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mickywon@hookup.net (Micky Wong) Date: 1 Nov 1995 21:10:22 GMT           大胖子张老闷儿列传  黄永玉       四、「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上回提要:张老闷儿进城以来,耳濡目染是一大堆新名词          (连科长李觉觉也是满口新词儿),及哄哄闹          闹的文化界。他在参加十月一日开国大典的当          儿,却弄出不少周折来。当他感动地哭著走下          观礼台,又悲从中来地自言自语:「毛主席呀!          过去在延安,走哪儿都能碰到您,现在呢,您          站在天安门上,咱哥儿俩从此后就隔远了,就          生份了。....」      这一回:北京解放初期,文化局的科长李觉觉对张老闷          儿老看不顺眼,偷偷地留意著他的一举一动。          另一方面,为张老闷儿眷恋的北京故城墙,却          给毛泽东下令撤了,把梁思成、林徽音也给气          病了。....   事情原来不是这样,眼前,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自从局里有了李觉觉,要说不热闹都难信。   李觉觉眼睛尖,鼻子灵,记性好,眼睛、鼻子够不著的地方,他 可以「想」;这倒符合大家称赞新社会的一句话:「把梦想变成现实」 ,他一天到晚都在追求这种梦想,惟愿有天亲手从梦里拖出一个活鲜 鲜的阶级敌人来。   那时候,毛泽东还没有发明「与人斗,其乐无穷」和「阶级斗争, 一抓就灵」这些让人感激涕零的话。还早得很。还早得很而李觉觉就 已经在力行毛泽东没有说出来的思想,这就证明世界上先有蛋而后有 鸡的学说是非常之能讲得通的。   刚解放,从上到下都在调整新秩序,对李觉觉这号人几乎是求 贤若渴,绝不嫌多。因之每个机关团体里头,就像是老时候流行的一 句俗话:「一个戏班子总有个癞痢头」很受敬重、视如珍宝。   张老闷儿这号人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的惹李觉觉生气,哪 儿看都不顺眼。老闷儿的资格老,脾气好,凡事都不在乎,天下好玩 的东西他都喜欢。延安那么严格的「审干」,跟澡堂子里老把式拧毛 巾一样,历史问题已经榨得滴水不剩--都过来了。李觉觉不能看 不起老前辈康生的手艺嘛!要用拧手巾的譬喻来说,李觉觉认为,其 实毛巾也不妨拧断几条,一种「为山九仞」的意思,往往彻不彻底, 就差以为够了其实还欠那么几筐子土的力气。....   愤懑,「目愕愕而激于中腑」,所以李觉觉进办公室之前的拐弯 处,总要顺手给白粉墙来那么一拳,显出正气不顺的武屈原昂藏的气 势。   李觉觉一看张老闷儿,从形式到内容都压恶:「太像个凡人了, 这副长像,哪一点,哪一块肉,哪一根手指头,哪一个毛孔像共产党 员?」   这话、这情绪、这扭结,让张三传李四,再传王五,再传周六, 进入张老闷儿的耳朵。   「这狗日的!」下午几点几分在厕所碰见李觉觉,「你他妈说我 不像共产党员!干吗你不早生十几二十年向我爹妈提个方案,照你的 熊像生个我来?」说完哈哈大笑。这是厕所,没有群众在场,夹一两 句粗话更增添老战友的交情,自然还有点「老子知道了」的意思。   李觉觉人前人后说话从不脸红,不是「运动」期间,一切好说, 犯不上真刀真枪,何况有份量的话他不会记不住。   进城以来,张老闷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好些趟他中学、大学玩 过的地方。满意极了,去了再去。   这类事李觉觉万万没有料到。原来天下事也有李觉觉料不到的。 「诸葛从来不弄险」,张老闷儿钻了李觉觉的空子。李觉觉盯人为乐 的本领却出了闪失。   朝阳门笔直往南,哈德门笔直往东经左便门再往东,九十度拐几 拐的城墙上,箭楼,便利防守以至于回环上下的城垛子,是一个妙透 的地方。   时间长了,城墙根下的野松野柏乘乱都伸到城墙上来。墙缝的小 金条,也变成像模像样的脚杆粗的树丛。还有榆、刺槐,原也不应该 长到这里来的。颇像一群教养不高而情感纯厚的老乡们列不成一个队 伍在欢迎张老闷儿。   张老闷儿不以为怪。这里早就人迹罕至。他十四岁时常上这儿来 温书。见鬼!温书只是个高尚的藉口。什么都不想,坐在城垛子上傻 看;彷佛在迷茫中,等待走失了的劲头和聪明归来。   古往今来,游山玩水的人都不明白这点道理,说是在深山野水边 去陶冶性情。陶冶个屁!回家依然故我,大白薯一块;尤有甚者,几 个人费了三两天力气,爬到黄山顶上去打扑克牌,捉乌龟忘八...。   这角落闹中取静,建筑结构严实,砖头齐整,真像是哪家宰相的 后花园;不是宰相家,哪有这种富泰气派?这种厚重笔墨?   南望,右手远远的前门、天坛一览子尽入眼底,太阳底下透剔斑 斓,冉冉而来的市声给人温暖甜蜜感觉;东望,脚底下一片展延到天 边的摇著白花的芦苇,动风时候露出鲜蓝的原来是窑坑苇塘。顺著城 墙根扫去,大雅宝胡同出豁子以后城根一排席棚和瓦房,其中还剩下 十来家老茶馆。   前几天下午老闷儿茶馆里坐了两个钟头,有人告诉他右手七八张 桌子那边托小黄鸟笼子的老家伙,是差点接手做皇上的太子袁克定。 ....茶叶次,五百元一两的花茶,咸咸地,真难以下咽。当然, 到那儿坐坐的人不在乎茶水,大多是一些在新社会里青黄不接,百无 聊赖的人打发日子的去处。地面腾著泥粉,大伙坐没个坐相,嗓门也 不清亮,都不要紧,有个在心灵上相互依偎的空间就行。老闷儿这回 坐定下来之后老不自在。他觉得自己「远」了。不「体己」了,想 「贴」也「贴」不进去,在那个群体里他已是外人。二十年前,几个 同学往长凳上一坐,书包和报纸旁边一甩,周围的茶客那年月都还算 习惯这帮穷学生,不当一回事。那情致没有了。   --是呀!苇子地的远处有些不成丛的松柏,也灵出几个悬著 「铁马」的屋角,几扇红墙,那是「日坛」,目送西去的太阳,不林 漠漠,芳草栖栖,几十里外「黄昏日落是通州」,于眼看出六七十里 外去了。这美得有点心酸。他站上城垛,居高临下,对著西斜的太阳 和景致,解开裤扣,痛痛快快地扫了一泡长尿。   「城墙高头有人澄水!」底下孩子在说话。   「不是水,这骚劲!是尿,操他!尿得你爹一脸!」   「人尿没这劲,怕是马、要不是驴!」   老闷儿听了想笑:「混球,骂你爷是驴!」   「驴尿扬不起来,准是人!」   「上去瞧瞧,揍这臭小子!跟他没完!」   虎!虎!虎!沿松柏树窜上四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见到张老闷 儿的块头,傻了,手里钓杆钓桶全松在地上。   是个特务,是个汉奸,是个日本鬼子,甚至是条鬼,这都好办; 明明白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想到是个笑眯眯的特号大胖子。一 点也没有准备。有准备跟没准备可不一样。突然这么一下,退软了, 一口气上不来,脚给钉住了。   胆子稍大些的从喉咙里「喉」出一句话:   「你干吗在这儿呀!」   「小朋友,真对不起呀!我真的不知道城墙根底下有人...」 老闷儿说不出别的话。   孩子们听大胖子一口北京话,放下一半心。   「你干吗在这儿呀?」又是这句。   「我?喔!我小时在北京念书常来这地方,解放了,你们看,我 都老了,又来看看!」   孩子们会意过来,全信服了。   「...我说对不起,我有个要小便的毛病...」   「不是毛病,是生理卫生!」孩子们笑得开心「您看,您给他冲 了个大澡!」   挨淋的孩子跳起来,一边笑,一边从松柏树上溜下城外去:「我 往窑坑涮涮去!」   「你们说!刚才谁骂我是驴?」胖子跟孩子笑成一团。   「胖大爷!你前后上下真没塞东西吗?」孩子问。   「你吃什么长大的?」另一个孩子问。   「胖大爷,你抽的这个烟袋锅像鸡巴。」洗澡回来的孩子说。   张老闷儿一听,取在手上伸直一瞧。「哈!真有点像,怎么七、 八年来没想到?哈!真他妈的像!」又放回嘴上:「这是延安的酸枣 疙瘩做的,费了我四五天工夫....纪念品,一辈子丢不下它了。」   「你打过日本吗?」   「八路军打日本,我跟在后头。我不会放枪,我来文的。--咦? 你们家住哪?怎么上这儿来玩?」   「我们三人都住琉璃厂,他王二小住东头鲁班馆,我叫刘四虎, 他叫魏玉留,住西琉璃厂;他,他叫,他屁股有块大红疤--」   「你他妈!」被介绍的小孩急了。   「你他妈!你他妈!....」孩子互相打起来。   「他叫猴儿孙....」脑袋又挨了一记:「--孙朝柱,他爹 修古董玩器,还做假古董哄洋人。他住琉璃厂东口;--不信?剥他 裤子看看有大疤没有!不骗你,天生的....」话没说完,拔腿想 跑。   张老闷儿也做过顽童。那时候的顽童见识浅,只玩尿泥,掉一颗 「麻雷子」鞭炮在猪屎里炸得满天飞,刨屎壳郎,(注:在田野里, 碰上一大堆完整的、几天前的牛粪,运气好,你细心地爬流,可找到 五六十个屎壳郎「兵」;再往深里扒,能找到更大的十几个「将」; 还有更大的「宰相」和「元帅」,到中间,屎壳朗「皇帝」端坐皇台 之上,有小孩巴掌那么大一个「皇帝」。)或是两丈多长的线上放个 用「申报」纸糊的「瓦块」风筝...。   「喂!」张老闷儿劲头来了,站起来,决心展露一手,装著要解 裤子。   「别欺侮他!屁股上一个疤算什么?我,屁股上有两块疤,半片 一块,又红又大,也是天生的。不信?我这脱给你们看!别跑!我的 比他的大得多,要看就看大的!别跑呀!怎么跑了呢?....哈哈! 个臭小子!」   城墙上只剩下张老闷一个人了。天空最后带著哨子的那十几只鸽 子,都拍著翅膀息回远处的瓦顶。「唉!你看多快!我都老成这样子 了!....」张老闷儿忽然感慨起来。   想起王观那阙《西江月》:「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已经见惯,此心到处悠然,寒 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城圈内枣树槐树缝里,由远到近炊烟浓起来,觉得北京城的味道 仍然十分精彩。傅作义这家伙识大体,说不打就不打,原汤原汁地留 下了北京城;要不然里外双方枪炮一轰,不用说城,连人影也留不下 一个....所以嘛!当上个水利部长。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像定做的一样,戴在头上刚好;还有一层嘉奖的意思,毛主席大庭广 众要他跟夏禹治水的关系连起来,「圣人出则黄河清」、「其仁可亲, 其言可信」、「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弄 成辗转回环的耐人寻味,在人格上又给傅作义加一把温,让他铁死了 心跟著共产党走。还引得一帮正在拖枪逃窜的国民党军官们大流口水, 六神无主...。   这其实跟当年水浒梁山「赚」人上山的办法没什么两样;公孙胜、 卢俊义、朱仝,甚至宋江自己,都这么被「赚」上去的。只是写书的 施耐庵有个贪图热闹,顾前不顾后的毛病,笔底下活蹦乱跳,万般能 耐的英雄好汉上得梁山以后,除李逵之外个个都变成循规蹈矩,「党 性」很强也不怎么有本事的「老油条」了;失掉了千辛万苦「赚」上 山的意义和价值。花了时间,赔了金银,还浪费了人命是《水浒传》 施耐庵的大败笔,虽说是大败笔,却引来好教训。毛主席对这个「赚」 字研究得别特有心得。号召跟教堂钟声一模一样。全世界的华人精英 一下子都变成虔诚教徒,乖乖地,自动地从世界各地回到北京,「投 身到火热的斗争中」来。   国内的大专家、大学者也都心服口服。乔冠华发明的一句「形势 比人强」的确说中了这种阵候。   所以嘛!梁思成、林徽音这一对中国文化和建筑学里的精英的精 英,一辈子的修养、学问、人格,辛劳的成果,和理想这一下子可以 大派用场了。   对了!过几天上清华园去看看他们俩。   「你上哪儿去了?陈秘书来电话,说老冯刚才问星期天你约他们 来吃饭是真的还是信口开河,还是说完就算?」满堂问。   「怎么说完就算?当然是真的。唔!我倒差点忘了!」   「李觉觉来过,问哪儿可找到你?」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   「对!你有进步!『大智若愚』!他进屋的时候脸上笑不笑?」   「嗯!....好像有点笑....」   「坏了,一笑就有事。....也不一定;或者想探听星期天吃 饭他有份没有?」   「我星期天大清早请他到隆福寺喝『豆汁』吃『炸圈』算了!... 嗯!明天我上清华园看梁思成、林徽音,你去不去?」   「别去了!都病了!林徽音又咯血!」   「哎呀!挑这时候咯血....」   「咯血还看皇历?」   饭摆上桌子,一边吃一边说。   「作家协会有人传,中央领导嫌天安门局面小....」满堂说。   「小?小什么?」   「说是只容得三十万人,太挤。」     「喝!那想装多少?」   「既然领导有指示,底下就要研究扩大的问题。」   「怎么,要撤天安门?」   「哪会呢?撤对面两边围墙和正面围墙,广场展延到正阳门不就 宽了吗?」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跟你说,林徽音和梁思成都病了吗?」   老闷儿笑了,松了一口气:   「不会,撤不了,他们两口子不会答应的....」      怀仁堂中央有个会,休息的时候,北京市的领导人遇见了毛主席。   「扩大天安门广场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毛主席问。   「正在进行。北京市几个老学者和几个全国政协委员们都不同意; 天安门左右、东、西三座门打算先撤,就有人放空气,说是『只要一 动工,就自杀!』」   「你们怎么看法呢?」毛主席问。   「嘿嘿!有点麻烦,所以想请示....」。   「唉!」毛主席一脸滑稽的神气:「世界上有你们这样当父母官 的?老百姓一吓,你们就慌?....唔,可也是,要是撤掉三座门 几个学者真的殉情了,国际、国内的影响都不好!你们说怎么办?」   北京市的领导搓搓手,用笑脸迎接,等待毛主席的指示。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是『秀才遇上秀 才』,有理更说不清了。现在全国解放了,对党外的秀才我们不动兵, 要动智;我说你们读的马列主义到哪里去了?马克思在《经济学批评》 序文里不是说过吗?『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他们的生活。恰好相反, 而是他们的社会生活,决定他们的意识。』社会变得这么利害,大动 荡,大改组,大换班,万炮齐鸣,锣鼓喧天,秀才们不动心吗?第一, 当然最好不死人,第二,死几个人也不怕。同志呀!那些秀才一句话, 你们吓成那副样子!嗯!这不像个共产党气派,要不得的咧!   「你问我,我就告诉你,『照撤不误』!   「不过,对付秀才,我有一个秘方,你们先撤两块砖试试看嘛! 东撤两块,西撤两块,等两天看看,南撤两块,北撤两块,等两天, 看看他死不死?--办公事不要急性子嘛!   「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不要命的;我看啦!这帮秀才们把命看得 比我们重,等著享社会主义的福,一下子怕不容易死例!你信不信? 哈哈哈!   「撤完几块砖,两天后向我报个信。....这事情,梁思成有 没有份?....喔!没有份?怕是个后台吧!....哈哈哈...」   两天后,毛主席接到市委领导的电话:   「报告主席,没有死人!」   毛主席指示:   「好!撤!」   张老闷儿听到撤天安门广场左右三座门的消息时,赶去看了一下 ,已经撤完了。两头空荡荡,像是刚剃过头的人给人切去两只耳朵。   也不止是两只取朵的问题。比方说,国画家铺开宣纸画一张画, 先来上几笔粗重的枝杆,再傍生出转折跌宕的细枝,然后是花、是叶, 停一停笔,感觉到某处须要来几颗浓墨点子;于是凝神于那几个将要 落墨的空白之处,握著的笔管在墨池里左右蘸了几下,池边刮一刮, 彷佛手上长著眼睛,饱和刚好适度,于是一气呵成敲出了几颗重重的 墨点。   这点子不对称,上下左右,大小不一,却是顾盼鲜活,提汲出整 幅画的光灿。   你说,这点子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只是多了它就添精神,一种 整体的震气;少了呢?唉咳!少了显得这画家是个「新丁」。   譬如说吧!一天下午,你到你一直牵挂的、故乡的小山岗上去, 在坡上坐坐,忽然发现原来长在大树旁边几果短灌木树让粗心樵人斫 去了。你再也不能隔著金色纱网似的灌木丛看这个秋天或春天的黄昏 小城了。你惶惶然若有所失,你彷佛被人遗弃,你好像病了....   「斫掉那些灌木,岂不是让你看得更清楚明白些吗?」   「你妈的X!你懂个屁!」   有人说,撤掉的建筑,都会把这些桔构配搭一根根、一块块纪录 存档,编上号码,放在个妥当的地方。不要难过,要一百个放心....   张老闷儿回答:「是□!是□!我只是自己难过,难过我爱些旧 东西的毛病老改不掉。并且是犯了改,改了又犯,....我看,你 们就放手大胆地撤吧!别管我,我忍得住。....」   这时候的北京城,好些地方都有「小肆」和地摊。   老百姓几百年过惯来的紧日子,今天卖这,明天卖那;今天没钱 的时候卖给你,明天你没钱的时候又卖还给我,倒是都熬过来了,孩 子盘拾得胖嘟嘟的。忽然一声新社会来到,说是要做「新中国的主人」, 反而弄得六神无主起来。主人得有个主人的样子,却是没有学过;于 是摆地摊吧!一家摆,家家摆,新社会不适应的东西都端出来了,神 主牌、香炉碗,连中堂挂著的篇额也都卸下来亮在街上,说是:「你 瞧这木料,多茨实!起码是个枣木心!刨平了,做杆面板都好!」 还有卖窗门的....真有不少好东西。   东单广场一大片地,过去洋人走马操兵的地方,一个个布棚子搭 起来了。百十来个摊位是真吃这行饭的,卖古玩字画,钟鼎彝器;亲 耳亲眼见识他们那副「急」劲,两手满满捧著闪光的珍珠宝石:「同 志!你留下吧!这玩意有朝一日你用得著的,你信我!我命蹇!我等 不到那时候,您有眼光,我知道,您留下吧!烂便宜...。」   琉璃厂没什么人去。大多半掩著门,冷风秋烟,有人叫门里头才 哑著喉咙问一声:「同志您找谁呀?」   东四牌楼西口路北的一家古玩铺,门面玻璃上全是灰,掌柜的见 进来的是位胖大爷干部,便忙著掸灰请坐。   老闷儿见周围都是仿制的行货,便觉得没意思想走。掌柜的急了, 鬼崇地对张老闷儿说:「您先别启行呀!我给您点新玩意儿瞧,您这 儿请....」接著拉开里屋的布帘。   屋子里黑不窿冬,一股古董铺子里特有的霉腥味。古董铺跟旧书 铺不一样;书铺好闻,竹子、檀皮、棉料、樟脑和麝香再混合一点陈 年牛胶,闻起来清新而温暖。进古董铺要有情感准备,大都从墓里掏 出来的东西;有历史的大度,善于从容的追溯;摸著那些斑斓的铜绿 和千把年来的泥粉,不禁油然产生特殊的爱心与欢乐的震颤。   屋顶上两块明瓦透进来一小块光,照在角落茶几上摆著的一盆仙 人掌上。这盆小活物居然鲜绿如滴,算是难得的了。   眼睛逐渐明亮起来。原来屋间颇为宽畅,四周围大长方红木案子 上,摆满了一下子不易弄清楚的瓷器。   「您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张老闷儿定了定神走近一看,几乎吓得跳起来。   满屋子瓷做的男人生殖器。钓窑、可窑、兔毫斑、玳瑁班、白地 褐彩开青花卉纹,青麦釉、光白釉划唐草缠枝纹,青花、釉里红,法 华花草,斗彩,五彩....细描细钓,精致非凡,都盘绕在大大小 小,长短不一的生殖器上。   「你哪、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邪门货?」张老闷儿气都蹩不过来。   「是罢?我知道您一定觉得有意思!」掌柜的说。   「数都数不过来,要没有一师、起码也有一团!....你个老 家伙成了『鸡巴』司令员了!哈!哈!哈!....」   「哪!哪能呢?这玩意也把我吓坏了。原先,只听说和平门外那 一片荒地在刨坟。我一捉摸,这是辽、金、元、明、清五代的太监坟 哪!七八百年,一层卵一层,不知道理了多少太监!自然职位大到像 李莲英这类公公就不会跟这帮子埋在一块,--他那玩意说不定是金 还是玉的--人家说李莲英葬在永定门外大红门南项村,这靠不住, 那是李莲英为他三弟李宝泰预备的。真正的有门有面的清太监坟区在 海淀区阜成门外八里庄那边。这地方开挖起来动静大,不是我们干得 了的事。   这一批货也巧。搞基本建设的公家也不重视,几百工人一边挖、 一边笑、一边砸!太门了,是不是?都糟蹋了。我知道已经太迟, 雇了十几个小伙子带上麻包,白天晚上跟著去捡,就是这些,全让 我兜来了。   这玩意儿可惜见不得人,倒是一件也不假。人没事假仿这玩意 儿干吗是不是?我读书少,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安在哪门子学问上? 犯难得狠!」掌柜说。   张老闷儿来回走了几步:「....要论这玩意儿,外国倒也 是有。非洲,拉丁美洲,印度和东南亚也都当做旺丁的神物崇敬。 中国古时候的宝塔,也是顺著这个源流过来的。   不过这批家明显不归这个系统和编制管。割都割了,还旺个鸡 巴!   我看哪!照眼前的政策的角度来讲,应该只能往『补偿』、 『退赔』或者是『平反』那一方面的意思去想了。很特别,研究上, 怕属于民俗学那部的罢?我一时还说不清。我想,你得好好保存!」   掌柜说:「不行呀!这东西招忌。这么办罢!你喜欢就全搬走, 随便给个价钱!这玩意千载难逢,扔了实在可惜!」   「我怎么能要这些东西呢?一件也不行啦!怎么对我爱人交待呀 ?您想,书桌上、玻璃柜里。茶桌上、玻璃柜里、茶桌上,能摆这玩 意吗?我住哪儿搁呀?我能让人看见手上端著这玩意吗?朋友万一带 著子女上我家串斗,见了这玩会怎样反应?唉!世界有不少东西,明 明看准它有价值,人心里就容不下它,让它无路可逃....」张老 闷儿说说者就朝门外走。   「您,您这就走了?不多呆会儿?您还来吗?得空就来吧!...」   回到家里,走著坐著尽想这档子事。   躺在床上,半夜里被老婆叫醒:   「你笑什么?发什么梦?」   「....真没想到,那么多!....」   过了几天,张老闷儿又去了一趟东四牌楼古董铺,到底还是挑选 了十件,棉纸包好,偷偷地于进柜底,用衣服密密实实压住。花掉一 万块人民币,一件一千!   「又不抄家,李觉觉怎会知道?」他想。 (待续) 摘自「明报月刊」 1992年4月号