有关。作为当局的通缉对像,蜗居 “且介亭”限制了他的创作素材。   实际上,鲁迅是自觉地献身于杂文的创作的。《两地书》中,特别是第一集 中反映了鲁迅对这一选择的思考。杂文创作的意义、杂文写作的经验谈,文学在 改良社会方面的无力等,都在他给许广平的书信中被谈及。   在北京两人通信的时候,鲁迅正编辑着《莽原》,他不只一次向许广平谈到 他对来稿的不满:“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在他的影 响下,许广平写投老师的也多是杂文。在1925年4月28日的信中,鲁迅谈到了杂 文创作的意义:      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 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了想由 此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 会的假面。      所以,鲁迅说以后要多做“报章文字”,以韧的精神“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 “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而杂文可正对“论敌”之要害,可“一击给与 致命的重伤”。鲁迅当然重视起杂文来。   在《两地书》中,鲁迅也谈到杂文写作的一些招术。如在1925年4月14日的 信中,鲁迅说自己“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 头一击”。他谈到好议论的《莽原》要注意的:“浅显则味道不觉得隽永,含蓄 则观众不易于了解领略”。在白色恐怖的中国,战斗的杂文要打“壕堑战”, “猛烈的攻击,只宜用散文,如‘杂感’之类,而造语还须曲折,否,即容易引 起反感。”鲁迅的杂文集议论性、形象性、情感性于一身,立论新奇,驳论鞭挞 入里,剖析细腻深刻,是杂文这一文体的集大成者和高峰。   对于鲁迅,文学的使命是改良社会,它的性质是战斗的。文学毕竟是文学, 它对社会的功用是有限的。鲁迅有句名言: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他轰 走了。鲁迅在《两地书》中向许广平发感慨:“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 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但是,鲁迅 最可贵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他坚信政治变革并不能取代思想启蒙,尽 管后者的任务是艰难的、长期的。   抱着“绝望的抗战”的精神,鲁迅说:“对于攻打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 为,现在还不想放手。”他既然早已否定了毁坏“铁屋子”的无希望,他就要问 “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   从此中国知识分子的战斗的武器多是杂文,现在流行的社会文化评论的随笔 文体正是这传统的继续。   2002/3/8 【网萃】∽∽∽∽∽∽∽∽∽∽∽∽∽∽∽∽∽∽∽∽∽∽∽∽∽∽∽∽∽∽∽ ◆         《刘嵘诗选一三六首》后记               ·刘 嵘·   刘嵘第一次把他的诗油印结集,是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算起来已有十六年 啦。十六年里,有好几次他都计划着,将自己的诗交给出版社交给印刷厂去把它 们变成一本书。经济上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去阻止他做这件事情,但他一直在说服 自己,虽然他对自己的诗充满自信。刘嵘是在十七岁的那一年的炎热的夏天开始 写诗的。云霄,小镇还是有些凉意的,清爽的江风会从四楼临江的小窗滑进来。 这是一个单间的宿舍,放着床和书桌,还有阳台。阳台的边上种着变成草的花。 草的香味也滑进来。所以他能够心平气和地读一本叫《译林》的杂志,能够有点 雅致去阅读那首叫《春潮》的诗。这是他第一次读一首白话新诗,已经记不清楚 它翻译自哪一个国家的哪一个作者。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一种冲动,但,“我的白 日梦/辘轳般从水井里吊起”。他摹仿着写下同样叫《春潮》的一首诗,也许只 是一些简单的句子拼凑在一起,这些句子被记录在一张简陋的稿纸上。决定刘嵘 写诗历程的第二个重要日子发生在高二年级新学年的第一天。重新分班后,高二 六班的教室在学校的最边缘,在依山而建的一层层阶梯样的低矮建筑的最高一层 的最西边,教室的旁边有一个简陋的厕所和一株不知名的树。树看上去还好,有 些时间它还开花,从树往下望,是片石砌筑的挡土墙,应该有七八米深。高二六 班在这悬崖边开了第一次班委会。健谈的班主任,是语文课的老师,在同学们看 来很成熟,知识渊博,虽然还没有结婚,其实应该很年轻。刘嵘推算不出,老师 当时应该是二十三岁还是二十五岁。在会后,老师问刘嵘:“是不是爱好文学?” 回答是;“有没有写过什么文章?”刘嵘那时候只是习惯于坐在他居室的阳台里 读小说,跟朋友谈话,或看着天空在远处慢慢地变灰,看山隐入暮色。那一个班 会后的傍晚他站在阳台上发愣。他告诉老师写过诗,所以老师想看他写的诗。怎 样才能再写出一首两首或三首诗呢?街上到处都是文学青年,都爱好文学,都在 写诗,那么多的人写诗,写诗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刘嵘现在却怎么也 想不出一句诗来。他感到有点不安,说大话啦,他想。但这种不安很快地变成了 压力,回家之后,他就赶紧涂鸦了几首。他为自己的感到高兴。这是种“成就”。   你知道成就的感觉吗?当你的行为举止让周围的人产生了某种信任,为了维 持这种轻飘的信任,你得尽量地把它们保留得更长,你就得格外的努力。努力的 结果是有很多很多的字符和句子被组合在一本本的记事簿上,诗人的称谓也就到 处流传。所以,“诗人很有风度/高瘦的身随便套件老黄皮/他和全城的哑吧/ 没有共同的语言”。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标榜,其他的东西(比如功课),都给 放弃了,除了恋爱之外。一开始的诗篇总是抄写得工工整整,一些字和词被认真 地拼凑在一起。老师做了阅读提出修改的意见,然后说这是“朦胧诗”。刘嵘第 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这三个字不断的在他的耳边回响,好像解开了一个心结, 让他豁然开朗,他在刹那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著名的诗人。 “朦胧诗”这个名词像是香港脚样开始伴随着刘嵘成长。      文字像其它的工具一样,操练熟了,它们能自由的组合,刘嵘爱怎么写就怎 么写,“我只是随心所欲地/写下几行言语/我不知道/自己的方言/与树上挂 着的瞬息/产生默契/于是我天天晚晚/模模糊糊地流产/如意或不如意的/诗 句”。他一天可以写十首或者二十首诗。最初的那些东西很让人怀疑,读过它们 的人都不能明白它们要表示什么。老师是喜欢在读后提意见和看法的人之一。内 心深处,刘嵘对这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充满敬意。几年前,刘嵘去看过老师,老 师结婚后有了一个女儿,住在一间小屋里,跟以往那样健谈,可刘嵘已不习惯做 任何的争论,所以他能耐心地倾听,在适当的时候礼貌地告辞。告别的一刻,留 意留意老师日益风霜的脸颊,有一点点的酸楚涌上心头,这是一辈子的深情。   写诗让刘嵘在那年头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生活也似乎变得精彩动人。但烦 恼也随之而生,他已经放弃了学业,但没有放弃学生的身份,每天依然地在早上 七点钟和下午二点钟到学校去。到学校去,一路上飘飘然,他要扮出一副诗人的 样子。没有人能准确地告诉他诗人该是一副什么样子,但他的内心似乎真的与众 不同。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学校更好的地方,让他能够醉心于写作。大多数的时间, “诗人抛动自己的长额发/诗人从一只瓦罐的太阳反光里看到自己/诗人脱下了 草帽/许多语言在心里亮了起来/面具和林带那边的落叶开始喘息/诗人对着三 十三只太阳喘息”。他已经疯狂,没有任何的惧怕,包括对未来的担心。写诗, 对一个学生来讲,是一种不务正业,他能够明白来自家庭学校甚至朋友同学方方 面面善意的阻力,但没有人因为他的不思悔改而厌恶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一直跟 着他去了福州。   至于在福建云霄一中时期的诗作,刘嵘不能确定在这本《刘嵘诗选一三六首》 的集子里是否收录了,时间就这样让你轻而易举地健忘,也许没有,也许有一两 首。刘嵘以为,发生在云霄一中的另一个故事,对这本书的产生也有点意义。在 这里,要说的是另一位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引起的事。故事发生在一年级,老师布 置了一篇看图作文,主角是在那个时代所有的青少年都认识的小虎子,作文的第 一句你写着“阳春三月……”。三月份,精神文明礼貌月,大家都必须五讲四美, 小虎子学雷锋去了。因为这样的寓意,那篇作文成了全年段级同学学习的范文, 几百号人都知道刘嵘很会写文章,俨然像个小作家。随后的好几年,刘嵘一直认 为阳春应该是二月,作文里的叙述不知道是对是错,但会写作文的美誉已经改变 不了了。虽然他只是偶然地写出几百个字,作文能力其实非常一般,但他必须努 力,尽量维持这小小的评誉和虚荣。到现在,刘嵘还想着阳春应该是二月或者三 月的问题,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可没有人或没有书告诉他。他向来喜欢在 课堂上打瞌睡或者写诗,而且认为死记硬背显得愚蠢,考卷上的分数根本证明不 了能力,更何况刘嵘一向对成绩好坏不以为意。记得在高中三年级时,刘嵘拒绝 参加数学考试,然后恬不知耻地要求老师随便给他一个分数。可认识他的人都以 为他的文章和语文成绩好,只有他在福州时的语文老师不这样认为。刘嵘带着不 无敬意的表情惊异。此刻,刘嵘明白老师说的是对的,他缺乏扎实的基本功训练, 当然,诗可以例外,因为他写了太多的诗,在福州上学期间,他已经写了有五百 多首,这种数量上的积累非常有用,因为,在刻苦的练习之后,他开始写出一些 好诗。   因此,他一发不可收拾地成为诗人,直到今天,诗仍然是他生命中重要的一 部分。但在写诗的最初四年,诗几乎是他生活内容的全部,他荒废了功课,课内 课外的时间,百分之九十用来炮制所谓的诗和组织或参加与诗有关的活动,百分 之五的时间消耗在企图谈恋爱和谈恋爱上。刘嵘大部分的诗作完成于一九八六年 到一九九零年。从当时拍摄的相片可以看到刘嵘的模样:头发总是很长,干燥而 凌乱,窄窄的额头上有一道深刻的一字纹,眼镜架在肥大的鼻梁上,消瘦的脸上 摆出一付不苟言笑的样子,“一位小青年竹竿样的两条腿/横过户外浩大的太阳”, 你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不是诗人。他的话也许是疯疯癫癫的,有许多奇怪的言论, 在兴奋的时候会滔滔不绝地从那两片艳红的嘴唇间飞出来,而他总是很容易地处 在兴奋的状态。在云霄,在福州,在广州,他都没有自己独立的书桌,在物质贫 乏的时期这非常正常,没有书桌一点都不妨碍他一篇一篇地生产他伟大的诗作, 这里要说的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都有写作的冲动。这种冲动其实非常简单,他 只要能想出诗歌的第一行或诗的题目,他就能迅捷地把诗完成,然后不做太多的 修改。   突然有一天,上述的这一切都停止了,他感觉到自己写不出任何东西啦。   “现在我在想/慵懒的影子/软软地从天花板下垂/我裹着几朵浅梦的粉红 花蕊/对着雪茄和酒盏/我是一位跪下的人”。生活和环境似乎都发生了变化, 一切似乎从他约束自己不说太多的话开始,他告诉自己应该尽量多地沉默,以便 有时间想一想将要和准备要说出的话。这种沉默令他活跃的神经冷静了下来,而 且一步步地走向迟钝,也许叙述不是件好的事情,包括以诗的方式;他想,而且, 生活和情感并不需要你自作多情地做下记录,不管是对自己或对别人,麻木是最 好的状态,没有人会去留意或关心一些金钱与地位以外的梦。在今天想来,这当 然也是一种偏激,但在他商业或其它方面的欲念被现实激发出来时,一切自然地 发生了,所以他写不出诗:“假如我再想写诗/却怎么也凑不出几个词汇/我想 这已是金钱的时代/写不出东西/实在不是大事”。刘嵘对自己诗人的身份感到 羞愧,因为他其实不写诗啦。但,那一个晚上他又写起了诗,这已是在广州的多 年后,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有了经商的经验,但诗歌并没有离他而去,像一 件不可思议的事,“见了面/握握手/不要说话/窗外的屋子和树仍和从前/一 样疲惫/远处笛曲般的鸟叫依旧有/拉开碎花窗幔/还是可以看到又蓝又远的天 /一切还是从前”。敏感默默地伴着他好几年,然后像老朋友样又出现在面前。 于是,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阅历的增加和生活观点的形成让一切显得更 具质感和色彩,平静的心变成了特殊的观察的视点,也不附带任何不必要的物质 或精神的牵连。   今天,他找出一百三十六首诗,计划着把它们编成一个集子。用“找”这个 词,只是想表明他没有太多去选择,它们胡乱地散在各个小辑里,并不一定有什 么内在的联系。只有一个例外,《与父亲对话》这一辑,前前后后写了十多年, 记得最初是在同一天里写了七首,其他的一些是以后十几年里陆陆续续写的。父 亲的早逝,对刘嵘的影响很大。一九八七年五月,闽南已经进入夏天,在中医院 的一间病房,突然就离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刘嵘总以为父亲的死,心理的因 素多于病理的因素,大概是在年轻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曾经预言,说父亲假若 过得了五十九,就可以活到七十几。这也许是个心结,如果这一点真的影响到父 亲的寿命也不应该令人觉出奇怪。算命先生无耻的预言想来是真的造成父亲的紧 张和过度担心,虽然在广州的医院里并没有检查出特别的疾病,可是喉咙的炎症 令父亲说话非常艰难。父亲离开广州,与母亲一起,那时二哥在广州的一个机关 里已经服务了几年,并且成了家,最小的姐姐在厦门大学读一年级,所以父亲母 亲搭乘飞机取道厦门回云霄,有一张彩色的相片清晰地记录了他们乘坐飞机的兴 奋心情,也许是头一次,但这成了遗照。刘嵘从相片里意识到父亲很老,很瘦, 脸上透着心愿得到满足的喜悦。父亲回家之后,也给自己开药,刘嵘一直以为父 亲是个自学成才的中医。可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不能确定是不是父亲自 己走着进了医院,但兄弟姐妹们用担架把父亲从医院里抬了回家,乘着夜色,忍 着脸上心里的悲痛,就当父亲还在生前。可父亲是去了,进了家门之后,于是, 该哭的人都哭了。   父亲来自广东潮汕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商人家庭,“您的出生地/我去过几次 /那是不错的滨海小镇/略略有点破落/空气中总有一股咸味”。童年,应该是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记忆中是第一次跟着父亲,去探望一些亲戚朋友。后来才 知道父亲是去处理出售祖屋的事情,可以想象父亲面临的是最贫困的境况,祖屋, 也就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留下的一点基业,此刻必须用它来换取必要的粮食以养 活七个子女,也许可以换取父亲酷爱的酒。弟弟,在祖屋第一次被出售时,可能 刚刚出生;二十多年后弟弟把祖屋买了回来。真是难以理解,也许也不难理解, 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对祖屋的情愫。可八岁的刘嵘不懂得这些现实,他在享受旅 行,他记得在祖屋的大石板台阶上用酒精灯烤鱿鱼,烤熟的鱿鱼的香味散发出来, 一辈子都可以闻到;他记得在小镇的小学里,奇怪着学生们用潮汕话朗读课文, 他记得找不到厕所而尿了裤子。柘林的公厕又矮又小,没有顶棚,八岁的刘嵘用 块甘蔗皮驱赶着粘附在屁股上的苍蝇,然后用它解决了拭擦的问题,在他提裤子 打裤带的时候,研究起这新奇的地方:两块烂石板搭成的蹲位下面,屎不多,也 许是没有水冲洗,屎迹和苍蝇密密麻麻;隔开男女大别的墙只高过他一点,他想, 大人们可以站着看到隔壁方便的女人。他想念起云霄,云霄的公厕又高又大,远 远望去,像最漂亮的建筑,你需要走十级到十多级的台阶才能走到宽敞舒适的里 面。从蹲位往下望,是满满的一池水,屎尿总在清晨前被农民们淘得干干净净, 硬实的便物掉下去,会传来清脆的一声响,溅起的水花激不起一丁点的臭味。父 亲的出生地跟刘嵘的出生地有许许多多的不同,许多年后他经常在心里琢磨。柘 林更靠海,以前是一个商港,现在是一个小渔港。父亲像大多数的柘林人一样, 勇敢,进取,说话时也带有同样夸张,他们总会把自己的好事夸大。云霄,有一 条街很长,从经堂口一直到韭菜洼,父亲穿着海蓝呢大衣,走在街上,父亲很高, “骨架很大/小时候我只高到您的肚脐/您用手臂箍住我/那时间/我是乖孩子 /老实朴讷且喜欢看书/小小年纪懂了不少事情/您称赞我是不出门的秀才/您 这唯一的称赞”,让刘嵘记住这个冬天,街上歪歪斜斜地有许多人,人来人往, 这条街看上去也歪歪斜斜。父亲是个刻印师,即是刻印的工匠,大哥也是,二哥 也曾经是。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刘嵘是七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六。父亲也行医,最 著名的行医经验是用热药救活了一位发高烧已被其他的医生诊定即将死亡的小孩。   这是刘嵘脑海老印象最深的有关死亡的事例之一,这事例在刚发生时显得轰 轰烈烈,成为经常炫耀的话题。你知道,父亲是很带有柘林人言语夸张的特点的 。但没有等到明白事情的经过,父亲便去世了,所以变成了一个悬念。父亲是一 个刻印师,为什么又能成为医生呢?简单的答案是:“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没 出生/我一个哥哥死了/您想/死是常有的事/您想克服死亡/所以学医/您的 精神给我/印象很深”。在贫穷的年代,一个一岁半的小孩,又拉又吐突然夭折 了是再平凡不过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贫穷。穷则思变,况且当一名中医是认 识字的人都可能实现的梦想。父亲虽然只读过几年小学,但认得几乎所有的汉字, 因为父亲是刻印师,要成为中医只要加上胆大妄为就行了,父亲在行医方面的成 功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父亲成了儿科和妇科方面的专家,而且小有名气,逢年过 节总有医好的病人感激地送来“四式”。“四式”是民俗中送礼的习俗,那“四 式”并不固定,只要有四样东西就行了——不外是茶烟酒再加上一样意头的东西 比如桔子。但印象中父亲的病人送来的“四式”,总是猪肉豆腐米粉加上有意头 的葱。有人送礼的日子是最高兴的时候,原因你也能猜到:那一天有肉吃,而且 是肉片炒米粉。当然,父亲真正的成就是他的远见,比如在恢复高考时,二哥想 报名参加中专或技工的考试,父亲斩钉截铁地决定,要考就考大学,考中专,还 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刻印社刻印赚工分。显然父亲罔顾二哥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事 实。这缺乏冷静思考的豪迈成就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伟业,也成就了二哥。二哥 竟然以优异的成绩上了大学。   对于刘嵘的诗,不记得父亲是否有过什么评论。也许有,也许父亲只是摇摇 头,“摇头之后/没有什么表示/没有叹气”,可刘嵘知道,“您不愿我丢下/ 学业/去写诗”。真对不起。刘嵘那段时间,总在云霄一中后山顶的炮楼上想着 诗,偶然也想起死亡。云霄一中下面是一条繁忙的国道,每当有车祸的消息传来, 刘嵘总是迅捷地跑向校门,冲到出事地点,他想看看死人是怎么回事。可除了见 着一滩血迹和围观的路人外,他什么都没看见。没想到当他真看到死人时,竟是 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幕。   许多年来,刘嵘眼前经常出现父亲出葬的那一幕。山、树、很大的雨,土公 一镐一镐地把黄土扬出墓穴。刘嵘捏了一把黄土在手里,那是很好的白瓷土,很 滑很细。墓穴一尺一尺地往下深,棺材停在一边,兄弟几个跪在另一边,麻衣外 面套着雨衣。雨很大,从茂密的树叶中漏进来,打在脸上,和脸上的泪水混在一 起,迷糊了双眼,迷糊的双眼望望天,天阴阴沉沉,压着你。雨压过来。雨的声 音很重,盖过其它的声音。对,是有其它的声音,除了土公手里的镐铲动土地的 声音,除了树枝难堪的叹息。刘嵘在父亲棺材前听到的争吵,让他恍恍惚惚地明 白了钱的重要。当然,以后经商的经历跟那一天的感觉并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那一刻,对死亡的感觉盖过了一切,就像雨声盖过了一切。许多年后,他写 道:“那一个地方一定很美好/要不去的人怎一个都没回”。这是种可怕的向往 。可这种向往阳光般的诚实,它真实地记录在《死灭》的诗中。也许一个少年, 最多是位青年,不该让瘦弱的身躯迷失在对死的探究中。他想起出殡的前一晚, 他给父亲换衣服。父亲僵硬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记得为什么是他给父 亲换衣服,总之,是他负责换。父亲的手挺直着,那衬衣的袖子怎么也穿不进父 亲的手臂。他很平静,然后他说:“爸爸爸爸,我给你换裳,你把手臂弯一弯”, 衣服轻易地套进去了。他想起在福州就学的头一学期,姐姐到福州看他,告诉他 说,父亲去世后,母亲很想念,总是哭,在邻居的建议下找了位师姨(也就是雅 称中的巫婆),请父亲回来,母亲想听父亲说说话。父亲说了。那位神秘的师姨 开口啦,音调语气就像父亲,而且知道家中许许多多的事,还知道刘嵘考了第一 名,到外地上学去了。   应该承认这是强烈的震撼,像是从自己的肋骨倾听到隐藏着的颤抖。一年多 后,刘嵘在玄学方面小有造诣。父亲,给了他慈爱,给了他对死亡的认识,也让 他企图去了解自然。父亲去世了,长眠不醒,该有人,往他的心灵深处,挂一个 长途。虽然无声可发无声可叹,可是,就像一截启示,像茶几上放着的静物,像 远处的隐约的疲倦。三十二岁到了,刘嵘坐在黑色的沙发上,背靠着窗帘,背靠 着阳台,背靠着外面美丽的园景。阳光苍白无力地洒在脚下的玻璃茶几,刘嵘长 长的脚搁在茶几上。写禅,写道,写儒,写什么音乐,一切都像眼前的阳光和阳 光下的影子般苍白无力。“你的影子柔弱/几个下午的风掼倒了它”。刘嵘想。 但这毕竟是一种历程。十八岁的夏天里的某一天,刘嵘跟着一班朋友去请一位小 学教师算命。据说此人擅长测字。刘嵘写了个“景”字,所以断定你这人的命一 定是出门在外,这是最初的机缘。父亲的死可能跟算命者的预测有关,这深深地 剌激了他,他开始读《易经》。“有位古人的胡须散成思绪/风无休止地歌唱/ 震栗的血液/摆动着一些字眼”,他在诗里写道。想不清楚为什么一位二十岁的 小青年的心突然地便变得敏感和脆弱。生活也并不是平淡无奇,一些情趣,一些 挫折,挫折后的柳暗花明总伴随着他,其实他很幸运。记得他人生里的第一次失 眠,是在高考放榜公布分数的那一个晚上。从韭菜洼到草圃,从草圃到韭菜洼, 密接地排列着的建筑看起来又高又大,月亮在街道上面的夜空挂着,显得很浅, 浅得在刘嵘的胸中作起怪来,一切是那么的虚幻,那么的不真实。刘嵘在云霄短 短的几条街上走着,凌晨二三点,凌晨四五点,他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梦,他 梦见父亲。他其实不记得在梦中与父亲都发生了什么,但他记得他从梦中惊醒, 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后一阵阵地颤栗。当同学们都知道了高考的成绩后,有人对 他说,是父亲帮他考的。这当然是种开玩笑。可他已经二年没有学习功课了,高 考前的每一次测验他总都是在年段的最后几名,可他竟然考出了好成绩。   在考前,他所在的云霄一中,并不想给他参加高考的机会,因为他的成绩实 在是太差了。他抛弃了一切学科,甚至抛弃了考试,他连起码的应付考试的想法 也失去了。母亲总是哭,她求他。父亲的死,令刘嵘不忍母亲的烦虑和担心更深 。经过了仔细的考虑,他觉得作为人子,不能连参加考试的机会也放弃,这样会 让母亲完全失望。老师们也总能谅解学生的境遇。所以考大学不行,那会影响学 校的升学率,考中专还是可以的;而老师同学和刘嵘自己,同样都觉得考上的机 会是零。但成绩居然是参加中专考试里的第一名,想来想去,蓦然产生一种对命 运的不寒而栗。以后这样的经历还有很多次,刘嵘记得一九八九年的秋天,他和 大哥蹲在福州东街口的天桥底下,垂头丧气地蹲着,大哥瘦,头发长,无声无息, 呆若木鸡,蹲着,上天桥和下天桥的人很多,人来人往。二年的中专生活结束了, 刘嵘该走上工作岗位,可他所在的福建艺术学校决定不让他毕业。大哥代表整个 家庭来求情,可怎么哀求也是枉然,这当然意味着刘嵘不能有工作,一切又都失 去了。   可两个月后,刘嵘出现在广州的一个单位里,他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吃着 花生米,沿着珠江边走,分析那一位时髦的姑娘其实是兜客的妓女,开始抽烟。 可是,“我的头颅是种极其简单的状态/没有思想/死去的快感纷纷再次出世/ 去秋的月亮与星星玩耍似地运行/我不在无可穷尽的前景中笨拙/温柔的将来无 可轻重”。福州带来的沮丧似乎还在,似乎又远你而去。广州显然不再陌生,生 活也很安定,除了缺少钱,因为他所在的单位总是几个月才发一次工资。他记起 一位领导让他去退一张去汕头的机票。他口袋里只有五毛钱,从大沙头到民航售 票处是直达的七路车。票价只有两毛,来回已经足够了,况且回来时还可以带上 退票的钱,扣除了20%之后还有八十四元,所以他很放心地出门。问题是售票员 问他有没有一块钱,她想给回他八十五元。刘嵘身上只剩下三毛钱,他就说,身 上只有一百块的大票。售票员让他去把钱找开。他突然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窘迫, 此时,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在刹那间被汗水浸湿了。他告诉售票员说,只需要给回 八十元就行啦。可是她不肯通融,他就汗津津地在售票厅里站了半个小时,像一 个模型。在这半小时里,他想起两个月前他呆坐在南普陀后山的岩石上,他想着 出家。他想出家,对一个会写诗的人来说也许是条成名的出路。毕竟,写诗的和 尚一定凤毛麟角。这也是一种对文学的疯狂。可一切,都在这半小时里糊涂啦。 所以他在诗中写道:“我抽着根烟/夹紧尾巴像头温情的山羊/初春,太阳在河 的另一面/一些树木/像一群可敬的僧人/平和地禅坐”。   平和真的就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所有的经历掺杂在一起,和一些书上说 的东西,和一些悟,就变成了平和。很简单,因而简单的生活像是开始了。   后来,上班和下班,整个生活真的很悠闲,也没有女人牵着你的鼻子走,虽 然没有什么故事。刘嵘记得他在十一点左右提前溜出办公室,他去菜市场,他从 不觉得每天的买菜会是沉闷单调,就像一位尽责的家庭主妇,当两菜一汤摆上桌 面,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纯粹的陶醉的神情,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欣赏他的烹调手艺, 他只是自己吃。自己一个人吃本来只需要去买一个盒饭,可是他不。两室一厅的 家里很干净。他每天拖地,把所有的东西拭擦得很干净,床单洗了又洗。因此可 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有一点钱,有几个说话的朋友,有个亲和的大家 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有一丁点的沮丧。对爱也不再有什么设想。那些温暖的 气息,细软的内衣,醉人的喘息,他对这些幻想也已经无动于衷。现在,他等待 的是一位房子的女主人,于是她出现了。当他看到她不知所措地坐在他丈人客厅 的沙发里,他知道他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有了答案。“我正打算用一些平淡的 日子/来记录自己的爱情/每天呆在家里/……/我已很少有/冲动和激情的时 间/无聊郁闷也/离我很远/只是偶尔/对着墙壁蚊帐天花板/喊了几声老婆/ 老婆不言不语/削好的苹果或雪梨/和餐桌上丰盛的饭菜/许多感动从心里/亮 了起来”。平淡的日子,真的很可爱,想起在诗里提起的那么多的少女,牵过手 或没牵过手的,她们都在那里呢?日子在面前一片片地铺展开去,似乎永无尽头。   回头望,看着那一片片的记忆飘着,很多东西真的都很令人怀疑。很多故事, 不管精彩还是丑陋,刘嵘都忘了。一些年后的一次回乡,同学间聚会,一位同学 讲起刘嵘的一件趣事,依依稀稀像是自己做的,但如果同学不说,可能一辈子自 己都不会记起。生命里与你擦肩而过的少女,如果不是留下诗,是不是也如此呢? 这个问题令他颇感奇怪,平淡简单的日子似乎也充满神秘,它悄悄地磨去了许许 多多的回忆。刘嵘恍然觉得自己已不会笑了。他失去了像喷泉喷发那样的爽朗明 快的笑声。是没有了,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说明它随着许许多多的记忆一起失去了。   本来,记忆和激情一样,都应该是生命中最美丽的东西。在他十八岁,二十 岁的时候,他有那么多的诗友,有那么多从他的心灵里滑过的女友。“匆匆忙忙 /甚至没握手/早晨和傍晚便错身而去/你好/终你是我第一个少女/几年的疲 倦消溶在这夜色零落的街景/从某张陌生面孔看到你/你好/灵魂的某条频道播 出这一句”。谁是你的第一个少女,谁是你其他的少女。也许,是该一直地寻找 生活的激动,如果没有了这种激动,所有的回忆都无法保持住。   遗憾的是,刘嵘现在无法详细地描述出他新的渴望。因为还有什么比美更难 以描述的呢?因为还有什么能比美带来更多的失望呢?这样的质疑透露出一种好 奇,探询和焦灼的心态。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这样的质疑整个下午与你一起, 与你共进晚餐,晚上伴着雨声,像睡袍样披在你的身上,然后和明天的早晨一起 醒来。那什么又是美呢?美像窗外鸟的叫声,雨后的鸟的叫声,它沉郁,偶尔欢 快。让你恐惧的是美是从鸟的嘴巴里传出来。尽管鸟也向你张开双臂,你可以看 到这世上最美丽的拥抱的动作。但更让你觉得可怜的是那些看着可爱,想着沉醉, 但却无法描述的美。一切的美的感受,一切的情感激荡,无非是缘于爱。“此刻 在一个美丽的角度/我点起烛火/向所有心神不宁的孤独或/遐想/打听你/…… /我已感到你/你的温暖像天空飞过的鸟群/在我的眺望里/一遍遍地幸福/一 遍遍地”。但极度的失望最终还是出现了。哪一个词能够表达它呢?哪一个词都 会显得庸俗乏味,所以,还是不说吧。刘嵘的心沉下去了,但他又觉得要讲一个 故事。他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其实只是他体会到的活生生的生活,可是他不能 活灵活现地说出他的所见所闻。在很长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个读者能够与他共 享心境和感受,这真是一种寂寞的遗憾。但这个人还是出现了,在某一年的春天 的某一天。一位旅居它国的人,中文其实是很陌生了,甚至她不认识其中的一些 字。但是,当她翻阅他的诗时,一篇篇的诗章的情绪和内涵清晰地从她敏感的唇 舌之间流泻了出来,像是音乐进入了他的耳朵。刘嵘的喉咙老有一种被哽住的感 觉,一直到今天。   写着写着,刘嵘感到一点惶惑。一开始他是打算用最朴素最平和的语言来叙 述这篇后记的。但大概,有这样的计划本身就是浮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样 的一篇《后记》总是要完成的,从二00一年的七月,到马年春节后的这一个不 眠之夜。虽然只是两个晚上,但中间竟然隔了这么久。写一篇文章真的是很困难, 还是写诗容易一点。记得最初的几年刘嵘在写诗方面总有数量的指标。但这并不 防碍诗来自心灵的真实。向来他是不需要去做一个构思的,只要能够写出第一句 或者一个题目,总能迅速地把它完成。不管它是一二十行还是几百行。可这一个 《后记》,在有一个详尽的构思之后,却需要二百天的时间,来做一个休憩,来 让它们连在一起。也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却像是意犹未尽。   最初的记忆是位于经堂口的刻印社。刻印社面朝着菜市场,有个小小的后门 通向大街,铺内有一道竹篱隔开四分之一大的地方,那是大姐做裁缝的地方。七 八岁的时候,刘嵘已能够抱起铺梆,他会一大早跟着父亲去开铺,然后在晚上的 时候帮忙收铺。除了在学校里,大部分的时间,他总呆在刻印铺里,刻印铺前后 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城的农民,卖菜的菜贩,小饭店里的帮工,枰店的师傅, 收旧货的老阿伯。令人垂涎欲滴的总是饭店里端出的扁食和卤水猪肺,卤水猪肺 二分钱可以买一块,三分钱也可以买一块,但由于穷,父亲母亲还是很少给你这 样的奖赏。有一段时间,父亲母亲还在刻印社里养鸡,而下港尾那窄小的房子里 还养过猪。成群的大白鸡跑到菜市里觅食,而刘嵘负责监督它们。监督鸡的同时, 他也看看摆蔬菜摊的姐妹俩,印象中,那姐妹俩的乳房都很大。第一次接触女性 的乳房是初中时,中午,大姐回家吃午饭和休息,刘嵘要负责看管刻印社和裁缝 铺,总有一些顾客在这一刻带着它她们的布来,所以刘嵘得帮她们度量尺寸。胸 围是一个关键,尽管他尽量去避免碰触那酥软的部位,但偶尔也是会碰到的,刘 嵘于是马上脸红。另外一项的工作是在家里完成的。大姐裁剪下的布料必须进行 缝边。从小学五年级起,当刘嵘的脚够得上缝纫机的踏板,他就得每天完成五六 件衣服的缝边。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刘嵘是个裁缝。不过,刻印社的体验在高考 之后结束。一个炎热的中午,刘嵘晕倒地上,不省人事,半个小时之后他醒来, 睁开的眼睛对着肮脏的砖地,阳光像棍子样压在他身上,他动荡不得。   医生说他只是贫血。所以第二天中午他继续在刻印社里读一本书。从刻印社 出来,踩二十分钟的单车到学校。刘嵘有点烦。他已经毕业了,可“墨缘”文学 社该怎么办?像其他的文学爱好者一样,他和伙伴们办了文学社。大家可以设想 一下,刘嵘是如何为文学社忙碌的,出油印刊物,开讲座和出处办一些活动,都 是很经常的。可刘嵘并不满足于墨缘,也许他觉得他的同学们离他的距离太远, 所以和社会上的一些朋友,又办了个“你我他”。   几个月前,刘嵘在广州的新华书店里,他翻到“你我他”的一位诗友的诗被 印在一本诗选集里。刘嵘读着那首诗,朋友在诗里告诉他,朋友还在一个深山老 林里当着小学教师,他想起写给朋友的那首诗。“你好/昨夜醒来/你正在月下 看我/我记住你将去海南/……/不知你去了没有”。可朋友最终还是在故乡的 原始森林边蛰居,而刘嵘有点意外地留在广州。前些年他想着移民,也去看了世 界里的许多角落。不过,还是广州好。   在广州他有许多师友。当开始写这篇后记时,刘嵘是想记下许多名字,可真 难。厚此薄彼总是不好。太多的人给了他帮助,让他一步步地明白发生在身边的 许多事,让他能够有方法去解决问题,让他有好的人格去让人信赖。记得刚到广 州时,他留着乱乱的头发,穿着长衫,有一位忘年交的朋友讲着自己的经历,就 着花生和啤酒。他逐渐地明白。明白什么呢?在提出这个问题时,心像隔了数千 里的空间和多少年的时间,也许踏实做人的启蒙便从啤酒花溢出瓶口的那一瞬开 始,这就是他现在的解答。   由于种种的限制,这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照顾,十多年来有更多的精彩将被 逐渐地忘却,它们不愿意变成文字,带着墨香去诱惑想象的眼睛。也许刘嵘可以 谈谈他的从商的经历。有一首诗写着:“十几年后/我的名片上写着/包工头刘 嵘/这种职业/在中国的社会地位/很低/就和大街上扫马路的/差不多/据说 他们恃财傲物/吃喝嫖赌行贿拐骗/样样都齐/可我/赚了点钱后还想着/出本 诗集”。刘嵘头上新的帽子是从事信息产业的老板,想着开始做房地产,接着修 路建桥,接着起房子弄装修。从装饰行业转入了楼宇智能和电子工程,从而进入 了信息产业。其实也是一步步的一个个脚印。最后,留下几年前写的小小的自述, 有点诙谐,也许可以THE END这篇后记。“刘嵘,男,高,瘦,低着头走路,香 港脚一直没有治愈,汗多,偶尔会痒,一天换三双袜子。裤子和上衣一样是牌子 货,钱包放在右侧的裤袋,钱多,那个地方鼓了起来,手机放在左边平衡平衡, 于是有三个突出。略略有点小肚子,胸部的左上方肯定有烟和火机,右腋窝有点 狐臭,但闻过的人说只是汗腺丰富。鼻子大,眼睛小,没有眼角纹,估计将来也 难有,后颈部有七颗痣,后颅骨呈偃月型,头发有点弯曲,黑”。 ※※※※※※※※※※※※※※※※※※※※※※※※※※※※※※※※※※※ 本期编辑:笨狸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方舟子、赋格、古平、杏儿、虎子、唐郎、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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