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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言知多少

作者:胡坚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熹

  每当谈到汉语的优美,人们脑海中不禁会涌出像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到海不复回”,“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寥
寥数语,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无不感佩诗人神思中的那种卷舒风云之色,气
吞万里如虎的雄浑壮阔!而镶嵌在诗词文赋中那些重言词(叠词)又何尝不是优
美汉语的另一道风景线:叙事如“采采丽容,咬咬好音”,写景如“千片赤英霞
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咏物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感怀
如“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或者抒情如“思悠悠,恨悠悠,恨到
归时方始休”,也可谓是字字玑珠,每每读来,令人回味不已!

  古人云:立文之道:形文,声文,情文。诗词因有感而发,此为情文;铺以
辞藻文采,此为形文;讲究声律和韵,此为声文。重言词同声同韵,不蒂特殊的
双声叠韵词,骈联醒目,委婉动听,实兼形声二重特质,如“青青子衿,悠悠我
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诗文,也是雅歌,
类似的重言丽词在《诗经》中俯拾皆是,恰成优美汉语之滥觞。

  自《诗经》以降,汉语文体多变:楚辞,汉赋乐府,魏晋南北朝骈文,唐律
绝,宋词,各领风骚,始盛终衰。期间兴于《诗经》,盛于六朝的双声叠韵修辞
手法,在唐以后几近殆亡。但重言词并没有消失,而是融进不同的文学体裁如乐
歌,文赋,律绝及长短句词中。文苑高手更是玩其于鼓掌,信手拈来,读之无不
令人叫绝!飘逸如李白“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飘风骤雨惊飒飒。
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
见龙蛇走。” 精致如杜甫“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夸饰如白居
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含蓄婉曲如欧阳修“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比附如苏轼
“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旷达如辛弃疾“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不尽长江衮衮流。”而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
寒时候,最难将息”一词更是如玲玲振玉,累累贯珠,铸成千古绝唱!

  始于上世纪初的白话诗是一种自由诗体,完全不讲平仄对仗,甚至不押韵。
少了句式声律的束缚,那种格言般的紧凑和精致的古典章句已变得鲜见,情感的
宣泄表露多以排比加重言词的句式,不少咏读起来也别有韵味,婉约如徐志摩的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
云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浓烈如琼瑶的《聚散两依依》: 数不清,数不清的是爱的轨迹。聚也依依,散
也依依!…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魂也依依,梦也依依!…问不清,问
不清的是爱的情绪,见也依依,别也依依!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

  朱自清是一另类,极善用重言词,从他早期的诗(如《湖上》)到后期的散
文(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重言词就仿若他章句佳肴大
餐中的一道拿手菜,百用不厌。其中《荷塘月色》一文已经成为时下中学生的经
典语文教材。该文长约 1190 多字,却用了 27 个重言词,这个比例差不多与宋
玉的《高唐赋》有一比:1100 字左右,也含 27 个重言词。此二君相隔约 2200 
年,一为楚国士大夫,一为民国清华教授,在好用重言词上如此一致,是机缘?
是巧合?非也。实是因重言丽词的魅力所致。宋好夸饰,善交彩于风云,用“濞
汹汹其无声兮,溃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这组重言排比
句,似疾风暴雨,劈头盖脑,痛快淋漓,恰如他描写的百川汇流的景象一般;而
朱则含蓄低调,以 “蓊蓊郁郁的树”,“阴森森的路”,“曲曲折折的荷塘”这
样的景致托衬自己颇不安宁而压抑的内心;而当看到“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
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时,梦幻般的夜景逐渐抚平了那颗不安宁的心。两人文
风一外昂一内敛,文笔华章,各有秋千,性格然?时代然?但颇为一致的是:两
人皆重言词大家。二千年时光的冲刷,重言词绮丽动听的的铅华没有被洗净,在
文苑高手的笔下仍熠熠生辉,用白话也能写出象文言那样的美文章句。

  这正所谓:

  神飞霄汉奇章伟,笔走龙蛇丽句鲜。
  总爱新词翻旧唱,慕然回首又重言。

【摘自胡坚:《叠词汇 汉语叠词的历史研究》(自序),安徽文艺出版社,】

(XYS2024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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