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留| ※        ≡≡≡ 新 ≡ 语 ≡ 丝 ≡≡≡      |学| ※          (NEW THREADS)        |生| ※                               |文| ※       2000/12(留学生文学奖增刊之六)     |学|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奖|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二月增刊《留学生文学奖》于十二月二十五日陆续出版。※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苏洗穑:在佐治亚冬天叙说的中国江南 桂 田:等待绿卡(五幕话剧) 小 解:和珍妮共厨 小 风:情人节的礼物 默 人:宠物 ∽∽∽∽∽∽∽∽∽∽∽∽∽∽∽∽∽∽∽∽∽∽∽∽∽∽∽∽∽∽∽∽∽∽∽ ◆          在佐治亚冬天叙说的中国江南                ·苏洗穑· (一) 佐治亚一个结冰的夜晚 在壁炉前拱手而坐 你向着一群美国人述说江南 你眸子星光点点 你脸庞被火辉映 (二) 那披满野薄荷的山岗 燃艾的气息与正午的风相融 七月枝头隐约青枣的羞涩 蝉噪出一村闲静悠长 农人光脚的孩童在骄阳下欢呼 白线尽处是金甲虫紫色的影〔1〕 如何 如何能逃脱命运的牵弄呢 去水田间折一茎葱绿的草 贴唇上吹出二月江南风和日丽 水乡的少女俯身采撷 马兰〔2〕、姐妹的亲昵与无猜 和淡上两颊的红晕 谁人 谁人在歌“采采fou yi”“采采fou yi”〔3〕 子规声里雨如烟 “建芹 将你的镰刀磨利 午后再割它一片” 小伙子憨憨的笑 阳光荡漾他轻声细语 汗水浸泡的草帽、脖上围裹的毛巾 皮肤被日光与稻叶锉痛 黄金的浪在手中翻伏 要紧的是 一种和契的呼吸、隐约的汗味 以及 以及抬头处、帽檐间目光偶一相逢的颤动 且住 在百年老樟荫蔽的凉亭且住 吃一豌茶 听摇麦杆扇的老头 述说前朝的往事与今朝的逸闻 “客人 莫看轻了座下这块磐石 千年前 有和尚在此上安卧听暮蝉而开悟” (三) 落雨划过窗棂 逼近冬夜的静谧 “在这样一个隆冬的时节 我们双手被炭火盆温热 我们穿着妈妈手做的大厚棉鞋在阳光下载舞 我们嘴里嘎嘣咬着冬米糖 我们床下有松毛盖着的整筐桔子 我们吮吸和叶埋于土中甘蔗的甜汁 我们望对方通红的鼻尖而发笑 我们江南的冬天 我们江南的冬天会飘晶莹的雪” 干柴在炉中毕剥 有火星跳跃 明灭蓝色眼神的迷离 “你神秘而凄烈的国度 为何这一面我竟未曾听说” “谁在叙说中国的故事 谁是那听故事者” “告诉我 我背包游历中国的时候 为何未见甜美故事如你所说” “我们河上行舟水云间生活 你却是那不复返的渡者” 〔1〕江南乡间,蝉于树端鸣叫时,金甲虫亦伏在榆树间。孩童捉来金甲虫,用 细线缚住其头颈。玩耍时,执线的一端,将甲虫掷向天空,那虫便飞了起来,舞 弄成一团紫色的影。夜间将虫儿关在空火柴盒中。甲虫经此折磨,生命力最顽强 的也捱不过两三日。我于少时,亦不少干此残忍顽皮事。现在想来,好生作孽。 合十忏悔。 〔2〕江南初春时节,田埂上冒出马兰绿油油的新叶。女子三三两两结伴去田间 剪野菜。当地方言称之为“剪马兰头”。 〔3〕Fou(二声)的字形是草字头下一个“不”字。Yi(三声)是草字头 下“官”去宝盖头。出自《诗经·周南》的第十首。乃是一植物名,即车前子。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 ◆              等待绿卡                ·桂田·                五幕话剧 【人物】 晓青 出场时二十五岁, 罗伟 出场时二十九岁,晓青的丈夫,硅谷某电脑公司工程师 倪玲 出场时二十八岁, 张明 出场时三十岁,倪玲的丈夫,硅谷某电脑公司工程师 毛毛 小女孩,出场时四岁 出场时,晓青是一个苗条清秀的年轻女子,一望而知受过高等教育,神色之间有 一些沮丧不悦;罗伟中等身材,看上去是一位电脑公司的年轻工程师,看得出来 对未来有远大抱负;倪玲身材健美,长相普通,看上去是个有心事,习惯自我保 护的人;张明高大健壮,脸上隐隐有些玩世不恭,似乎很难对任何事情提起兴趣。 这四个人的神色中都有隐隐的焦虑和烦躁。                 序幕 〔聚光灯亮起,照着一个穿着红黑两色紧身衣,表情恬静而神秘的女郎站在舞台 右侧边缘。〕她朗诵道: 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 〔灯灭,停顿片刻〕 〔聚光灯亮起,照着另一个穿着红黑两色紧身衣,表情恬静而神秘的女郎站在舞 台左侧边缘。〕她朗诵道: 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明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 命之间!最悲壮的是--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地要求 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 但表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灯灭,停顿片刻〕 〔聚光灯再亮起时,照着另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衣,表情恬静而神秘的女郎站在舞 台中央,以下均为她的朗诵〕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以上摘自《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著) 〔灯灭,停顿片刻〕 〔聚光灯再亮起时,照着站在舞台中央的三个表情恬静而神秘的女郎,中间的穿 红色紧身衣,两边的穿红黑两色紧身衣。她们三人将朗诵出下面的句子,具体次 序可依照不同的分配。〕 当成千上万寻梦的新移民踏上美国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中的大多都面临这样的 现实:金钱的匮乏,昂贵的学费,不菲的生活费用,没有合法的工作许可,语言 与文化的巨大差异,人与人的隔阂,孤独,无助,乡愁,一言难尽。他们在身心 两方面都要经历极大的煎熬和考验,大多都平安度过了这段灰暗的时期,直到拥 有合法居留权,情况开始改善。而一小部份人却没有幸运地等到那一天。下面, 是一个在这些新移民中发生的平常,而又不太平常的故事。 〔灯灭〕                 第一幕 七月里一个闷热的星期六的下午。 地点:倪玲和张明家的客厅。 客厅内有一张暗黄色沙发,看上去很旧。沙发后的墙上有两个镜框,里面分别是 倪玲的耶鲁大学硕士毕业证书和张明的爱荷华大学硕士毕业证书。沙发前面的茶 几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八音盒。沙发对面是一架彩电,彩电上放着一个米老鼠的小 型雕像。沙发右面两米外有一张餐桌,桌上有四盘菜,倪玲和张明正在吃晚饭, 不停地擦汗。 〔门铃响〕 张 〔往门边走去〕谁呀? 罗 我,罗伟。 〔张明打开门〕 张 〔与罗伟握手,热情地〕罗伟,你好你好,George跟我说你们要来的。 罗 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晓青。 晓 〔与张明握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张 〔看着晓青一刻〕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好面熟啊。 罗 有可能,你们是校友。 张 你是不是经常去三教上自习? 倪 〔从客厅跑过来〕谁是我们校友?〔打量晓青〕噢,漂亮漂亮,年轻漂亮, 学妹吧。〔对张明〕你怎么不请人家进屋坐,在门口发什么呆? 张 啊,请进请进。噢,忘了介绍,这位是我太太倪玲。 〔大家进屋在沙发上坐下〕 张 这几天可真够热的,太反常了。今天听天气预报说有一百度。 罗 是啊,这一片公寓楼都没有装空调,只能熬着了。最好别开窗,屋外比屋内 还热。 〔片刻无言,略显尴尬。倪玲拿起遥控打开电视,一看是新闻,又关上电视〕 倪 我最烦看中国新闻了,那么多社会问题从来不报,整天尽报些在喀麦隆得了 个农业三等奖,在肯尼亚得了个生物二等奖,无聊!粉饰太平! 张 〔对罗,晓〕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愤世嫉俗。〔对倪〕你看问题要正面一点, 国家有问题自己解决,干嘛要报导给国外知道?〔对罗,晓〕我说的对不对? 罗,晓 〔尴尬地笑〕 倪 晓青是我们校友啊,你是哪个专业的? 晓 经济系的。 倪 〔笑〕经济系的呀,也是个找不着工作的专业。 晓 〔微恼,略带讽刺地〕那您是学什么专业的? 倪 〔好像没听见晓青的问题,打开电视〕 张 她是学波斯语的。 晓 〔笑〕扑嗤!〔捂嘴〕 倪 〔白了张明一眼〕哼! 罗 张明,我是想来问问你们的绿卡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批下来? 张 没有呢,等啊!等个三年五载的不来,我就回国喽! 罗 移民局搞什么鬼,等排期等了一年,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 慢慢等着吧。〔对倪玲〕我差点儿忘了,你给客人拿点水果。 倪 〔装着没听见,看电视〕又打死了警察,真够乱的。 张 〔提高声音〕叫你给客人拿点水果,听见没有。 倪 要拿你拿去。干嘛非得我拿? 张 〔怒〕你! 罗,晓 不用了,我们不渴。刚吃过晚饭,撑得慌。 张 〔对罗,晓〕我老婆就这样,排期老不到,递不了485,拿不了工卡,找 不了工作,整天窝在家里,憋的。 罗 我这口子也这样。动不动给我发点脾气。我下班就够累的了,她还跟我吵架。 晓 〔瞪罗伟〕谁让你天天十一点才回家?我让你去大公司,你非得去什么st artup,上市也没希望,人也给榨干了。我整天一个人在家,没人跟我说话, 都快丧失语言能力了。再这样下去,不是变成白痴就是发疯。〔倪玲同情地看着 晓青〕 罗 〔恼〕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说一句你顶十句。也不看看在哪。 倪 〔起身进了厨房,一会儿端来一盘西瓜〕来来来,请吃西瓜。晓青,你多吃 几块,天气够热的,呆在家里心情更烦。 晓 〔吃西瓜〕可不嘛,他们俩在公司里冷气吹着多舒服啊,当然不想回家了。 这爿公寓楼都没装空调,把我们扔在家里热死了也不管,整天电话也没有一个。 算了,不说他们了,倪玲,听说你是耶鲁大学毕业的? 倪 别提了,没用的专业,根本找不着工作。 晓 硅谷这地方,不学计算机寸步难行。可我就是没兴趣搞那玩意儿,多枯燥啊! 倪 让他们去弄吧,满脑子就是程序,早晚变成机器人。〔晓青笑〕走,我给你 看在耶鲁拍的照片。 〔晓青和倪玲走进里屋,张明和罗伟看了一阵电视。〕 〔里屋传来倪玲和晓青的笑声〕 张 你看看,你看看,她们俩倒好上了。 罗 以后让她们俩多来往来往,省得憋足了气,一回家就找事儿吵架。整天那么 多时间也不做饭,回家还让我带她去买肯德鸡。 晓 〔从里屋走出,手里拿着一盘CD〕说谁呢,说谁呢,少在我背后说我坏话。 有本事再另找一个去,看你找得着。 罗 你又瞎扯! 晓 〔拉罗伟〕回家了!〔对倪玲〕这盘CD我过两天就还你啊? 倪 你慢慢听,不着急。 晓 这是什么香味?这么香? 倪 我炖的猪肘子,中午开始炖的,该烂了。你们俩别走,尝尝我的手艺。 晓 不用了,我们该回家了。 倪 别跟我客气,尝一尝。〔走进厨房〕 罗 〔对张明〕你太太做饭手艺不错啊。 张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 倪 〔声音从厨房传来〕晓青的饭做得怎么样? 罗 呃……还行吧。 倪 〔讪笑声〕 晓 〔不悦,拉着罗伟〕倪玲,你别弄了,我们走了。〔快步出门〕 倪 〔端着两只碗跑出厨房〕等会儿,等会儿。   --幕落                      第二幕 一个月后的一个闷热的周日下午。 地点:晓青家的客厅。厅内一张淡绿的旧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散放着一堆书。 屋子角落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着大量的中文文学名著。电视机开着,发出电视节 目的声音。晓青侧卧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只Winnie the Pooh。 〔门铃响〕 倪 〔声音从门外传来〕晓青,晓青,快开门。 晓 〔从沙发上坐起,甩了甩头〕谁呀? 倪 〔在门外〕我,倪玲 晓 〔把Winnie the Pooh扔到一边〕噢,来了来了。〔走到门边打开门〕快进 来坐吧,别把外面的热气放进来了。外面比里面还热。 倪 〔进门后关上门,摸摸晓青的左脸〕睡觉呢,瞧这红印子。我十二点才起床, 实在睡不下去了。我早就想找你玩来,可是不行啊,忙!这股市涨涨跌跌的,我 实在放心不下,一起床就泡在电脑面前,十五分钟看一次。〔在沙发上坐下〕 晓 〔端来两杯水和一些糖果〕你尝尝这个桃子味的植物茶,不含咖啡因的。我 喝了咖啡头晕。我也早该找你去的,可是我也忙。〔停顿片刻,自嘲地说〕忙着 睡觉。 倪 我也睡得很多,有时候八九点就醒了,张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班去了, 我盯着天花板,脑子清醒得很,可就是找不到什么理由要起床,就这么盯着盯着, 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睡过去了。一天睡十二个小时,人都睡糊涂了。 晓 不睡觉干什么,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中文台晚上才有。你说我们这些 人在国内算是知识分子了吧,英语也说得呱呱叫,可到了这美国倒成废人了,不 让我们工作,成天窝在家里没有事做。我父母以为我在美国大学拿了洋学位,在 从事什么重要工作呢,我没敢跟他们说我现在就是个家庭主妇,〔想了想〕,唉, 连个家庭主妇都没当好。我前段时间去了几个面试,可人家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 工作经验,你说这人人都问我要工作经验,我哪儿来第一份工作?万事总得有个 开头吧。然后就是问我有没有工作许可,说他们公司不给人办H-1的,这帮势 利鬼,不就看我不是编程序的吗?昨天我想,要不咱就放下身段找个waitr ess的工作干干,好歹可以接触人,总比在家里窝着强。结果我打了几个餐馆 的电话,也问我有没有工作经验,我说不就是把盘子从厨房给端到外面去嘛,还 要什么工作经验,结果有个香港人对我说什么,〔学香港音〕“小姐啊,你有没 有搞错啊!端盘子的学问很大的,没有经验是做不了的。”我说可是我英语说得 好,跟顾客沟通没有问题。他就问我有没有工作许可,废话,有工作许可我能去 干你这破活吗?他说,“我们还缺一个bus girl,你来试试吧。”我问他什么是 bus girl,他说就是餐馆里推着车,一桌一桌收脏盘碗的,恶心死我了。连个餐 馆工都没得打,气得我今天睡了一天。 倪 是啊,我也一样,呆在家里真是憋死人。头一个月我还觉得挺舒服挺自在的, 也不用工作,想干嘛干嘛,生活条件也不错,可两个月三个月半年这么过去,哎 哟,我的妈呀,真让人受不了。你说这人怎么回事,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一个 宿舍住六个人,整天人来人往,做什么都有人问你干嘛去,没有一个清清静静的 时候。每天早上吧,一起来就得跟一大帮女生抢厕所,晚上睡觉前抢水槽,到了 澡堂子又得跟人抢水龙头,我老抢不过人家,一身的肥皂泡儿就那么傻站在那儿 展览。〔晓青笑〕那时我就天天做梦,哪一天我要是有我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厕 所,自己的洗澡间,该干嘛干嘛,什么都不用跟人抢,那我就满足了,就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了。〔幻想〕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读读书,再到阳台上看看夜空中 的月亮,多浪漫多自在啊。〔回到现实〕可是现在一看,那时候梦寐以求的现在 都得到了,可怎么就是觉得不幸福呢?那时好歹还有个盼望,现在连个可盼的东 西都没有了,一潭死水! 晓 怎么没有,盼绿卡啊!这不是盼望吗? 倪 〔叹气,把玩着茶几上的糖果〕唉,这在国内五块人民币一块舍不得吃的外 国巧克力现在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怎么反而一点都不觉得好吃了呢?除了太甜, 腻味得慌,没别的味。那时候我偶尔奢侈一把,买块德芙果仁巧克力,那叫一个 香啊,能慢慢品上两天。现在一点都提不起胃口来。看来好吃的是价格,不是味 道。 晓 〔幽默地做朗诵状〕当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欲望。 倪 〔笑〕你真逗。〔注意到茶几上的书〕你这儿怎么一大堆书啊,你还看书呢? 晓 罗伟老让我学电脑学电脑,给我买了这一大堆书,我哪看得进去。 倪 〔翻看着书〕JAVA, PERL, UNIX, C++,还真多。我们家张明可逗了,老拿 我当小孩看待,每次都拿本电脑书,说,“下面我们来看图识字,半小时就好。” 我连半小时都呆不住。哎,你们家罗伟人怎么样,对你好不好? 晓 还好,我们俩都比较直,有话就说,说完就忘了。 倪 那就好。我们家张明在客人面前老装大男子主义,其实他背地里什么都听我 的,可疼我了。唉,毕竟我们俩认识都五年了,打国内就谈起,他比我高两个年 级,同乡会上认识的。我们俩都自己联系出来的,国外呆四年也没变,不容易吧。 在耶鲁的时候追我的人多得很,我还不是守身如玉,现在的女孩花心的多了去了, 有几个像我这么老实?主要看我们张明老实可靠,能有个终身依靠,不像他那帮 老同学那么花,一会儿跟这个同居,一会儿跟那个同居的。而且他这人脾气特好, 我们俩从来没真正的吵过架,红过脸。不过他也没少让我操心,上次他有个女同 事看上他了,大概看我们张明长得不错,又快递485了吧,老找理由上我家玩。 我开始对她还挺热情,后来发现苗头不对,一脚给她踹老远,再也不敢来了。 〔观察晓青的反应〕 晓 出国了也没散,是挺不容易的。别说你们俩在国内只是男女朋友了,好多那 结了婚的,十几年的夫妻一出国也得散呀。罗伟前两天帮一个刚结婚的老同学搬 家,两人都说是头一次结婚,结果一只箱子不小心让罗伟给摔地上了,你猜怎么 着,掉出来一张结婚照,新娘还是这个新娘,新郎可不是这个新郎,原来这女的 在国内结婚都五年了,小孩都有了。你说这出国出国,拆散了多少对夫妻啊! 倪 谁说不是呢?我见过的夫妻十对有五对都离了,剩下的也大多是男的在这边 偷完了,被人家女的给一脚踹了,没办法还得把老婆从国内接来,结果老婆还感 恩戴德。我认识一个就是,老跟我说她老公对她多好多好,出国也没变心,我只 好装痴装呆,没把她老公那点子事儿给抖出来。可就算老公真的忠心耿耿,没偷 没骗,一把老人接出来就又出问题了。我一个朋友本来跟她老公关系挺好的,可 自打她婆婆来了以后,每天晚上把她老公叫到屋里训一个小时,叫他要听她的话, 别什么都听老婆的,结果弄得夫妻俩关系不好了。你说这当妈的,一把年纪了, 干嘛还跟媳妇抢儿子,怎么说也是个作客的吧,少管点人家夫妻俩的事不行吗? 晓 儿子就等着做夹心饼干吧。我有一个老同学,他妈和他媳妇老考他如果两人 同时落水,他先救谁?你说这让他怎么回答?最好只好一句,“我谁也不救了, 我自杀!”才堵住她们的嘴。 倪 〔笑〕没错,我还有个朋友,她婆婆为了图省钱,总做些特别难吃的饭,有 时候白煮面条拌酱油也让她吃,她哪儿吃得下,只好偷偷啃饼干。有次她跟她婆 婆说美国食品便宜,买菜时不用太省,结果她婆婆不答应了,“我儿子从小就吃 我做的饭长大的,不也又高又壮吗?再说你挣的钱比我儿子挣的钱少多了,我儿 子都没嫌我省,你还嫌?”还非得让她儿子说她做的饭到底好吃还是难吃,配不 配他媳妇吃。她老公护了她两句,她婆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闹了一宿,说什么, “儿子,你长大了,就忘了娘了,就跟媳妇一条心了。”你说这事儿闹的。我这 朋友又是陪读出来的,说不起硬话,只好不管什么饭,闭上眼睛往嘴里一塞了事。 晓 不过咱们中国话说的好,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务事,牵扯得多了, 谁能说得清楚啊,都有理。我见过的留学生家庭大多数都不幸福,不是老人的事 儿,就是钱的事儿,要不就是感情的事儿,纠缠不清。中国文化跟美国文化差异 本来就大,美国讲究的是儿女大了就要独立,另为一家人,父母来看望最多住一 两个礼拜,有时候还自己住旅馆,图个省事儿。可我们中国人讲的是个“孝”字, 要把父母放在第一位,父母少则住半年,多则住一年,什么都爱指点指点,出了 国的人又多少都受了些西方文化熏陶,有些话就不耐烦听,早晚都要吵架的。我 上次读了篇文章讲得好,家不是讲理的地方。 倪 不讲理?那还讲什么? 晓 是讲“爱”的地方。 倪 讲“爱”的地方?〔若有所思〕哎,晓青,我问你,你跟罗伟那件事怎么样? 晓 〔不解地〕哪件事啊? 倪 就那事儿,饮食男女。 晓 〔不太习惯这个话题〕噢,那事儿,还好吧,没什么不好,那就是好吧。你 问这个干吗? 倪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站起〕你这儿可真够热的,不过比我那儿还好些。 有没有扇子,借我用用? 晓 对不起,没有扇子,那边书架下面有几本杂志,你凑合扇扇吧。 倪 〔走到书架边,拿起一本杂志扇了起来,端详著书架上的书籍〕哟,你这儿 小说还真不少。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白鹿原,荆棘鸟,包法利夫人,卡 拉玛佐夫兄弟,战争与和平,三个火枪手,红与黑,罪与罚,巴黎圣母院,约翰 ·克利斯朵夫,〔突然兴奋地〕怎么,你也喜欢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吗? 晓 〔两眼放光〕爱看!大一我整整一年都在读约翰·克利斯朵夫,真的是精读, 一句一句地品味,一段一段地慢慢琢磨。傅雷翻译得也真好,真是高妙的再创作, 准确而传神,文采精华,耐人寻味。读一年算什么?罗曼·罗兰写这卷书写了十 年,就是花十年来读也不过份呀!哎,你说奇不奇怪,一提约翰·克利斯朵夫, 我觉得浑身都来劲儿了! 倪 〔苦笑〕晓青,看来你身上的书卷气还没有完全退去。我当年读这本书,摘 抄了两大本,那些关于人的生命力啊永不妥协啊的话激动得我睡不着觉,激励我 摆脱周围的平庸和狭隘考上了大学,又激励我不妥协于周围的歧视和媚俗,努力 出国。那时候出国就是我自我实现的唯一途径,一项神圣庄严的事业,人生的第 一目标。可这一切一到出国就戛然而止了,我突然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变得无所 适从。你知道吗?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参加一项历时长久、竞争激烈的长 跑比赛,胜利者将登上一座山峰,得到无尚的荣耀和光辉。我一马当先,一个个 地超越了所有的竞争者。我感到无比的兴奋和幸福,好像有电流在我身上奔涌。 可是当我真的冲上峰顶,你猜怎么着,我往脚下一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稻草堆 上。〔略带神经质地笑〕哈哈哈。 晓 倪玲,你想得太多了,人生每一个阶段都有每一个阶段要受的苦,不是吗? 倪 你猜我现在都看什么书?〔晓青摇摇头〕Nothing! Absolutely nothing! 我现在一页书也看不进去,只能看点电视,白发魔女,非常娱乐,超级星期天, 我比电视上的观众笑得还响。我一看超级星期天,张明就戴上耳塞打他的电子游 戏去了。 晓 在美国像我们这样的人多了,大家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熬着吧,等拿到 绿卡,找份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倪 要熬到什么时候啊?现在排期一动不动,到哪一年才能排到我呢?〔慢慢滑 坐到地毯上〕移民局的人知道我有多痛苦吗?我现在就盼着递了485,回国去 住一段时间。可有时候我真的不确定我是不是能熬到那一天? 晓 〔略带嗔怪地〕倪玲!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怎么会熬不到呢?我能熬到, 你也能! 倪 〔片刻无言〕可有时候我又想,回国住一个礼拜还新鲜,一个月呢?两个月 呢?习惯以后还不是和现在一样?那时候又盼些什么呢? 晓 别想太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来,我也好久没看约翰·克利斯朵夫了,我 给你念一段吧。〔倪玲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晓青从书架上抽出约翰·克利斯朵夫, 随意翻到一页,念了起来〕“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 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 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 倪 〔逐渐开始专注地听着〕           --幕落                        第三幕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日下午。 地点:倪玲家的客厅,景同前,不同的是茶几上放了不少的书。 倪玲和晓青穿着运动短裙,拿着网球拍从幕侧进。把球拍扔在沙发边,在沙发上 坐下。 倪 〔拿来两听冰镇可乐〕来,喝点饮料。今天天气真不错,不冷不热,我出了 一身汗,好舒服啊。咱俩每天这么打打网球,乒乓球,游游泳,挺不错的。幸好 有你,以前我一个人都懒得动,这么好的设备从来没用过。要早知道你们家也住 这儿就好了。省得我整天看股票,都快窝出病来了。 晓 是啊,早知道就好了,两个人是比一个人有意思。多活动活动心情就好起来 了。 倪 你知道张明说什么吗?说我们俩太好了,好得象同性恋! 晓 哎哟,他胡说些什么呀,同性恋还会结婚吗? 倪 你知道吗?以前我在耶鲁的室友,老美,就是个同性恋。外表也看不出来, 开朗懂事,挺正常的。不过老有个挺漂亮清秀的日本女孩来找她。你猜有天晚上 她跟我说她们俩怎么做爱吗?〔把嘴凑到晓青耳边,说了一会,晓青惊讶,继而 忍俊不禁,两个人都笑。〕 晓 嗨,美国什么事没有啊,以前我的导师就是个同性恋,男的。高大英俊,潇 洒幽默,绝顶聪明,绝对的有魅力,不过就是对女孩一点兴趣都没有,老想跟他 男朋友结婚。 倪 他要不是同性恋的话,你是不是就束手就擒啦? 晓 〔佯怒,拍了倪玲的背一下〕瞎说!老美跟我们文化不一样,不会幸福的。 举个例子吧,他们会允许你把父母接来住半年吗? 倪 嗯,有道理。哎,你跟罗伟怎么认识的? 晓 没有什么浪漫曲折,惊天动地的事儿,都一个学校的,中国人又少,就这么 认识了。认识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一切都按步就班,我妈说浪漫不浪漫不重要, 主要是人好。你们张明浪漫吗? 倪 不浪漫!上次我逼着他给我买了束红玫瑰,过两天花开始蔫了,他得意了, “你看,你看,早跟你说过这种东西没有用的吧!” 晓 〔笑〕我们中国的男人实在,不象老外尽玩玄的,一厌倦就离婚,离婚率那 么高! 倪 〔打开电视〕没错,要的就是天长地久!我是把白头到老作为一项终身的事 业来做的。 晓 不过话又说回来,浪漫和白头到老矛盾吗?上次我的美国室友她男朋友把她 带到一家餐厅,把钻戒藏在幸运饼里,跟waiter串通好了端上来。她一掰 开幸运饼,看到钻戒,她男朋友马上单膝跪在地上,从餐桌下拿出一束红玫瑰向 她求婚,她当场就泪流满面,太感动,太幸福了。我真的有点羡慕她。 倪 〔也被感动了〕噢,好浪漫噢,一辈子浪漫这一次也就够了。〔电视里传出 新娘进行曲〕哎,快看快看,Oprah在为这对新人举办Surprise Wedding呢。 晓 哇,这个男的好帅呵,你看他笑得多温柔,多痴情啊。 倪 哇,这个女的好美啊,真的是梦幻新娘哎。噢,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她 的婚礼。Oprah骗她来展示婚纱,结果这男的出现在现场,原来这是他们俩 的婚礼,他们都订婚两年了。〔电视里传出新郎新娘跟牧师重复婚姻誓言的声音〕 晓 你看他们俩的目光,互相看得那么深,起码五分钟都没有移开过,好缠绵呵。 我从来没见过比这更痴情更幸福更甜蜜动人的目光了。〔轻轻摇头〕太浪漫了, 我都嫉妒他们了。〔擦掉几颗感动的泪水〕 倪 我也是。我和张明从来没有这样过。〔看晓青〕哎,你哭了!〔关上电视〕 怎么回事? 晓 〔不好意思的〕没事没事,只是他们的目光实在太动人了,我感动了。什么 时候我跟罗伟也这么互相看一回。 倪 看来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们俩了。一点浪漫都不懂,就好像主菜里没有放调味 品,时间长了会乏味的。 晓 〔拿起八音盒〕哎,这个八音盒好漂亮,谁送给你的,张明吗?〔打开八音 盒,传出You Are My Sunshine的旋律〕 倪 是就好了,我自己从国内带来的。 晓 〔跟着旋律哼唱起来〕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the sky is grey...... 倪 哎,你唱歌挺好听的。你要是喜欢这个八音盒,送给你好了。 晓 不行,不行,那怎么好意思,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不能夺人之爱。 倪 没有,没有,我放这好久都没听了,你看,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你喜欢就送 给你吧,我们俩还客气什么呀,我给你找张纸包起来。〔起身进里屋〕 晓 那……谢谢你了。〔等了一会儿〕倪玲,倪玲,干嘛呢,还没出来? 倪 〔嘴里哼着新娘进行曲,穿着非常漂亮的洁白婚纱出现〕怎么样,漂亮吗? 我们结婚时候买的。 晓 〔吸气惊叹〕太漂亮了,倪玲,你真美!美得象梦一样!你还保留着婚纱? 我的婚纱是租来的。 倪 一辈子就一次,留个纪念吧。〔走到沙发边,为晓青包好八音盒〕 晓 漂亮,漂亮,实在漂亮,还是低胸的呢,够开放的啊?什么时候给我看看你 的结婚照片啊?我得走了,还得回家做饭。〔站起〕自从认识你,我心情好多了, 天天给罗伟做饭,他高兴死了。 倪 〔站起〕咱们那会儿不是懒,是太压抑,美国人叫“抑郁症”,提不起精神 来,什么都不想做。老美定期都看心理医生的,咱们中国人没这习惯。老美哪能 理解我们等绿卡是什么滋味,帮不上忙的,浪费美元。〔拿起一本英文书〕对了, 这本《高效率者的七个习惯》我看完了,还给你,谢谢啊。 晓 〔拿着八音盒和书,往门口走去,高兴地〕噢,我差点忘了,倪玲。我找了 一份工作,明天第一天上班,以后咱们不能老在一起玩了。 倪 〔非常震惊而呆住了,喃喃不解地〕不是说找不到工作吗,怎么又找到工作 了?晓 〔没注意倪玲的表情,兴奋地〕上次去罗伟公司的party,遇到他 一个同事的太太,她的咨询公司急需中国经济方面的人才,就答应给我办H-1, 让我去她那上班了。〔抓住倪玲的上臂〕我好高兴啊,终于开始在美国上班了, 祝贺我吧。改天我和罗伟请你们俩去“王老大”搓饭,时间再订,啊?我走了。 拜拜! 倪 〔好像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呆板无神地走回沙发,被网球拍绊了一下,差点 跌倒。捡起网球拍,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盯了网球拍一会儿,将头埋进怀里〕    --幕落                 第四幕 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 地点:晓青家的客厅 幕启时台上一片漆黑。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倪 〔声音从门外传来〕晓青,晓青,开门啦。 〔灯光亮起,晓青穿着睡裙跑过舞台开门。〕 晓 倪玲,十二点了你们还没睡?出什么事了? 倪 罗伟在家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晓 没事,罗伟今天加班,他们明天有个deadline,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我看书看晚了,刚上床呢。快进来吧。〔倪玲走进屋里,晓青发现她嘴边有血, 吓了一跳〕 倪玲,怎么回事,你怎么流血了?谁打你了? 倪 〔走到沙发边坐下,放声大哭〕我不回去了,我要跟他离婚! 晓 〔拿来卫生纸给倪玲擦拭嘴边的血〕张明吗?你们俩打架了? 倪 〔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要不是为了等绿卡,我早跟他离 婚了!我都流过两次产了,我根本不想跟他生孩子! 晓 〔被突然的情况搞糊涂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慢慢说。 倪 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天天吵,天天吵!当你们面我跟他装得挺正常的,其实 我楼下邻居都叫过两次警察了!结婚前挺好的,从一结婚就开始吵,说我在耶鲁 乱搞,其实我就跟那人吃过一顿饭,刚好他那天开车从Iowa来找我,回来的 时候让他给撞上了。再说我还没跟他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和别人出去吃饭?他说 好几个女孩,条件挺好的,追他他都拒绝了,我还脚踏两只船。说我跟他结婚是 图他的绿卡,根本不是冲着他。结婚前他不吵,一结婚他就吵,说我学了个没用 的专业,听着是耶鲁的,其实是bullshit,狗屁不如。说我不挣钱,是 个吃白饭的,也不肯跟我合银行帐户,也不让我管他怎么用钱。我能不管吗?非 管不可!我自己联系出来的嫁给他算不错了,他一个土包子找谁去?谁看得上他? 为了钱的事情天天吵,这结婚一年多就是在不断的争吵中度过的,我耳光也挨了 不少。你说我和他认识四年了才结婚,怎么结婚前后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今天 我上网看他的一支股票实在掉得不行了,再下去就血本无归了,就下单替他卖了。 结果他下班回来大发雷霆,吵了一晚上,刚才都已经上床睡觉了,他又吵起来, 一脚踹在我嘴上,把我的牙都踹松了,〔摸着腮帮〕我的牙好痛呀! 晓 〔起身拿药和水〕我先给你一片Tylenol,明天你赶快去牙医那里看 看,拖久了发炎就不好了! 倪 自从你找到工作以后,他更不给我好日子过了,天天说我没出息,不像你都 挣钱了;说我耽误他买房子,眼看着房价越涨越高;说不好意思带我去跟老同学 吃饭,怕人问我在哪里上班;还说他跟我结婚是可怜我自己办不了绿卡,只能回 国去给父母丢脸。有时候我真想当时要真回国倒好了,我国内那么多亲人,大家 来来往往多好。呆在这里除了物质生活稍微好一点,其他方面我真看不出有什么 优点。也许来美国就是一个错误,骗人的!把我们骗来,又不给我们自由,跟囚 犯差不多,Hell!Hell!〔因为太大声,嗓子咳嗽起来〕 晓 〔把水杯递给倪玲〕别着急,喝点水。〔停顿片刻〕你对我也太留个心眼, 老跟我说你们关系多好多好,真难为你了。好多事儿找个朋友说说就好受多了, 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啊?其实你也别尽往负面想,留在国内又怎么样呢?你 能说一定就比在这儿过得好吗?在这儿起码不用应付那么多僧多粥少讨厌的人事 关系,不用见到领导就阿谀奉承,不用开会的时候满嘴自己都知道是放屁的胡话, 不用写思想汇报入党申请书,不用挤公共汽车骑二十里地自行车,不用为了孩子 的上学问题求爹爹告奶奶,不用在种种社会不平现象面前麻木不仁……好处多了 去了。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就往前看,别往后看,现在国内不少人也在为出国奔 波呢,要是国内好的话,他们干嘛要出国? 〔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张 〔在门外喊〕倪玲,你出来,你给我出来,你到处乱跑什么,你还嫌丢脸丢 得不够吗? 晓 〔到门口打开门〕张明,进来吧,别喊了,别人都睡了。 张 〔大步跨进屋,门大敞着,到沙发边拉倪玲〕你跟我回去,跑人家这儿来丢 什么脸! 倪 我不回去,我要离婚!离婚! 张 〔轻视地笑〕离婚?你舍得离吗?还有半年多就快排到绿卡了,你不会舍得 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倪玲,我不了解别人我还能不了解你吗? 倪 我不要绿卡!不要绿卡!我不稀罕你的绿卡!我快疯了!再这么折腾,我活 不下去了! 晓 你们俩别吵了,别吵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都有个脾气,是夫妻都 会吵架的,都别往心里去,好好说,啊? 张 你问她什么时候跟我好好说过?比母老虎还凶,心眼又小,自己读了个不吃 香的专业,看别人都不顺眼了,说话夹枪带棒的,连讽带刺,把我的同事、朋友、 同学全气得不登我家门了! 晓 没有,我跟倪玲相处,觉得她性格挺好的。你们俩从国内就谈起,这么多年 了,在一起不容易,别太计较小事,互相多体谅体谅就完了。 张 你以为她忠心耿耿啊?一到耶鲁就给我打电话说她为什么要等我念三年书, 现在就有工作的追她。等人家知道她是学波斯语的,找不到工作,甩了她,她又 找我来了。我妈来这儿探亲她根本就不懂怎么孝顺老人,天天跟我妈吵架,弄得 我里外不是人。〔晓青略为惊讶地看了倪玲一眼,但很快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 倪 〔极为耻辱而愤怒地〕我嫁给你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你这个心胸狭隘,嘴 巴刻薄,跟女人一般见识的娘娘腔!你妈为老不尊,说我没工作,教你别跟我合 银行帐户,让你回国另找年轻漂亮聪明的小妞,带出来学计算机,我能不跟她吵 吗? 张 〔举手〕你再胡说! 晓 别说了,别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发霉了,还抖什么?大家都别提以 前的事,就事论事,不更省事儿吗?人无完人,谁都有缺点,有自己的经历。大 家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从头打拼,谁都不容易,就别再争 谁理亏了。 张 谁跟她都得吵架,整个一个财迷,整天就关心钱、钱、钱,张嘴闭嘴都是钱, 烦死我了。今天我回家,她饭也没做,一见面就跟我吵,说我股票亏的钱太多, 房子泡汤了。我饿着肚子她也不管,非让我保证以后股票全权交给她炒,不准我 碰! 倪 家都让你这个loser败光了!你这个赌徒,笨蛋,傻瓜! 张 你算术都算不清楚,你懂个屁!你懂什么叫炒股吗?你以为是个人就能炒股, 就能发大财?你以为你自己能耐有多大,知道哪股要涨哪股要跌?你有这么大本 事怎么没跟晓青学学,找个正经工作?整天呆家里除了吵架以外你还干什么了? 卧室乱七八糟,脏衣服干净衣服地上堆一块儿,我找件干净衬衫得找上半个小时。 你她妈的挣不来钱,连老婆都没给人家当好,还把你那耶鲁文凭挂客厅里给我丢 脸,好像我高攀了你似的。全是bullshit!bullshit! 〔突然传来Winnie the Pooh的主题音乐,罗伟一手握着一束包在洁白乐谱里的 鲜艳长茎红玫瑰,一手拿着一个Winnie the Pooh的音乐雪球出现在门口,还没 有出现以前他的声音已经传来。〕 罗 晓青,这回不能再说我不够浪漫了吧。〔看到屋内的景象〕哟,这怎么回事? 晓 〔迎向罗〕你回来啦,不是有deadline,今晚不回来了吗? 罗 台湾那边给延期了,今晚不用加班了。这些东西我下午就买好了,忘了今天 是你的生日啦?我想带你去海湾大桥边上的Hyatt酒店顶层旋转餐厅吃夜宵 看旧金山湾区夜景。你们这是在……?〔把雪球放在桌上,把玫瑰递给晓青〕 晓 〔接过玫瑰〕没事儿,夫妻拌拌嘴还没见过啊?大惊小怪什么? 张 走,跟我回家,少在这儿耽误人家! 晓 没事儿,不耽误,大家都在一起久了,倪玲又是我的好朋友,前段时间我最 难受的时候帮了我不少,我现在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们别着急走。 倪 〔站起来往外走〕晓青,我走了,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张跟出〕 晓 〔急忙跟出〕有话慢慢说,啊?别再吵了。人不比钱重要吗!钱去了还会再 来,感情伤了可就难以弥补了,夫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别再论理了,啊! 张 回去吧,外面冷。 晓 〔进屋关上门〕 罗 〔揽她入怀,亲吻她的前额〕Birthday Girl! You are so beautiful!你最 近越来越乖了。别皱眉头了,来,笑一笑! 晓 真没想到倪玲跟张明天天都吵架,她老跟我说他们关系多好多好,我真的以 为她过得有多么幸福呢。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普通平常极 了,跟我没有任何差别。唉,我还老跟她聊别人的家庭关系呢,没想到就在我身 边发生我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告诉我,还是不想让我替她担心。 其实她要经常跟我聊聊这些事,有一个人分担,心里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一个人 老捂着这些事,我真怕出问题。她经常跟我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熬到拿绿卡那一 天,我真是…… 罗 〔打断她的话〕明天再操心他们的事,今天是你的。Happy birthday, Darling!来,笑一笑,〔看着晓青的眼睛,竭力逗笑她〕嗯……看看我深情的 目光吧,我的爱人同志,小家伙! 晓 〔被逗笑〕你又逗我,你又逗我,人家心情不好嘛。 罗 〔甩着车钥匙〕走,我们开车去旧金山,到车上你心情就好了。 晓 〔深深吸了一口玫瑰的芳香〕好,那我去穿衣服,你先去开车。〔跑进幕侧〕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晓 〔惊慌地跑回台上〕那是什么声音?枪响!罗伟,会不会是倪玲家? 罗 〔微张着嘴,凝神细听。又是一声枪响,罗伟不禁为之动容〕好像是从他们 住的那头传来的。 晓 〔恐惧慌乱地〕倪玲!倪玲!〔跑出门外〕 罗 〔跟出〕小心,别摔着!     --幕落                 第五幕 五年以后 地点:晓青和罗伟的新家,宽敞的客厅,室内摆着雅致讲究的家具。墙上挂着一 些宗教主题的镜框。茶几上摆着倪玲送给晓青的八音盒。一只柜子上放着一个地 球仪和那只Winnie the Pooh的雪球。 晓青依然苗条清秀,但气质显得比以前成熟了很多,而且不再迷惘焦虑,拥有内 心的平安快乐,从神态上可看得出生活很美满。 毛毛 〔穿着淡黄的芭蕾舞裙舞鞋,梳着小髻,髻上绕着向日葵饰品,手里拿着 一个向日葵形风车跑出〕呜,呜,妈妈,妈妈,快点,快点,芭蕾舞班要开始了, 我们要迟到了。 晓 〔走出,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东西的提包,放在沙发上〕毛毛,别着急,妈妈 从来不迟到,你也不会迟到的,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始呢。 毛毛 我知道,妈妈是好孩子。〔跑到茶几前,拿起八音盒〕〕妈妈,这个八音 盒都发不出声音了,你怎么还留着它呢? 晓 〔拿过八音盒放好〕小心,别摔坏了。噢,这个八音盒呀,是很久很久以前 妈妈一个好朋友送给妈妈的,那时候还没有你呢。那时候妈妈遇到很大的困难, 好不高兴不高兴噢,这个阿姨跟妈妈一起聊天一起锻炼,跟妈妈做朋友,妈妈好 感谢这位阿姨的。 毛毛 那这个阿姨现在在哪儿呢?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不来找妈妈玩? 晓 〔神色黯然〕因为这个阿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所以不能来看毛毛。 毛毛 这个阿姨也和妈妈一样,从中国来吗? 晓 〔爱抚地摸摸她的头〕对啊。 毛毛 中国在哪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吗? 晓 中国很远,在地球的另一边。来,妈妈指给你看。〔到柜子边旋动雪球发出 音乐,把地球仪拿到茶几上,为毛毛讲解起来,毛毛好奇地睁着大眼睛,不断点 头〕中国呀,很大很大,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有雪山,草原,大森林,大江 大河。森林里住着大熊猫,长颈鹿,大象……      --幕落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 ◆              和珍妮共厨                ·小 解· 珍妮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住到一个房檐下了。那是19 96年,她刚大学毕业,囊中羞涩,而我有钱舍不得化在每天利用率仅8/24的房 租上,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当地最便宜的一栋房子。名曰两室一厅,其实区 区小厅是厨房,厕所,浴室三位一体的一条狭长过道,几乎没有活动空间。好在 有独立卧室各自为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每天拿出钥匙开门锁门时还多少享受 到一种隐私权。(我不仅囊中羞涩,背上还负债四万。大学期间政府所提供的无 利息贷款,毕业后就该还了。我学的是社会学,现在在一家公司当接线员,年薪 还不够糊口。要不,我才不会到这间破屋来委屈自己呢。可这位解小姐,拟或解 太太?--我还未来得及搞清你的婚姻状况--你怎么总把钱为人服务的主宾关 系搞颠倒?太费解。--珍妮注) 珍妮早报到三天,先入为主。并告房东后来者须接受一个条件,就是同意使 用她的锅碗瓢盆等厨房设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我便欣然接受。但是进得门 来才赫然发现上下大小厨柜都塞满了杯盏碟盘。作料瓶子,盒子和罐子不亚于药 房的铺张。墙壁上挂着深浅不一,直径有异的煮锅,炒锅和炖锅。抽屉里则刀剪 勺叉铲,堆满了尖锐金属,俨然象个兵器库。我巡视了好半天,也找不到可乘之 际来插入我的一锅一瓢一碗一筷。这才感到珍妮的狡黠,她成功地诱惑我接受了 割让厨房的条件。我想重新谈判,可是对方迟迟不露面,仅在冰箱门上用磁西瓜 压了张小纸条:“嗨,我是珍妮。欢迎你和我共住这套公寓。希望你遵守住房合 约”--神气什么?你不就比我早来三天吗?却俨然以老住户自居说起教来。我 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妈妈买了只新鸡,晚上“旧”鸡们集体啄它,不让进窝。看 来不光是鸡之初,性本恶。(艾丽丝,你误会我了。合约是我们的共同准则。我 们美国人喜欢把话说到前头,双方依约行事,省却诸多麻烦。我明明在冰箱上致 词欢迎,怎么还会啄你呢?--珍妮又注) 管他人性,鸡性,我要使用我的权利,用厨房做饭。我饿了。一切尚未就绪, 我就凑合着炒点葱花下点挂面吃。葱刚入油锅,就听到失声怪叫:“What抯 wrong?!”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竟木木地反应不过来。这时隔壁闺 门顿开,跳出一个庞然大物来。"What are you doing?""Cooking."我虽未带敌 意,语气里却充满了自卫的能量。珍妮迅速扫视了一番厨房兼客厅,没有爆破迹 象,便舒了口气。接着就忍不住吸着鼻子说,好香。好香。我是最经不起被人夸 奖的。珍妮一下搔到我的痒处,剑拔弩张的局势立即化解。两人握手寒暄,互报 姓名,并说有对方做室友很好。珍妮虽然人高马大却不粗犷。她说她老老爷是从 捷克斯洛伐克移民过来的,我却一直怀疑她有白俄血统,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使 我想起憨态可掬的北极熊。有一次她到机场接我,彼此拥抱时我居然有种被淹没 了的感觉。 珍妮进屋后,就不再闭门,不知是想表示友好,还是想引进点厨房的葱花飘 香。屋外渐渐黑下来了,珍妮房间的灯光射出一束宽阔的光带,把一个活脱脱的 侧身轮廓投射在客厅的墙上。那曲线还算凹凸有致,只是显得过于张扬。特别是 中段朝后撅起的部份,活象个台阶,足以坐排小孩。有一项调查报告说,当两队 男女混合的人群迎面走来时,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停留在对面姑娘的脸上。而所有 女人的眼光也瞥着迎面而来的同性。我相信这个调查的真实性,因为仅这幅女性 投影也足以让我呼吸暂停数十秒。(憋死了,可别控告我的影子是第一号杀手。 --珍妮注) 饭做好了,就餐前我礼节性地问珍妮愿不愿和我共享中国挂面。珍妮喜出望 外,连忙坐到餐桌旁。她的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只下了一小撮挂面,窝了一 颗鸡蛋,现在如何一分为二?珍妮正在满怀好奇地玩弄着象牙筷子,并未觉察到 我的为难。我略经踌躇,便把挂面和鸡蛋全盛给她,自己泡了碗方便面。珍妮吃 得津津有味,而且开玩笑说她碗里的面耐高温,不像我碗里的面那样都被烫卷了。 我拿出叉子和勺子让珍妮选,珍妮却选了筷子。她既不端起碗,又不弯下腰,我 看筷子在遥远的碗和口之间运行得实在太艰难,几次劝她改用叉勺,她却兴致盎 然地说只有用棍子才能吃出中国饭的真髓。中国的餐具被人赏识,我心里当然快 活。虽然珍妮总是满把手抓住筷子的下端我也不觉其脏,饭后四根筷子一齐洗, 下一顿又随机地摆在餐桌上。渐渐地,珍妮的手指在筷子上的支点越来越高,运 作也越来越熟练,可惜的是她终究没有修成正果,因为她坚持把筷子颠倒过来用。 (我觉得圆的那头磨擦系数太小,夹住的东西容易滑脱。方的一头好劫持饭菜。 --珍妮) 厨师象作家,总希望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珍妮越赞美我的烹调技术,我就 越挖空心事地翻新花样。酒肉穿肠而过,友谊与日俱增。餐桌上我们把中西文化 夹在饭菜里互相传授。慢慢地,珍妮不但会说几句中国话,还关心起中国事来。 九八年台湾地震,是她首先电告我“台湾土摇了!”比新闻工作者还积极。我做 的饭不管是酸甜苦辣,她都爱吃。不过并不都原汁原味全盘接受。她喜欢对中国 饭菜做点小小的加工,或者更准确地说,加醋。珍妮酷爱镇江香醋,不但往红烧 肉内加醋,青豆角内加醋,就连喝小米粥,她也要倾注5-10cc镇江香醋。 我这个从醋坛子里泡大的老山西,一开始颇高兴他乡遇“知味”,但是后来就对 珍妮的醋量感到恐慌,生怕醋酸蚀烂了洋胃,中国食品公司可担当不起。(放心, 我亲爱的朋友。醋酸比胃酸弱,怎么会腐蚀我的胃肠?亏你还是个学医的。再说 洋胃比土胃结实,君不见我们洋鬼子都爱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吗?--珍妮) 我一向惜情顾面,做好饭后,不向同室发声邀请,就别扭得无法开口进餐。 这习惯是当年在国内学校的集体宿舍养成的,那时得到的回答总是预期中的“不” 字。有人批评中国人不会说不,大概是因了他吃东西从不让人罢。否则,他必定 会享受到无数次听“不”的滋味。不过,不知趣是对虚伪的惩罚。渐渐地,我就 受不了珍妮的顿顿欣然同餐。但又拉不下脸独享饭菜。于是采用了迂回战术,拖 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途中心想,今天不需做俩个人的饭了。顿时脚腿都轻松 灵便了。(可你脸上总是一幅乐施善予的样子呀。你为什么不象Pizza一样 把馅儿都摊在表皮上,却象饺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猜不透内容?--不客 气的珍妮) 珍妮象只可爱的宠物,听得门响,便立刻来到客厅迎接我。我见她睡眼忪惺, 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把你惊醒了。”“我没睡。我等着你呢。”话不在多。这 甜甜一句话就暖透了我的心窝,我情不自禁地脱口问她:“吃过晚饭啦没有?” “没呢。--想不出吃什么。”看她懒洋洋,娇滴滴的模样,我情绪又急剧恶化。 撒娇也不看对象。然而我没有显露不悦。只是一如既往地做两个人的饭;一边在 心里嘀咕着决不能长此以往。(啊,原来如此。够了。我不想往下看了!--珍 妮) 就在我下决心断然采取革命行动的前夕,“革命的本钱”却突然遭到流感病 毒的侵袭。我躺在床上绝食罢工整整24小时。珍妮不但送来各种饮料,居然主 动请战,要为我们做饭,而且要做道中国饭。我被她对中餐的热爱所感动和鼓舞, 兴致勃勃地要教她鸡蛋炒大米。 “不用,我有食谱。你就继续摆平自己吧。”她满怀信心地走进了厨房。 我美滋滋地进入迷糊状态,准备“睡”享其成。个把时辰后感到膀胱充盈, 爬起来上厕所时惊奇地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大小测量器皿:天平,量筒,量杯,量 勺等等,琳琅满目,比我们中学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仅少几盏酒精灯。锅台上则整 整齐齐地放着两颗鸡蛋,切好的葱段,西红柿片生姜丝等,还有称量好的各种作 料。珍妮见我醒来,便立刻抱怨大米太硬,蒸不熟。我问为什么不加锅盖?她重 温了一遍食谱,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书上没有说蒸米饭要加盖呀!” 我终于忍不住问珍妮道:“你又不善厨,为什么买这么多的厨房用品?”珍 妮郑重其事地说,“这些都是我爷爷的心血和心意。我爷爷开饭店做了一辈子饭, 临死指定我继承全部厨房遗产,包括这本食谱,也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我不知道她爷爷在八仙桌方面的成就,但是在挑选接班人方面绝对失误。因 为珍妮曾告过我她有姊妹十三个。几年前她父亲去世,年底母亲便率领他们六兄 妹浩浩荡荡入主继父家,那边已有七个继姊妹在等候。这就说明她爷爷并非别无 选择。 病愈后我全然打消了革命的念头,决定继续和珍妮和平共处。难得珍妮对做 中国饭发生了空前的兴趣。我也乐得由单干户加入互助组。厨房出现了中美合作 的新局面。谁能料到教珍妮做中国饭比教她识方块字还难?难中之难则是教珍妮 包饺子。从和面起她就开始和我纠缠:面多少磅,水多少毫升。我说只有你和我 两名吃客,一磅面足矣,至于水,我是凭经验,看行情,先少加点水,边和边调 整,太软了就加点面,太硬了就添点水,她说,一加面,不就多于一磅了吗?我 说多少无所谓,吃不了放冰箱。她摇着头说,艾丽丝,不控制个常量,处理一大 堆变量X+Y=Z太复杂了。我说你得建立点模糊数学观念,所谓常量,也是个 范围,而不是个固定点。她不心甘情愿地说了声OK,我便得过且过,进入第二 教程。关于什么东西可以做馅,她又和我较劲。我说原则上讲,什么都能做馅, 只要你爱吃。她便问冰激凌能做馅吗?她最恨我的“一撮”“适量”“酌情” “少许”等用语。我说这些词体现了中国厨师的灵活性,她却说我不懂得精确就 不配搞烹调,勿言搞科研了。大有断送我学术生涯之势。我们就这样从头吵到尾, 吵得连品尝饺子的胃口都没了。而她坚持把我加入的丸霰膏丹,液体固体纤维粉 末等一一称量记录,搞得我浑身发毛。包饺子原本是轻车熟路,我在她的严密关 注下却变得神经兮兮,不知所为。 不过去年圣诞节珍妮从波士顿来电话说,她就是用我教她的那种饺子款待她 的新男朋友的。我说你得再学种新馅儿,不然男朋友会很快吃腻的。珍妮却漫不 经心地说,那我就再换个男朋友。她还真懂点辩证法和相对论。唯一感到遗憾的 是共厨两年,未能削平珍妮的台阶和其他过度突兀的部份。她明明酒满肠肥了, 还说不吃甜点就象没吃饭一样空虚。我试图用水果来充填,但吃完橘子苹果后她 还是要挖几勺冰激凌。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 ◆             情人节的礼物                ·小风· 她手里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东区的,一个是西区。西区是富人住的地方, 肯定会很贵。在她读书的那个小城已经够贵了,她不想花那两倍的价钱,但是价 格高也许技术高明些,服务周到些。不管怎样,她还是先试一下西区吧。她拨了 号,他们问的是老问题: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回答了问题。他们说要700 美元。“让我先想一下,”她说。 她拨了第二个号码,又回答了同样的问题,打听了价钱,“大约400元。” 接电话的女人说。这价格不算太离奇。 “我想预约一下,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你不能再拖,你已经拖得太久了。明天就来,上午11点。明天是5月1 7号,我们看看该怎么办。” 她一大早起来乘地铁去诊所,正是高峰时候,地铁站电梯上的上,下的下, 挤满了赶去上班的人。人们真是可笑,就这么四处奔波,为什么要从东头到西头 或是从西头到东头呢?好像每个人都是要赶往家的另一头去上班,大家都就近上 班不好吗?可以省去多少麻烦。 车厢里也挤满了人,没有座位,她只好站着。诊所的人让她头一天晚上就不 要吃东西,她觉得头晕,嘴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面前的座位上有两个板着脸的 女人,衣着讲究,搽了一脸的粉。一定是韩国女人,她想,只有韩国女人才会把 这一张扁脸搽得煞白,好像打了重霜的南瓜。我希望她们早点下车,我就可以坐 下来。头又晕起来,想吐。我不要晕倒在车厢里,想想看,这么多人看着,多丢 人。他们肯定会叫警察,我还没去诊所,就先去了医院。她看见眼前拉起了一道 黑幕,四分之一,一半,还剩下四分之一,完全黑暗…… “小姐,坐下,小姐,坐下。”她听见一个声音说了好几遍。她摸索着坐下, 眼前罩着的黑幕立刻不见了。身边站着一位老太太,眼里既有关心,也有冷漠。 这是一个大城市,人们不会打听闲事。她一定是失去了知觉,刚才座位上的两个 韩国女人已经下车了,她现在坐的就是她俩的位子,但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车子什 么时候停下来过。 她找到了那幢房子,是在这个大城市最有名的一条大街的拐角处。纽约常使 她想起上海,珠光宝气的商业大道紧挨着肮脏狭窄的小街,一样的灰不溜秋的高 楼,地上一样的一汪汪的脏水。诊所前一个女人在散发小册子,也想塞一本在她 手里,她瞥见了一眼小册子上的胚胎照片。一定是什么狂热的宗教分子,歇斯底 里的“反对派”成员,一脸憔悴不堪,看样子这辈子恐怕生了一打还不止,难道 还没生够? 护士拿了一大叠表格给她填,她已经很熟悉这些问题了。年龄:24;最后 一次例假的时间:2月14日。是情人节。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非常高兴,在 研究生宿舍举办的舞会上直玩到早上4点。他们离开时,那个瘦高个的法国男孩 还特地跑来说“情人节快乐!”让她的朋友们“代我吻她”。“我也喜欢你的长 头发”,他说。可伶的人,他成天跟着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漂亮女孩,一起吃饭, 一起洗衣服,一起去图书馆,几乎寸步不离。但是那天情人节,女孩的正式男友 来了,他只好挂单,面无人色地在舞会上游荡,像个幽灵。那天她心里对他有着 无限的同情,却没有料到后来这一天会同她自己生活中最大的一次灾难连在一起。 “有紧急情况时应该通知谁?”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留下小杜的电话和 地址。真要有事,等他赶来时,我早就死了,她想。但是还有谁呢?这城里她谁 也不认识,再说她也不想让别的朋友知道她的情形。那些闲话。他们俩总在一起, 但是别人并不了解发生过什么事情。 “你们采取过哪些防备措施?请打勾。”他们采取过什么措施?什么都没有。 他说那戴着像隔靴搔痒。她想在店里买些药,但是在柜台上找来找去也没有看见 有陈列,又不好意思问,不知道还需要医生处方。在家里时这一类的药品都是放 在药房进门最显眼的地方的,回国的人说这在国外很贵,甚至建议她买一点带出 去。不过那时她还同一个男朋友有约,先就准备起来毕竟说不过去。小杜应该知 道的,他在国外住过好几年了,又是结了婚的人,但是他只是建议买只温度计。 她每天量体温,但是显然这法子不灵。 她第一次感到恶心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种难受的感觉 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两个多月来,她完全生活在地狱里:永远头晕目眩,时刻恶 心,吃什么吐什么,不断的胃痉孪。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她怎么会有 兴趣呢?她简直就是被活埋在坟墓里了。但是她居然挣扎着完成了那个学期选的 三门课程,还得到了好分数。她每天去上课,对班上同学的滔滔不绝极端厌烦, 只是盼着早点下课。走在路上,她看不见来往人们的笑脸,听不见他们的欢声笑 语,仿佛自己是一团破棉花,飘在一堆黑云里。她也怕躺在床上,尽管大部份时 间她都在床上。她烦躁不安,痛恨做爱。身体里已经无缘无故地寄生了一样东西, 另一样东西还要时不时地挤进来,实在是不能忍受。她的不情愿使得小杜非常沮 丧。她接连几个小时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看着天上的云彩,不说一句话,也想 不出有什么话好说。小杜想让她高兴起来,但是没有用。有一天她终于听见他嘟 嘟囔囔地说,“我真是受够了。”她不明白小杜为什么不明白她病得这么厉害, 怎么还会对这件事有什么兴趣。“我希望你也尝尝这味道,”她告诉过他好几回。 他非常生气:“你这么坏干什么,希望我也生病?” “那时你就知道我有多难受了。”她说。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那个孩子,对它没有任何感情,只觉得那是一种病, 一个肿瘤,早晚要除去的。其他女人也许会觉得恋恋不舍,她却支付不起这份奢 侈。她根本没有考虑就做了决定,她知道有种药,在美国是禁药,在国内却很容 易弄到。小杜写了一封信回家给他当医生的姐姐,没几天就收到了姐姐寄来的包 裹,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用药说明,还特地提到可能会有的危险:“如果突然 大出血的话,应立刻送医院。”两个人都没有多想。她不知道小杜怎么对姐姐解 释他为什么需要这种药,也不关心。两人都很高兴这种糟糕的情形很快就要结束。 她按说明服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出了一些血,她想这大概就是它了。 结果她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除了每天早上强迫自己喝一碗碎米粥,她不再 吃任何东西。宿舍餐厅里的食物令她看了就恶心,她讨厌带血的牛肉,讨厌浸泡 在奶酪和番茄酱里的鸡块。蔬菜不是生冷,就是煮得发黄,褐色生硬的美国大米 粒常常哽在她喉咙里不肯下去。她每天都饿得发慌,晚上睡不着,她就大睁着眼 睛一样样回想在家时外婆做的好吃的饭菜,在她的记忆里,甚至原来大学食堂里 最普通的大锅菜也变得味美无比。她就想要一碗松软白糯的米饭,上面盖满肉丝 炒菜,虽然有些怀疑是否真能吃得下去。她变得不成人形,瘦得像个鬼影子。她 还变得非常好哭,一哭起来就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开始害怕起来, 害怕这种折磨最后会要她的命。小杜催着她去看病,她不肯去。只是去“看病” 有什么用?现在她当然知道毛病在哪里,小杜也知道,但是两人都不敢去想。 “Lily,Lily”,她听见护士叫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 填表时随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一个随随便便把自己弄得这么尴尬的女人不该叫 她原来那个冰清玉洁的名字。一开始她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那天是中国的大年 夜,大家都去开联欢会,小杜和她两人因为新来乍到,不大认识人,没有去凑热 闹,自己出去买了瓶酒在小杜房间里喝,那晚她就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小杜有 个法国妻子名叫雷娜,她早就知道的,他们结婚好几年,妻子刚刚才有了孩子, 小杜不久前还拿着一张超声波的照片在她面前炫耀,黑忽忽的,看不出个名堂。 她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杜常常要追问她是否爱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 答。爱情必须假设共同的将来,没有将来,何必假设爱情?那个大年夜小杜郑重 其事地宣称他“不会伤害雷娜”,虽然她还根本没有想到“伤害”这个问题上去, 那晚她只是闲得无聊,也不好意思推却而已。她不怀疑小杜的真诚,甚至相信他 的确爱她,但是常常觉得惊讶的是小杜从不顾忌是否会伤害她,如果自己真是像 小杜希望的那样爱他的话。他当着她的面给雷娜打电话,叫雷娜亲爱的宝贝,雷 娜寄来的照片他总不忘特地拿给她看,虽然那些超声波的照片在她看来只是一个 大黑洞罢了。他说自己喜欢孩子,将来要5个孩子,看见美国造的大汽车,他说 自己将来也要弄辆大车,好装一大家子人。有天小杜正说得起劲,她脱口说: “你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说完自己也呆了。小杜楞了半天,终于问:“你真 的认为我的孩子杀了你的孩子吗?”每当类似这种时候,她就开始假设一个真的 爱的发痴的女人会怎么说怎么想,例如这时也许就会凄凉伤心地问:“我的孩子 就不是你的孩子吗?”当然,现实中的她懒得去问去想。 那晚小杜又问她:“我非常爱你,如果我没有结婚的话,你会嫁我吗?”她 说:“我不会嫁你,我会回去嫁我的男朋友大卫。”小杜气白了脸:“那么你只 是把我当他的替身了?” “你不是也把我当雷娜的替身吗?”她说。其实白天她收到朋友小娟的来信, 说有件事要告诉她。说去年她还在国内时,有天晚上小娟11点在学校后门碰见 大卫,大卫请她喝酒,两人1点多钟才回来,大卫说要同她上床睡一觉。小娟说 大卫不是好人,要提防他。 她就在身边,大卫还去招若自己的女朋友,实在让她觉得丢面子,小娟之所 以告诉她,恐怕也是因为大卫只想上床睡觉,不肯谈情说爱,否则半夜三更的, 喝什么酒。全他妈的一帮混蛋。 诊所的咨询员是个女孩,看上去比她还年轻,恐怕只有二十一、二岁,或许 是在校的实习生。女孩用一些身体器官模型比划着讲解具体的操作过程,她无动 于衷地看着她的手搬弄着模型上下移动,本来就对很多身体部份不知道该如何用 英语来形容,听得糊里糊涂。她觉得这种解释根本就很愚蠢。有什么必要告诉我? 不管你们怎么操作,我都得捱过这一关,何必说这么多来吓唬我。女孩问她有什 么朋友在纽约,她说没有。女孩问她还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她说不考虑,她只是 个学生,没有钱来养活一个孩子。 “他知道吗?”女孩问她。她说不知道。 “他不在纽约吗?” “他在法国。” “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 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故事的情节:男主人公终于回到妻子身边去了,把她 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小说作家会把它写得凄凄惨惨,有声有 色。她很久以前读过的曼斯菲尔德的一篇小说《耗子》(或者是《你会说法语 吗?》)讲的就是类似的故事,甚至还远远没有这么悲惨。问题在于她只能想象 而已,自己怎么样也进入不了角色,她冷漠地,机械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只是 盼望着这一切早点结束,盼望着身体健康地走在灿烂的阳光下,那时她会感到无 比幸福,无比快乐。 无论如何,命运对她还是比较公平的,让她早些时候在丰衣足食,无所事事 的年月里痛不欲生地爱过一次,而不至于让她在这次真的活不下去的时候不想活 下去。她听见做超声波的医生轻轻地叹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他看 见的是一个成了形的人? “明天谁会陪你来?”前台的护士问她。 “怎么明天还要来?”她万分惊讶,本来以为当天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拖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只好分两部份进行。今天我们先把几根特殊的小 棒放在你的体内,它们会起到扩张作用,明天我们才正式手术。”护士说。 她只有沉默。 “明天谁会陪你来?”护士又问。 “我不用谁陪。” “那不行,一定要有人陪,全身麻醉后醒来一定要有人陪着回家。” “我不要全身麻醉。”美国人真是不耐疼,在中国局部麻醉都没有听说过, 她想。 “会很疼,你吃不消的。” “我不怕疼。”她说。 诊所里已经空了很多,剩下的也许都是像她一样第二天还要再来的,几个胖 大的黑人,一个短头发,瘦削脸庞的白种女人,还有一个漂亮的南美女孩,非常 漂亮,但是愁眉苦脸。或许我应该大哭一场?这么一想,眼泪真的就像开了水龙 头似地哗哗淌了出来,流了满脸,她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头缝里挤出来,又 滴到衬衣上,胸前很快湿了一片。她想那几个人也许都在好奇地看她,因而不敢 抬头去看别人。 下午地铁里空荡荡的,她呆呆地坐着,目光落在面前的广告上:“那晚我只 是去参加一个晚会,却没有想到他们会不坏好意。幸好我每天按时服药……” 她临时租的这个房间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躺在床上,听见阳台上不断的风 铃声,想起两天前同小杜在一起,也是不断的风铃声。那晚小杜是个不知足的情 人,好像要在离别之前把所有的激情都消耗在她身上,她仍像往常一样的难受, 但是想到他就要离开,也许这一辈子再也无缘见面,只有舍命相陪。他睡着了,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的风铃声,听着身旁他的呼吸,想起那个大学城, 想起校园,白雪覆盖的网球场,橘黄色的灯光,蓝色的天空,遍地的紫色郁金香。 想起下课回宿舍,他总站在窗前等她,吹着口哨,向她招手。想起黄昏时他俩走 在小路上,她一路走一路用宽大的衣袖拍打他,听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她转身 抱紧他,他在睡梦中还拍拍她的手。 早上起来小杜忙着收拾行李。“还回来吗?”她明知故问。 “不回来了。雷娜要生孩子,需要人照顾。” “那我呢?”她想问。事实上只是那一刻她才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很多 假设的问题,她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什么。不是出于自爱自尊,而是根本想不到, 也没有去想。 他突然想起要给雷娜打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就要回家。听见他称雷娜“宝贝”, 她似乎感到他迫不及待回家的心情。他总是说她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他,可是 她想如果不是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仅这一刻就会令她永世不忘。 她只是偶尔设想一下言情小说中的自己这个角色会怎么伤心欲绝,却从来没 有去设想过他的感受。她如果就是写小说,也是没有什么想象力的,当不成无所 不在的叙述者。但是如果一定要她来描写他,她会怎么写呢?把他写成一个多情 的人,一个负心的人,一个也要谋生吃饭的人,一个有益于家庭孩子的人? 诊所里她见到前一天的几个女人,不过身边都多了男人陪伴,只有她是一个 人。瘦削的白种女人一声不吭,南美女孩依然愁眉不展,几个黑人在大声聊天: “我不愿意,已经太多孩子了,他根本不管。”“他才不肯用那玩意儿,说要去 找别的女人。”“我本来想留着这个孩子,所以拖了六个月。” ……很疼,像拔牙,像第一次做爱。她看着天花板,想起很小的时候常常观 看阉鸡的情景,不知为什么还记得:阉鸡的人拿一个绷子把鸡的某个部位固定, 三下两下把毛拔光,割开皮肉,在里面掏呀掏,最后掏出两个金黄色的圆球,收 起绷子,把鸡放开,鸡扑腾两下翅膀,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她听见器皿落在盘中的声音,护士握握她的手:“好了。”医生最后还双手 按在她肚子上挤了一下,令她联想到沙漠上装水和草原上装酒的皮袋子。 观察室里又是那几个女人,都在抱怨刚才麻醉的大罩子盖在脸上使她们现在 还喘不过气来。护士五大三粗,却梳着一条小辫子,听声音也不知是男是女。身 材庞大的黑女人站在门口,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腿流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低 头看见血,黑女人吓傻了,干嚎着,却没有声音。“医生让你回去等着,明天再 来,妊娠6个月,太大了,出不来。”护士对她说,她却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干 嚎着。白种女人歇斯底里发作,大声嚷着说她呆在里面要窒息了,一定要回家, 要马上出去,几乎要打护士。 上午也许下过一场雨,地下还有些潮湿,太阳已经出来了。南美女孩换了一 件彩虹色的T恤衫,看上去神采飞扬,身边高大的男孩同她一样引人注目。女孩 坐上男孩的摩托车,向她招招手,转眼就不见了。 “活着真好,”她想。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 ◆               宠物                ·默人·  “我要养只猫。”午饭前,林老师这么说。  “养猫?一个八尺高的大汉子,养得什么猫呀?”   她并不了解美国人的宠物热。在她的心目中,养猫只是贵夫人娇小姐们的附 庸风雅:休闲怡性,填补空虚。可一个大男人养什么猫呢?况且,整天奔命地忙, 他活得并不轻松。  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几天来,她有意地疏远他,冷淡他。她怕如此 下去会有她难以控制的局面,尽管她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林老师,尽管他比她大 了整整二十岁。  三楼餐厅里,研究中心里的中国人又聚集在一起开始了一天一次的午饭侃。 这是这个中心非常独特的现象。尽管人人都清楚,午饭时间多和外国人聊聊,既 能沟通思想,增进了解,又能进步英文,好处多多。可是中国人到了一起,总是 忍不住地讲国语。拉乡情,谈时政,天南地北,古往今来,直吹得天花乱坠,忘 乎所以。难怪,一天到晚弦绷得紧紧的,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放松一下。  她端着饭盒犹豫了,不知道该留下来陪林老师呢,还是加入中国人的圈子? 早在上班的第一天,林老师就对她说过,吃饭别过那边,少和这帮中国人掺合。 既然说了,她不敢不听。可时间一久,她便觉出味道不对了。你说,孤男寡女, 吃吃在一起,住住在一起,这算咋回事呢?长此下去,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但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她是经林老师介绍才找到这份工 作的。  她是国内一所高校里的副教授,利用学术会议的机会来到了美国。通过同学 的介绍,她认识了林老师。一听说她是搞电生理的,林老师立刻来了精神,及至 见面一谈,更来劲了,极力向老板推荐她。他说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他说实验 室里缺少搞电生理的技术人员。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实验室真的那么重要,还是 他需要一个排遣寂寞的人?  她是B签证。由旅游签证换成工作签证,没有林老师的鼎力相助,谈何容易? 她要留下来,不得不倚靠他,不得不顺从他。  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一切都感到茫然无措。加上没有腿,没有嘴,即使 她曾经那么要强,此时也不得不变成了一个弱女子。  林老师待她不薄,带她去银行开户,带她去申请社会安全号码,带她出去逛 店采购,还把家里的一间房子让给了她住。他对她说:“家里就我自己,空着也 是空,你先住,等找着了合适房子再搬走。”  这份盛情确实丰厚,她依稀听说,美国生活中开销最大的两项,一是住房, 二是买车。中国人传统的衣食住行,在这里必须颠倒过来,住行衣食才是美国的 国情。她有什么办法呢?到外面租房,租金一个月少说也得三百美金,可她至今 尚未领到一分薪水,袋里早已囊空如洗了。  她不说话,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帮助。她隐隐感觉到她的如此好运完全是来 自她的女人之身,换成一个男性,林老师还会有那么大的热情吗?她冷冷观察着 研究中心里的中国人,大家在一起相处甚欢,唯有他与大家格格不入。是他怪呢? 还是别人怪?  林老师的家是一座新买的大House,四室一厅。可她来到的时候,偌大 的套房里只有他自己形影相吊。“太太呢?”她曾经问他。“到女儿那里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一掠而过。“女儿在哪?是短期探访还是长期分居?”她不敢再问。  房间空荡荡的,空气里微微地沁着油漆味儿。她尚不知美国人的生活水准, 但凭这座房子里的装修,足也顶得上国内贪污腐化了的局长水准。客厅里摆满了 盆景,吊兰花轻轻地拂着客人的鬓发。躺在柔软的沙发里隔窗远眺,可以看见门 前绿茵如毡的草坪,看见屋后哗哗摇曳的枫林,看见屋前屋后盛开着的她叫不出 名来的鲜花。  “这就是美国梦吗?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这一切?”  可这美国梦有时也怪吓人的。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恐慌。 在这如同荒郊野店般的大房子里,就他们两人,如果他真的要有什么不轨行为, 只怕她是喊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了。要知道,虽然五十岁了,可他毕竟是身高 八尺的大汉。再说,男人干起那种事来,即使是三寸钉的武大郎,也能爆发出撕 裂潘金莲的蛮劲!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的房门,唯恐它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可转念一想,怕 什么呢?我就给他算了,五十岁算什么,一样的男子汉,一样高高大大相貌堂堂 的男子汉!再说,他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可以图报的呢?这种念头升起,再看 那房门,她倒渴望那扇门会在半夜时分突然打开了。  这种在夜半时分一闪即逝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清楚的思维代替了。毕竟,她还 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毕竟,她还有一个对她无比忠诚的丈夫,毕竟,还有那么多 那么多传统的伦理道德捆绑着她束缚着她。  夜深人静,房间里如同它周围漆黑的夜,归于死一样的沉寂,林老师那踏过 楼梯的拖鞋声便显得尤其清晰。那踩得楼梯“吱吱”作响的脚步声总是撩拨得她 心烦意乱。时时,那脚步声会突然地停在她的房门口,这时,她便赶紧扯过被子, 把头紧紧地蒙起来,直到门前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渐渐远去。  尽管她分寸把握得很准,尽管她心里的界线划得很清,可一到实验室里,她 的感觉就完全变了样。连她自己都对她的行为怀疑起来:男无妻,女无夫,成双 入对,同室起居,果真能有这般清白吗?她从同胞们盯着她看的目光中感到了压 力。美国是个性开放的社会,同居又算得了什么!女人嘛,不靠这个靠什么?她 能读懂同胞们的神色。  果真同居了,倒也不冤枉。可偏偏是压根没影的事,偏偏她又是个那么洁身 自好的女人,这便不能不使她在众人奇特的目光中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还是离他远点!”她这样下定了决心。  黏在一起没好处。没有不通风的墙,美国中国,虽然隔了个太平洋,可没准 哪阵风就会把乱七八糟的事儿吹到海的那边。再说,就是真的给了他,现在也不 是时候。她的身份还没有最后办妥,薪水还没有拿到,轻易许身,他得手后会不 会变卦呢?她望着林老师那熬绝了顶的脑袋这么想着。  还是吊吊胃口为好。许许多多男人不都是这样吗?一但把女人搞上了手,满 足了新奇感,女人的价值便一跌千丈了。  她端起饭盒向那群中国人走过去。  但是,她并没有直接走进他们中间,只是怯怯地坐在一旁,隔着一张桌子。  “列宁雇的你吗?”  一个大眼睛看她冷落一旁,关心地问她。  “什么?”  她嘴里含着一口米饭,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望着,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众人“哗”的一声笑开了,一个削白脸解释道:“他问你是不是秃头雇的?”  她这才明白他们问话的意思。秃头肯定指的是林老师,这是再明显不过了的 特征。可说起列宁,那倒是牵强附会,相去甚远,唯有头秃一项指标可以引起联 想,难怪她反应如此迟钝。  “嗯,”她点着头,也笑了,“干吗喊人秃头?”  “秃头是夸他,有学问。你瞧,头都熬秃了,该有多卖命,不然,怎么当 Faculty,怎么申请Grant?你看我们,一个个头发乌黑贼亮,所以 没戏,只能干个小工,打打杂。”  “打杂的,打杂的。”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从大伙的笑声中,她听出了林老 师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心头一沉,酸酸的。  “秃头不容易。”  削白脸又说话了,不知是夸他,还是讽刺?  “削尖脑袋往里钻,所以没了毛。在美国,你得会两手,一是拼命地猛拍, 一是挖空心思地猛编,否则,没戏,根本站不住脚!”  “拍是拍马屁,可编是编什么呢?”她还是不懂。  “编数据呀!”削白脸笑了,转向大伙:“得给她上上课。”他又转了回来, 说:“做不出好结果不要紧,关键是会不会在计算机里画,只要能画出来好图, 一样管用。”  她不知道这群人讲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她不再说 话,低头默默地吃饭。  林老师果然买来了一只小猫。  “是女猫,波斯猫,优良品种。”  他笑着对她说,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小猫可爱极了,斑虎般的颜色,雄师般的鬃毛,可却有温顺如水般的面孔。 一双迷人的眼睛里,有天真、有妩媚、有乖巧、有痴情,让人疼爱得不知如何是 好。  小猫变成了林老师的掌上明珠。  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他便是找他的小猫。他把它抱在怀里,亲在脸上,不住 声地问它吃饭了没有,喝水了没有。  小猫也真的乖巧。每天下班,总是候在门旁。当林老师推门进来的时候,它 便“咪喵”地叫着,躬着身子蹭在林老师的裤脚。林老师吃饭,它蹲在他的碗旁, 林老师睡觉,它钻进他的被里,林老师看电视,它竟然还为他开启遥控开关。  自从有了猫,房间里便到处响起林老师痴痴呆呆的声音。他挺认真地对欧雯 说,小猫能听懂他的话,他每天都要和小猫拉上两个小时。  “跟猫拉呱?开什么玩笑,讲国语呢,还是英文?”  她心里觉得好笑。可看到林老师对小猫的样子,她的心里会突然地难过起来, 她有一种被人冷落的感觉。  “难道,我还会嫉妒一只小猫?”她这样狠狠地骂着自己。  小猫长得飞快,一身皮毛既紧又亮,闪着缎子一般的光泽,宛如一个初长成 人的少女,嫩肤吹弹即破,长发乌黑飘逸。他对她说:“猫比人好。猫没有人的 城府,没有人的心机。猫待人诚恳,温顺听话,善解人意。”  她听了,苦苦一笑。  一天,她冲完澡走出浴室,忽然从楼梯上看到坐在客厅沙发里的林老师正在 摆弄小猫。小猫仰面朝天地躺在他的怀里,张着的两条后腿毫无顾忌地敞开着, 林老师的一只手就在它的阴户里揉摸。  不知是否澡水太温热了,她的心里忽然烦躁起来,一阵“砰砰”的心跳使她 感到虚空。她急忙转过身来,匆匆回到房间,“蓬”的一声关上门,一下扑倒在 床上。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初次被爱的情景。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第一次委身于心爱的男友。也是这样的初夏,在 地球的那一边,晚风习习地吹在身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火热。她躲在一棵榕树下, 偎依在男友的怀抱里。第一次与男友亲热,激情如同开闸的江水不可遏止。他们 紧紧地贴在一起,先是嘴对嘴地吸吮,然后,男友的手便摸遍了她的全身。初是 乳房,后是下体。不知怎的,一看到林老师的手摸在小猫的阴户里,她便想起了 当年的情景。  男友先是试探地把手贴在她的肚皮上,然后轻轻地下移,插进她的皮带。看 她没有丝毫抵抗,便长驱直入,止达她的户心。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男友扶摸时的感受,先是惊冽地震颤,接着便是奇特 的酥痒。她等待着期盼着男友的进一步施爱,可猴急火燎似的男友只是把阴门揉 得津水汪汪,却不知如何进一步的行动。  当然,这也怪不得男友,虽是公园僻静之处,可总也少不了三两游客。长裤 长衫,脱脱不得,不脱又怎么干?直到关门人的吆喝声传来,他们才不得不停止 那没有丝毫进展的抚爱。纵然如此,第一次的被人揉摸便湿透了她的整条内裤。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慌乱起来,手禁不住地又摸向了自己的下体。  干吗守着个大活人让林老师抚爱一只猫呢?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出去,投入 林老师的怀抱。但这都是一瞬间的冲动,稍稍平静之后,理智便又占了上风。  她至今耿耿于怀的是,她第一次委身的男人竟然不是她的丈夫。没等结婚, 那个男友便考取了公费留学生,出了国,从此音信皆无。为此,她足足饮恨了十 年。她发誓自己也要出国,她发誓不要再找比自己强的男人。这就是她之所以有 现在这个家庭的缘故。  要说男人吧,太强了让人不放心,可太弱了又叫人丢面子。尽管现在的丈夫 对她百依百顺,可她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看过《红高粱》之后,男主角姜文的 粗犷豪放着实使她迷了一阵子。她望着唯唯诺诺的丈夫,真恨不能一脚把他蹬下 床去。她甚至曾经幻想着有那么一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汉把她掳走,把她强暴。 可生活中却偏偏遇不上她甘心受之蹂躏的男子汉!  “放电了,放电了!”欧雯指着屏幕上的电位信号欣喜地喊。  “这就是我们要的那种神经纤维的电信号。”她十分肯定地对林老师说。  林老师摘下眼镜,把个秃秃的后脑勺冲着她,趴在屏幕上足足瞅了半晌,阴 沉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的,确实不错!”他不断地点头。  两个月了,上百次地暴露那个感兴趣的神经节,成千次地把针尖扎进神经节 里,今天,终于引出了他们想要的动作电位。  神经节只有芝麻粒大小,时隐时现地浸在一片血津之中。而这粒只有在显微 镜下才能看得清楚的神经节里,却包容着成千上万不同种类的神经细胞,谁知道 细如发丝的电极针就能刚好扎到她想要的神经细胞膜上呢?  “美国的科学饭不好吃哪!”  林老师把秃脑勺从屏幕前移开,摇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好吃,做不出来还编不出来吗?”她忽然想起了午餐时聚在一起的 中国人的嘲笑,狐疑地望着那熬秃了顶的脑袋。  正在这时,研究中心的人事秘书走过来了,摇着手里的一份表格对她说: “雯,你的签证批下来了。”  “真的?”她欣喜极了。  “快来签字,下个月就能领到薪水啦!”  都说好事难双,瞧,身份转了,实验结果也有了可喜的进展,这不是好事成 双吗?她甩干手上的水气,走过去接过秘书递来的表格。可一搭眼,火气便陡地 升了上来。她转脸向林老师问道:“不是说好了年薪一万八吗,怎么变成了一万 五?”  “啊,嗯……”  林老师的脸顿时涨红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子丑寅卯。  她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躲不过去了,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我,我是这么给他说的,谁知大老板搞的什么鬼,怎么会少了三千呢?” 她不知道该信什么。是大老板出尔反尔,还是林老师搞鬼?反正,中国人嘛, 不值钱,压多少还是有人干!可是,说好了的一万八,白纸黑字上却成了一万五, 加上这三个月的白干,她直觉得胸口堵得慌,心里不畅达。  “签吧,一万五也得签,不签不连这一万五也没有吗?”  她心有不甘地拿起笔来,在空栏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胃开始犯起酸来。  收拾好表格,秘书又递过来一份材料,对林老师说:“林,你的科研经费申 请表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为什么?”  林老师惊讶极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期限过了。”  “怎么会呢?老板出城之前我还抓住了他,让他签的字。我们说得好好的, 他签了字就让你寄走,那时离截稿时间还有两天呢!”  “我不知道,他是出城开会回来才交给我的材料,我当时就寄走了,但是, 还是被退了回来。”  秘书耸着肩,无奈地摊着手。  “它妈的!我被他涮了,这条老狐狸。”  林老师突然用国语骂道。  秘书看他脸色不好,知道他不高兴,但不知他究竟说的什么,只好留下那厚 厚的一迭材料,没趣地转身离去。  林老师沮丧极了,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他苦着脸说:“老板看不起中国人!”  欧雯没有作声。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本就不愿让我申请经费,他要 支持那个日本人。可那个日本人是个笨蛋,连续两年,什么都没得到。我对老板 说,这不公平,大家都要有机会。再说,日本人的选题不行,再失败一次就彻底 砸了实验室的牌子,日后从这个实验室里出去的东西人家看都不看便扔到垃圾桶 里去了。老板听了,这才勉强同意让我申报,可没想到,他是在骗我!”  他不好再说下去了。她隐隐感到这里边肯定也有牺牲她的部份利益作为交换 条件,那三千美金说不定就是林老师同老板讨价还价的一个砝码。可有谁能想到, 即使牺牲了她的利益,他最终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希望只好寄托来年了,引出来的电信号再也刺激不起他们大脑皮层里的兴奋 灶,他们无心再做任何事情,只好收起摊子,早早回家休息。  这天晚上,林老师的太太突然回来了。他们一进门就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了,因为今天他心爱的小猫没有在门口迎接他。  “猫咪,猫咪哪儿去了?”  林老师的语调一下子变得肉麻起来,平日在实验室里的那股劲头不知跑到哪 里去了。  猫咪没找到,倒是从里间里转出了林太太。三人同时都僵住了,空气顿时紧 张起来。  林太太并不老。淡淡的红妆,卷曲着的烫发,恰如生生地在秋天里造出了个 春天,虽然也美,可处处显露人工的痕迹。  她定定地用眼睛打量着欧雯,连最起码的初次见面的寒喧都没有。那眼神仿 佛在打量着一个贼,思忖着她究竟盗走了她家的什么宝贝。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尴尬地笑笑,想说什么, 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林老师本想介绍一下,缓和气氛,可是张了几次嘴,也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 来。  是的,有什么好说的呢?人要是有了成见,说什么也是白搭。他能告诉太太 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吗?这种事情只怕是越说越乱,越描越黑。他索性什么话 也不说,把头一扭,继续找他的猫咪去了。  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不知是进好,还是退好?林太太象一头刚刚下崽的母猪, 虽然不说话,可鼻子哼哼的,不让人沾,不让人碰。  “我还是得上楼去。最起码,卧室里还有我的东西,我的行李。”她又朝她 尴尬地笑笑,绕过她的身侧,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她把自己紧紧地关在屋子里,连下楼煮饭的心情都没有。她不光是害怕林太 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最主要的,是她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干了一天,她不知 道自己到底哪来的劲,竟然不累也不饿。  她怔怔地坐在床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墙壁想心事。如此心亏,不就是白白住 了她家的房子,省了一点房钱吗?幸亏她没有卖身给他,否则,现在她可什么都 说不清了。  她不由又想起了三岁的儿子,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起了教研室里的同事们, 想起了国内那虽不富裕但却意气风发的日子。自己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找苦吃, 招罪受,我这是干吗来啦?她不禁为自己的处境伤心起来,鼻子眼酸酸的,直想 掉泪。 哼,凭什么这么一脸不是一脸的,大不了发了薪水赔她两个月的房钱!想到 这里,她突然理直气壮起来。  子夜时分,楼下凝重的空气终于酿成了一场战争,林老师开始拍着桌子咆哮 起来。  说也奇怪,他心爱的小猫也一反常态,象主人一般暴躁起来。它不安地围着 客厅转来转去,眼望着门外漆黑的夜空,一声连一声地哀嚎着,其声凄厉惨然, 如鬼哭,似狼嚎,更象绝望中的人们求生的嘶喊。掺和着林老师的狂吼,林太太 针尖对麦芒般的尖叫,整个房间象一口沸腾着的油锅,把人们的心翻来掉去地煎 着炸着,沉重的喘息便是那滋滋泛起的油沫。  楼下断断续续地飘来林太太不堪入耳的哭骂:“那个贱女人,小骚货,我一 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热男烈女,一住就是两个月,谁知道你们都干了什么好 事?”  随后,便听到桌椅板凳的撞击声。  欧雯再也呆不住了,她忽地跳起身来,迅速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装箱。当林 太太继续用那些肮脏的字眼同先生大吵大闹时,一转脸,看到了收拾停当的欧雯。 连珠炮般的发难突然嘎止,她张大着嘴巴,惊恐地望着她。  欧雯压根没用正眼瞧她,对着脸色铁青、坐在一旁呼呼直喘的林老师说:  “麻烦一下,请你把我送走。”  “送走?到哪儿去?深更半夜!”  林老师瞪大了眼睛。  “实验室。”  欧雯冷冷地说。此时,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欠疚。要说他帮了她的话,那么, 她用自己娴熟的技艺和卓有成效的工作成绩,早已远远地补偿了他给于她的一切 帮助,她觉得自己不欠他任何东西。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欧雯问他,何以这样对待太太?他几乎跳着脚喊道: “太太,什么太太?”他说,当年来美的时候,他找不着工作,太太给了他一千 块钱,告诉他,花完一千块钱还找不着工作就别再回来了。现在,他混好了,太 太离不开他了,可他却永远忘不了那段日子。  “小猫怎么回事?”  她记挂着那只小猫,因为,它毕竟太可爱了。  “叫春。”  她听了,脸微微一红。原来,它对他再好也是虚情假意,最终,它还是要找 自己的同类。  “我找兽医给它做了个手术,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林老师为自己 的精明而得意。  再过几天,她又问他:“小猫好了吗?”他对她说:“好了,还是和过去一 样可爱。”  因为除了猫之外,她和他没有任何可谈的了。  林老师苦心经营的科研计划终因老板那一关没过而流产了。  又过了些日子,林老师不无伤感地对欧雯说,等到这只猫老死的时候,他就 把它埋在花园里。然后,他就该回国去了。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亦歌、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fang@xys2.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xinyusi@yahoo.com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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